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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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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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由这些文字和口述看出,金和尚倚仗朝中有人,在地方上飞扬跋扈,这倒是可能的。这的的确确不合祖训,与佛子形象相去甚远。
  慧昱想,金和尚给后来僧人的教训是深刻的——既然出家,就不能再去追求世俗的权势和浮华,不然,就会徒增骂名,遗留笑柄。
  进城买来了经书,慧昱再讲经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给学禅的僧人讲一段《金刚经》,接着就和他们一起打坐参话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几个沙弥的腿子变软,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动香板责打。那个永旺,有几次在开静之后还不睁眼,依旧笑眯眯坐在那里。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轻敲一下,把他唤醒。永旺揉着眼睛说,哎呀,你把我弄醒干啥?我正舒服着呢,真想这样一直坐下去。慧昱说,你尝到了禅悦,可喜可贺,但你不可沉迷于那个境界。那也是一种“相”。永旺说,对,经上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这天晚上正在坐着,慧昱忽然听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睁眼看看,原来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体前弓,脑门上有两排香疤。他进来看看众僧,将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离慧昱不远的地方坐下,微闭双目轻声念叨起来。慧昱以为他是一个外来挂单的,就没在意,继续抱定话头去参。可是,那老僧念着念着声音大了起来: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
  在场的僧人都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慧昱知道,“拖死尸是谁”也是一句话头,和“念佛是谁”含义差不多,禅门中也有一些人参它。没想到,老僧念着念着老泪纵横,带着哭腔,接着还俯身在地放声大哭。众僧急忙下座,围了过去。慧昱问:“老师父,你怎么啦?你从哪里来?有什么伤心事?”可老和尚已经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乱抽。
  哭声惊动了全寺,觉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过来。觉通看看老僧,说:“这老头不是有神经病吧?”老僧听见这话,却坐起来看着他;抽噎着道:“你、你才有神经病呢!”觉通说:“你没有病,跑这里哭什么?”老僧止住哭,擦着眼泪说:“我哭开山祖师,哭历代前辈,哭师兄师弟,也哭我自己。”慧昱问:“老师父,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僧说:“我从台湾来。”慧昱问:“你要到哪里去?”老僧说:“到这里执掌丈席。”众僧听了这话都很惊讶,说:到这里当方丈?搞错了吧?我们的方丈在这里!说着便向觉通指去。老僧将袍袖猛一挥,大声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现任住持!我有飞云寺的镇寺之宝,历代住持传法的信物!”觉通瞪眼骂道:“你他妈的越说越离谱了!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老僧说:“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带的宝贝!”说着,他颤巍巍爬起身来,抖着手把大褂解开。这时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众僧都往后退,有几个还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应,继续去解僧衣。当他把里面一件小褂解开时,大家吃惊地发现,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横挂着一样东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厘米长,层层叠叠,像半截折扇。它一端拴一条丝绳,竟挂在老和尚那单薄而松垂的胸肉上。老僧说:“看见了吧?这是贝叶经,当年开山祖师进京,一个西域和尚送给他的。开山圆寂,就把它传给了二祖。此后几百年里,谁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当家人。”慧昱凑近他,仔细看看那物,原来是七八页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让油汗浸染得发黑。他读过有关资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贝多罗树叶刻写经文的传统,这种贝叶经防潮、防腐、防蛀,历数百年而不坏。他也想起,《芙蓉山志》对贝叶经是有记载的,说它来自西域僧人的馈赠,并被开山和尚当作了住持传承的信物,秦老诌也给他讲过贝叶经的故事。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亲眼见到它,而且还是在这个老和尚的胸脯上。
  

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3)
他搬来一个凳子让老僧坐下,给他把僧袍掩上。因为老僧瘦,并且习惯性地把身体向前弯着,所以那贝叶经就藏而不见。慧昱道:“请问长老上下?”老僧说:“雨灵。”慧昱又问:“雨老你知道旧日飞云寺宗派吗?”老僧将头一扬:“当然知道。开山祖师是临济第三十一代传人,上真下智。开山制订的世系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彻圆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听他说的和山志上记载的一样,便断定他真是飞云寺旧时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执掌丈席”,这未免可笑。
  慈辉话语里带了讥诮:“老师父,你既然是飞云寺传人,为什么不在这里一直住着,跑到台湾干嘛?”雨灵沉默了一下,说:“去游方。”慈辉问:“你在台湾游过哪些地方?”雨灵答:“台北、台中,住过七八家寺院呢。”达戒说:“你这一游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飞云寺还是你那时的飞云寺吗?”雨灵说:“还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觉通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灵说:“新建的又怎么样?过去哪个寺不是建了毁,毁了建的?”觉通说:“说得轻巧,运广集团在这里花了一个亿,你知道不知道?”雨灵说:“哦,原来遇上个大施主。”觉通说:“运广集团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东!”雨灵摇头冷笑:“我只听说,天下寺庙都是如来的家业,没听说还有谁是股东。”觉通指着他吼了起来:“放你的屁!你快给我滚!”雨灵说:“我让我滚?搞没搞错呀?我是这里的方丈,住持!”
