双手合十 第九章(6)
次日,北京客人直睡到八点多才起。方建勋陪他们吃饭时,见他们一个个蔫儿巴唧,连话都说得很少。尤其是那个闻处长,擦了一层粉也盖不住眼窝的青肿。马处长盯着她看看,嬉笑道:“妹妹,吃香蕉还用眼睛吗?”闻处长羞了,抡起筷子就要打他。常主任正色道:“不要乱说乱动呵。”三位处长于是埋头吃饭。吃完饭,他们回房再睡。方建勋则和孟忏上街,花两万多块钱买了四块极品雨花石,准备送给他们。十点钟,方建勋用电话把他们叫醒,说该去机场了,客人们这才打着哈欠走出房门。
送走他们,方建勋和孟忏从机场直接去了上海。孟忏在路上说,这一趟南京,花了有十万吧?方建勋说,差不多。孟忏说,花这么多钱,如果还拿不到车皮怎么办?方建勋说,你放心,他们能跟我到南京,车皮就没有问题。
到上海找地方住下,第二天一早去了医院。拿出相关的手续,找到那份储存的卵子,医生给方建勋做过检查,便让他供精。方建勋到医院安排的房间里弄了片刻,很快端着小杯子走出来交给医生。看见方建勋兴冲冲的样子,孟忏又在走廊里暗暗伤心。
下午医生告诉他们,那卵子已经受精成功,培养48小时之后就可以移植,让孟忏住院等候。这时,方建勋接到马处长打的电话,说已经给他批了两列车皮,让他速到山西铁路局办手续。方建勋兴高采烈,说原来的规矩是送十万才给一列车皮,没想到吃了一顿河豚鱼竟然换回两列。孟忏知道,倒两车煤,除去在南京的花费,还能赚三十万左右,所以也很高兴。她让方建勋赶快回山西,她自己在医院等着移植胚胎。方建勋拍拍她的肚子说:老婆,等到种苗栽进去,千千万万要小心哦!
方建勋走后的第三天,医生检查一番,认为孟忏身体适宜,便给她做了手术。用一根有机玻璃管插入她的身体,注入胚胎,然后将她推回病房,给她垫高臀部,嘱她静卧五个小时。她问医生能不能成功,医生说,很难讲,因为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十。但你放心,这次如果不成功,过些日子还可以再做,因为一共培养了四个胚胎,剩下的那三个都冻在库房里。孟忏听后,便安心住在医院,一边接受着护理一边等候结果。过了两周去做B超,医生说恭喜恭喜,已经发现有胎心跳动,你可以出院了。孟忏摸摸自己的小腹,悲喜交并:喜则喜自己终于怀上了孩子,将要做一个母亲了;悲则悲那孩子严格地说并不是她的,是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结合而成。
她想:这样生出的孩子,母亲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整整一个夜晚,孟忏像父亲参“念佛是谁”那样,追问不休,搞得自己头疼欲裂。
第二天,她强打精神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开车上路。她走得很慢很慢,惟恐腹中之物受到震动。
傍晚时分,她回到了明洲“毓秀花园”小区。停好车,歇息片刻,才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去。
没想到,她打开房门,竟然发现家里灯火通明,电视机也正开着。她正惊诧莫名,一个留寸头、穿吊带裙的年轻女人从厨房里跑出来喊:“姐!你回来啦?”她仔细一看,原来那是妹妹。
她皱着眉头走进去,一把扯住妹妹问道:“你不是出家了吗?怎么又回来啦?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孟悔撇着嘴道:“姐你干嘛大惊小怪。公民有信仰自由,我想回来就回来呗!”
秦老诌的诌:施主
跟庙里来往的人,你们和尚称他们施主对吧?我发现,有的施主是真心信佛,对庙里无私奉献;有的施主就不真心,即使施舍,也是为了实际利益。
过去,去庙里烧香的多是老太太,拿了仨瓜俩枣,放到供桌上,或者提了油壶,给佛前灯盏加一点油,就跪下求这求那。求平安,求发财,求家人好病,絮絮叨叨。有的临走,还把那些瓜呀枣的再带回去。有的人掏钱,可也掏不多,也就是一两个铜板。那么抠门儿,我要是佛也烦她们,也不会给她们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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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九章(7)
过去飞云寺有一个送子观音殿。观音菩萨怀里抱着小孩,身上还爬满一些小孩,老百姓叫她“送喜娘娘”。有的女人生不出孩子,就去那里烧香。她早给小孩起好了名字,到那里用红布条拴住一个,说:某某,我是你娘呵,你快跟我回家吧!送喜娘娘身上的那些小孩,有男的,有女的。女人想要男孩,就掐下男孩的小鸡,用纸包回去,碾碎了当药喝下。想要女孩,就掐女孩屁股上的土,也是回家喝下。第二年女人生了孩子,再来答谢,也是仨瓜俩枣,几个铜板。那些小孩的屁股叫施主掐坏了,和尚再用泥巴补上。
你看,到了今天,这种人还占多数。掏个三毛五毛,一块两块,就东拜西拜,求这求那。他们发善愿倒也罢了,有的还求一些让佛门厌恶的事情。譬如说,一对男女,一看就不是夫妻,可是双双对对跪在那里拜佛,求佛保佑他们。佛能保佑你乱搞男女关系吗?可笑。还有,俺村有个做贼的,他每一回出门作案,都要到庙里拜拜,求佛保佑他作案成功,可恶吧?
