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于其他缘故的。结果呢,有庙毁僧不毁的,有僧毁庙不毁的,还有僧庙都毁的。有时候还毁得相当奇怪。大宋年间,有一回全寺和尚在一夜间口鼻流血,全都死去。为什么?是饭头和尚去采蘑菇,在山后采到了一些,但他没发现那是长在蛇窟旁边沾了毒气的,拿回来煮给大家吃,结果毒死了全寺僧人。这是当时一大奇案,县志上都有记载。
这庙后来不知为何又毁了,直到万历年间才重新建起。建庙的和尚叫真智,来自南方。这和尚饱读经书,道行极高。他云游四方,最后来到芙蓉山,一眼就看中了这地方,发愿要在这里建一个道场。他也是先在狮子洞住,这时候芙蓉山里还有没有狮子,咱不知道。可这真智和尚却是一头狮子。为什么?传说他在山洞里打坐时常作“狮子吼”。吼声传出山洞,十里八里都能听见。
他在芙蓉山住了一段时间,听说信佛教的神宗皇帝下令刻印了一批《大藏经》,让全国名山名寺分藏,就决定去京城请一部。到那里一看,天下前来请经的僧人满京城都是,大多求乞无门。真智和尚也找过管事的官员,但因为芙蓉山不是名山,人家不理不睬。正在着急,机缘来了:皇太后患眼疾久治不愈,就张出皇榜,声称谁能给她治好就有重赏。真智得知后,二话没说上前就揭,让太监带到了后宫。他拜见太后,跪在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要来一碗清水,念一番咒语,让太后用这水洗眼。太后洗了洗,那双老凤眼明亮如初,急忙派太监向皇上报喜。皇上来后见太后眼疾果然好了,龙颜大悦,就问真智想要什么赏赐。真智道:我别的不要,只求皇上赐给《大藏经》一部。皇上说:朕准你。不过朕要问你,你那里的藏经楼可是妥当?真智说:启禀皇上,芙蓉山不只是没有藏经楼,就连庙宇也毁掉不存。神宗皇帝一听,当即下诏重建,让户部给飞云寺拨款,同时还划地五千亩作为寺产,另外赐给真智紫色袈裟一领。真智从京城回来,落实皇帝命令的官员们也来了,没过多久,飞云寺就建得富丽堂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山下十几个村子的地都归了飞云寺的名下。你问老百姓愿不愿意?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呀。皇上既然把这些地送给了飞云寺,这些地的主人也就只好作了飞云寺的佃户。
双手合十 第一章(11)
不过,也正因为这些土地,才让飞云寺有了以后的坏名声,才让三百年之后的一些和尚有了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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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二章(1)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来。
师徒俩分离了两年多再度重逢,自有无限的欢喜。慧昱对师父嘘寒问暖,尽心伺候;休宁也对徒弟疼爱有加,如牛舐犊。送走孟忏和云舒曼,慧昱烧了开水,伺候师父洗了澡,还用随身带的剃刀给他剃除了长长的发须。他砸开清凉谷里的坚冰,在刺骨的冷水里将师父的脏衣全部洗了一遍。见师父的僧袍破破烂烂,他还打算将自己的那件与师父换过。可师父坚决不干,慧昱便用针线给他好好地缝补了一番。看见慧昱对自己这么尽心,休宁心里十分熨贴,不止一次地说:“好徒儿,我的好徒儿。”
但是,师徒之间很快出现了龃龉。而且随着芙蓉山的积雪一天比一天变薄,这龃龉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劝师父听从云舒曼的劝说,等飞云寺重新建起,到寺里去住。可师父不答应,说等到那一天,他就离开这里。慧昱说:“‘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要这样?”休宁说:“还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说:“师父,咱们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只做自了汉!”休宁说:“你懂什么?佛门之人发愿建道场,那是做功德。可他们建庙是为了把这山开发出来,搞旅游赚钱。”慧昱说:“不管他们目的如何,只要让这山里多个道场,就是一件好事。”休宁说:“寺院成了旅游景点,红男绿女,熙熙攘攘,还能潜心修行?”慧昱说:“我记得虚云大师说过,只要道心坚定,十字街头,婊子房里,皆可办道。”休宁冲他瞪一眼:“嗬,上了几天学,要当我的师父啦?”慧昱见师父发了火,只好缄默不语。
另外一条,是慧昱是发现师父“日中一食”,试图劝阻。慧昱记得,当初住通元寺的时候,别人是一日三餐,师父和法泽老和尚一样,只吃晨午两餐,过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后,发现师父连早晨这一顿也废除了,不免心中忧虑。他想,虽然佛祖住世时规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们从实际出发,“慈悲为怀,方便为门”,对从印度传来的规矩做了许多变通,在进食方式上,就将“日中一食”渐渐变成了“过午不食”。在禅宗兴起之后,由于提倡“农禅并举”,僧人要参加劳动,体力消耗加大,进而实行了“一日三餐”,只是晚上用于疗饥被称作“药石”的这一顿饭不再过堂唱念。想不到,师父住进山里,竟然成了一个“原教旨主义者”。这山里本来就没有像样的食物,他偏又坚持日中一食,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他让师父不要这样,师父却说:“我吃得还算多的了,当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麦;间或七日食一麻一麦。”慧昱说:“你别忘了,佛祖最后饿得瘦骨嶙峋,却一直不能成正果,便决定放弃苦行,喝下牧女供养的乳糜。这样,他才恢复体力,坐在菩提树下开悟成道。”师父说:“没事,我每天中午吃那么多东西,已经足够了。其实,人的许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时中抱定话头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会减少,就不需要补充那么多的能量。”慧昱对师父说:“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菜色了。”休宁说:“我真的没事。你要吃尽管吃,不要管我。”慧昱听了这话,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带来的和孟忏送来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黄精之类。但早晨晚上他独自享用时,看看旁边清坐着的师父,心里总是不安。