  觉通更加恼火,抡起拳头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拦住他,对雨灵说:“雨老,你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去风景区管委会,跟他们谈谈好吗?”
  觉通说:“对,你找他们问问,如果他们认定你是飞云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让给你!”
  雨灵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楼上开一间空闲的寮房,慧昱问老和尚吃晚饭了没有,老和尚说没有。慧昱就去斋堂让厨师把剩下的米粥热了热,盛上一碗,连同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端了过来。老和尚看了说:“就给我吃这个呀?在过去,方丈都是开小灶的。”慧昱听了这话,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说:“咳,将就着吃一点吧。”伸手就抓起了一个馒头,张开缺齿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饭时,慧昱一直站在旁边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样,这老和尚是佛门前辈,而且在台湾住了几十年刚刚回来,是要给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几口馒头,问他叫什么,是寺里的什么执事,慧昱如实以告。老和尚说:“我看你是个善者。等我升了座,还请你的职。”慧昱一笑:“你不是飞云寺现任方丈么,怎么至今还没升座?”老和尚面露片刻尴尬,说:“那时候飞云寺乱了套,哪顾得上升座?”慧昱问:“是怎么样乱了套?”老和尚摆摆手:“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说的是1947年的事情。那时候寺毁僧散,谁知道这老和尚是怎么把这贝叶经弄到手的。他说:“请问,当年还有谁知道你接任飞云寺住持?”老和尚警觉地看了看他,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来得及升座,可是十一祖法扬老和尚确确实实把位子传给了我。他不只传给我贝叶经,还传给我那首藏宝偈。”慧昱问:“藏宝偈?你知道藏宝偈?”雨灵道:“当然喽,这芙蓉山里至今还有宝贝藏着,找宝的钥匙就在我这里!”慧昱问:“那是什么宝贝?”雨灵摇摇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到这芙蓉山,就听师父们说过,当年开山祖师在山里藏了宝贝,谁找到它谁就会得道。他有一首藏宝偈,圆寂的时候口授给二祖。二祖按这偈的提示去寻宝,可是没能破解,只好又将它传给三祖。可是,后来哪一代祖师也没找到,这藏宝偈连同贝叶经就成了飞云寺代代相传的信物。”慧昱问:“那藏宝偈怎么说?”老和尚诡秘地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说罢,一口气把半碗米粥喝完。慧昱见他这样,便不再问,收拾了碗筷走了。
   。。

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4)
他到斋堂放下碗筷,洗了洗手,便去了丈室。敲门进去,见觉通正在上网,页面上有个窗口,里面有个女孩坐着,不时还动一下。慧昱往沙发上一坐,埋怨道:“你这习气,是不打算改了。”觉通歪嘴一笑:“在这山上也太寂寞啦!不过,拨号上网速度太慢,我能看到什么?人到了这画面上,连木偶都不如。”慧昱不愿和他说这些,就告诉了他雨灵讲的那些事。听说这山上还藏有宝贝,觉通把两眼瞪大到极限:“宝贝?那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慧昱说:“你别以为是些金银,老和尚说,谁找出那宝贝,谁可以得道。”觉通一下子泄了气:“得道?得什么道?扯###蛋!”
  电脑页面上有新的一行文字出现,觉通噼哩啪啦打一句话发回去,接着说:“慧昱,明天你把那老东西撵走。”慧昱说:“他刚从台湾回来,让他住几天吧。就是挂单,也还可以住三天呢。”觉通说:“他哪是来挂单的?他想来纂我的权,夺我的位子!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狗眼?”慧昱说:“你甭担心,他纂不了夺不去的。明天他找风管委,申主任也不会答应。”
  这时,觉通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说:“孟悔呵,你还没睡?明天?明天你不值班?好,我过去一趟。”慧昱听他跟孟悔通话,便转身走了。走到大殿旁边,他握拳在墙上狠狠捶了一下,心想:这个觉通,一边跟孟悔偷欢,一边还在网上勾搭别的女孩,真叫一个荒淫无度。如果说,雨灵老和尚想回来当住持是一个笑话,那么觉通在这里当住持,便是一出十足的荒诞剧。
  这一出荒诞剧到底要演多长时间?我这个配角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吗?