当然,也有真正的施主,敢舍大财。七十年前,董家庄有个董财主,家有几百亩地,可他觉得世界太乱,没有意思,就把大部分地捐给了飞云寺,一家人吃斋念佛。到了土改,他的地少,就没划成地主富农,没挨斗争没受罪,人家都说他得了好报。
我小的时候,有一支队伍经过这里,号称“佛军”。那司令姓孟,是真心信佛。他不光自己信,还叫部下全都皈依受戒,不吃荤,不喝酒,不偷东西,不搞女人。当然,不杀人是做不到的,都是军人嘛。孟司令到了芙蓉山,自然要到飞云寺拜佛,不光拜,还施舍钱财,一下子给了山上五千大洋。山上用这钱塑了一尊关公像,说孟司令就像关公,是寺院的守护神。那个佛军后来去了哪里,结果怎样,咱不知道。
现在有些老板舍得往寺院里扔钱。明洲的郗老板就是一个,可他是为了儿子。为了让儿子当住持,掏这么多钱重建飞云寺,如果儿子并不争气,也不知佛在功德簿上怎么给他记。官湖有个当老板的,他年年都到九华山烧香。他认为在九华山烧香最灵,别的寺院都信不过。听说,他每次去九华山,都把所有的大庙烧遍,一圈下来要花一万多块钱。可他回来,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该咋着咋着。他其实是跟菩萨做生意,意思是我出钱把你搞掂了,你就会时时处处保佑我了。
佛跟菩萨真的那么好收买吗?我看未必。你也知道吧,飞云寺的佛像刚刚塑好,门外就有了个卖香的,这人是杏园的,姓任。他卖的香老粗一根,一根要几十块、上百块。他还在摊子旁边树一块牌子,写上这么两句话:人为一句好话谢谢,佛为三炷高香报恩。钱去了你的腰包,你叫佛给人家报恩?什么屁话!
双手合十 第十章(1)
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孟悔就萌生了退意。
住进石钵庵之后,她一直参与做饭。天天是淘不完的米,择不完的菜,刷不完的碗筷,拖不完的地板。看看自己日渐粗糙的双手,捶打着时时酸疼的腰肢,她心中的懊悔一天比一天增加:庵院生活这么无聊,寂寞,枯燥,劳累,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真是一个傻冒。
让她难以应付的不只是劳作,还有功课。期果师父给她讲罢庵院里的规矩,又开始教她出家人首先要学会的早晚课诵。早课有五个项目:《炉香赞》、《楞严咒》、《大悲十小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皈依》; 晚课也是五个项目:《阿弥陀经》、《蒙山施食》、《普贤警众偈》、《三皈依》、《祝伽蓝》。 《宝鼎赞》是唱的,只有几句,孟悔很快学会了。但长达四百二十七句、两千六百二十字的《楞严咒》一下子把她难住了。她上学时也曾背过书,但那是汉文,意思明白,所以好背,而这《楞严咒》是梵文,据说是一种古印度语,光念不知啥意思——“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菩陀写。萨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钐。南无萨婆,勃陀勃地,萨哆鞞弊……”孟悔只背了十来句就背不下去了。她问师父,你们当初是怎样把它背下来的,师父说,只要发心就能背得下来,那时她把咒语写在胳膊上,写在手背上,走着坐着都背,总共用了半个月。师父说,她用半个月是迟钝的,人家水月,也就是华云,只用了七天。
那水月也真是肯用功。她把早晚课诵背熟,把庵里规定要背下的《金刚经》、《弟子规》、《太上感应篇》背熟,自己又发愿背《妙法莲华经》。那《法华经》是六万九千七百七十七个字,全庵没有一人能够背下。所以宝莲师太得知后,特地集合全庵大众为她举行了一次发愿###。师太讲,《法华经》是最重要的佛经之一,有“经王”之称。先贤说过,“开悟的《楞严》,得道的《法华》”,读诵《法华经》历来是修行的一个法门。水月发愿要背下《法华》大经,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举动,我们衷心祝愿她背经成功,同时也应该好好向她学习,在修行的道路上不畏艰险,勇猛精进!
水月的举动,也曾给了孟悔鼓舞。她想,人家下决心要把一部大经背下来,我怎么就背不下早晚功课呢?再看全庵的比丘尼和沙弥尼,除了一个有智力障碍的老尼,其他人全都会的。师父早就讲了,何谓课诵?就是诵诸佛之功,修自身之德。学会早晚功课,上殿和大众同做,这是出家生活最基本的一项内容。孟悔想,人家能背下,我也应该能背下。用功!好好用功!她学习师父的法子,也把每天要背的咒语写在手背上,胳膊上,有空就背。结果用了一周时间,她将《楞严咒》背下了一半。
后来,她做的一个梦却让她乱了心性。那天晚上她睡下不久,便梦见自己去参加婚礼。那是在一个豪华酒店,灯红酒绿,宾客如云。《婚礼进行曲》响起,新郎新娘手挽手走了进来。猩红的地毯,雪白的婚纱,让人目迷神醉。恍惚间,她竟然成了那个新娘,正挽着新郎的胳膊羞涩而幸福地前行。她扭头看一眼新郎,发现她器宇轩昂,英俊无比。突然,新郎去她面前一蹲,一下子把她背起,跑到了客人中间。跑时的剧烈颠动,让她的胸腹很有感受。她羞得不行,急忙挣扎着要从新郎背上下来。就在这一刻,她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看,师父正在打着小呼噜睡觉,而水月还在院里背诵经书。她回忆着梦境,好久好久没有睡着。她想,那个梦境,是自己一直的梦想。正因为想得到爱情,所以她才追那慧昱,痴痴地追了好几年。
自己追到了吗?没有。没追到还不回头,为了想见慧昱,竟然一时冲动,住到了石钵庵里。
孟悔这才发现,自己的举动绝对是南辕北辙,绝对是一种荒唐行为。
现在,自己不可能再追到慧昱,那么就心甘情愿地出家,在尼庵里度过一生?
双手合十 第十章(2)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虽然我听水月讲过,爱情是生命过程中的一个附属物,可有可无,但让我选择没有爱情的人生,我真的还不情愿。
走吧,我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空耗青春啦。不管爱情那玩意儿是好是坏,是苦是甜,我总应该尝它一尝。
这个决定生成的时候,“非典”还在肆虐,不宜走路,所以她就将决定揣在心里秘而不宣,继续在石钵庵住着。
既然决定还俗,《楞严咒》便背不下去了。期果师父一天天检查进度,发现徒弟止步不前,便问怎么回事。孟悔撒谎说,她这些天头疼,想等到好了再背。期果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一番她,也就没再催逼。
这期间,水月一直在背经。除了吃饭干活,参加集体活动,她有空就背,不放过一点点空闲时间。她最用功的时候是在晚上。尼僧们各自在寮房休息了,她手执经卷,就着房檐下的照明灯看一会儿,然后把经卷抱在胸前,在青石铺成的甬道上走来走去地默默背诵。夜阑人静,院中只响着她那轻轻的脚步声和大槐树下吧嗒吧嗒的滴露声。孟悔躺在床上,听着这声音,有时为水月感动不已,有时又觉得水月这么用功没有必要。但不管怎样,孟悔都承认,水月夜间在院中背经的样子实在是太美太美,她曾不止一次地坐起身来,看门外的水月是怎样在青石甬道上优雅地徘徊,看她那薄薄的僧衣是怎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看她那美丽的身影是怎样在地上时短时长……
水月背经的速度也是不可思议。孟悔见她手中打开的经卷,先是左薄右厚,没过多少天就是左右各半,一个月下去便是左厚右薄了。她问过水月,为什么会背得这么快,水月说,是佛力加持的结果。孟悔说,佛力加持你,为什么不加持我?水月笑一笑说:为什么不加持,你自己最清楚。这么一说,孟悔面红耳赤,不敢再问。
水月将整本《妙法莲华经》全部背下的时候,也是“非典”疫情消灭的时候。那天,石钵庵又举办了一场###,并且请来明若大和尚,让水月当众背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水月先背诵了占《法华经》三分之一篇幅的《序品》和《释方便品》。众人看着手中的经书核对,发现她的背诵竟然无一错处,不由得连声赞叹。这时,明若大和尚让她停下,从后面的内容中随便选了一处,念出一句经文,水月便立即从此处背诵下去。再选几处,处处皆然。全庵大众无不佩服,连连鼓掌。
考察完毕,明若大和尚满脸兴奋,让人取过纸笔,当众写了一首诗:
今日石钵坠天花,
原是水月诵法华。
中途化城暂休歇,
待折究竟般若花。
写罢,宝莲师太让两个沙弥尼把字幅扯起,给大家念了一遍,然后讲解:开头两句,大和尚是称赞水月背诵《法华经》,使得石钵庵里天花乱坠。后面两句是提醒水月,告诉她今天能够背下《法华经》,不过是像进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