  慧昱心中充满了烦躁。他拐过殿角,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清凉谷里的云雾带着凉意,成团成团地从山下涌来,扑到他的身上,尔后又向寺后飞走。院子里的灯本来不多,现在让云雾一遮,昏昏暗暗,使得慧昱的心情更加糟糕。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他忽然发现墙根有几个隐隐的光点。近前一看,原来是雨灵老和尚正跪在那里,手里拈着三支长香。他问:“你在这里给谁烧香?”雨灵说:“我师父,上法下扬老和尚。”说着,将香插到地上撮起的一堆土里。慧昱问:“你怎么在这里给他烧香?”雨灵说:“他就死在这个地方。”慧昱说:“有人对我讲,这里是过去的斋棚,支了一口有名的‘千僧锅’,他怎么会死在这儿?”雨灵突然痛哭失声:“他就死在那口锅里呀!”接着,他一边哭一边连连叩头。
  慧昱跪下,陪老和尚叩了个头,然后离开了这里。他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巡视了一圈,心想,在这飞云寺里,在这芙蓉山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往日的秘密?
  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去蒲团上坐下,想借参话头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忽然,他耳边迸出一句“拖死尸是谁”,便决定今天参这个话头。
  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着一具死尸行住坐卧的是谁?是我吗?是。那我又是谁?现在的我是谁?过去的我是谁?父母生我之前我是谁?这具死尸被烧成灰之后我又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这一话头在他心中萦萦绕绕,绵绵密密。渐渐地,他身心俱寂,如如不动。照而寂之,寂而照之。照而寂之,寂而照之。最后,他心体湛然,进入了虚极静笃的境界。
  后来,耳边就传来了醒板声:梆,梆,梆,梆。这是达戒敲板让僧人起床,时间是凌晨三点半了。慧昱下了座,去解手,洗脸,然后搭衣持具下楼。
  院中云雾蒙蒙,僧影憧憧。慈光去敲响了寺钟,一边敲一边吟唱“叩钟偈”:“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祇获法身。愿今得果成宝王, 还度如是恒沙众 。将此深心奉尘剎 ,是则名为报佛恩!……”大殿里灯火通明,被分派作香灯师的慈音在佛前忙着设供。等到四点,众僧在殿外自动排成一行,相跟着进入大殿,分东西两序站好。
  

双手合十 第十七章(5)
慧昱在西序站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做两手准备:如果觉通来参加早课,他就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如果觉通不来,他就要代表一寺之主,出班趋前,去佛前的中央拜凳上拈香顶礼。
  现在,维那师一凡向门口看了几看,准备敲磬起腔了,可是觉通还没在门口出现。他看看慧昱,慧昱用眼神示意他开始,别等了,一凡就将手中的短棒敲向大磬,起腔道:“炉——香——”
  慧昱正要出班,却见门口红光一闪。他转脸看时,只见雨灵老和尚穿着袈裟进来了。他弓腰驼背,却一脸庄严,缓缓地走向中央拜凳,完全是一副住持的派头。众僧见他这样,都有些吃惊,但因为老和尚这是要去拜佛,所以谁也没动,都跟着一凡唱了起来。
  永发却悄悄跑出大殿,去丈室告诉了觉通这边发生的事情。觉通正睡懒觉,听说此事急忙穿衣下床,也没顾上披袈裟,就去了大殿。雨灵老和尚正跪在供桌前拈香,觉通蹿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接着向门外拖去。老和尚挣扎着说:“干啥?干啥?我的香还没拈完。”觉通将他往门外一扔骂道:“滚你妈的,少在这里给我捣乱!”老和尚一边起身一边说:“我是方丈!我要主法!”觉通抬脚将他一踹:“叫你主!叫你主!”慧昱怕觉通把老和尚打坏了,急忙过去阻止。他将老和尚扶起看看,好像还没伤着,就劝他回寮房歇着。觉通却说:“不能再叫他住!永发,你去把他的东西拿下来,叫他现在就滚!”永发一溜小跑上了东楼,提下老和尚的背包,扯上他就往山门外拖。这老和尚还不愿走,觉通威胁道:“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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