慧昱对师父的修禅方式也提出了异议。当初他出家之后,师父教给他的就是“参话头”,而且只参一个“念佛是谁”。师父讲,师父的师父法泽老和尚也讲,只要你抱定这话头不放,从这四个字发起疑情,念念参究,从不间断,用功用到“终日穿衣,没有挂着一丝纱;终日吃饭,没有咬着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裤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开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都是这样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团参“念佛是谁”。法泽老和尚在世时,每年都主持一期“禅七”,组织众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里猛参深究,慧昱也有幸参加了他圆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却并不明显。除了在打坐时曾感受到一阵阵的禅悦,但“念佛是谁”的答案并没有在心里迸出。他焦急地问师父:怎么还没有消息呀?师父说:过去长庆禅师二十年间坐破七个蒲团方得一悟,我参了半辈子也还没得消息,你才坐了几天?好好用功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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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二章(2)
到了佛学院,学过禅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国禅宗的先贤们最初并不是参话头,而是随方解缚,活泼机用。他们擎拳头,竖拂子,瞪眼扬眉,都深藏禅机,让你会去。宗风严峻者,或棒或喝,机锋变化无穷。这些,从《五灯会元》等记载禅宗公案的书中可以看得清楚。从元代开始,有的高僧鉴于禅门中“文字禅”、“口头禅”、“狂禅”等弊端,采用了“参话头”的方式,即抱定一个话头一直参下去,行坐不离。原来的本参话头多种多样,影响大的有“何为祖师东来意”、“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狗子有无佛性”、“拖死尸的是谁”、“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在何处安身立命”等等。当净土宗盛行时,有人为适应“禅净双修”之需要,开始参“念佛是谁”的话头。至明末清初,这话头已在禅门中占主导地位,多数禅人抱定的都是它。
这种做法也一直受到批评。有人说:“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意思是千百年来这一句话头把参禅者像拴驴一样拴住了。当代在儒、释、道三家均有建树的大学者南怀瑾先生曾无比感慨地写道:“……等次以下,禅宗所存者,唯打坐、参话头等形式而已。宗师既无接引后进的手眼如唐宋大匠者,参禅之徒,多有老死语下,不落入担板窠臼,即堕在禅定功勋。抚今追昔,吾谁与归!”
慧昱读到这些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从此,他再参禅时,就不限于“参话头”一种,而是见机行事,灵活多样,像古人说得那样,“无修而修”。他想,六祖慧能在《坛经》中讲:“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若执着于打坐参话头,那就是“执相”了。而如果能够保持心境的空灵,行坐起卧都是参禅,随时随地都有开悟的机会。古时的禅师,有人看到桃树开花而悟;有人扫地时听见砖石击竹作响而悟;有人听见驴叫开悟;有人上街闲逛,听歌女唱出一句“你若无心我便休”开悟。正所谓“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时时都当机,处处有因缘。
然而,慧昱把这些说给师父听时,师父却勃然大怒,说慧昱你也太张狂了。无修而修,那是大根器之人所为,今天咱们这些凡俗之辈怎能与他们相比,咱们只有下死功夫才行!你如果不愿再参话头,那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师父!吓得慧昱再不敢跟他争辩,师父打坐时他也老老实实趺坐在一边。
这个时候他也参“念佛是谁”的话头。但他参话头时想得很多很远。他想到,“念佛是谁”其实是个哲学论题。西方哲人很早便发出了相似的诘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几千年前,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特尔斐神殿里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认识你自己!”这也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一再强调的一句名言。他想,时至今日,人类依然没有揭开自我的谜题,人对自我的探索是永恒的。所以,“念佛是谁”也算中国禅人对这项探索的一种响应吧?
那么,“念佛是谁”有无答案?应该是有的。千百年来许多禅人久参得悟,肯定是对这一问题做出了正确回答。不过,因为禅宗早已认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所谓“一落言筌,便生谬误”,因而对宇宙人生的许多体悟都付诸心印,不用语言表明。对于开悟的情景,他们常用这么一些话形容:惊天动地,大死大活,枯木开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不会太多,所以自古以来参禅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凤毛麟角。莫说平时,就是目的在于“克期取证”、集中时间和精力参究因而特别见效的“禅七”,几十天下来,几十、几百人中间,也很难有大彻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参加的四期,就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开悟。
正因为开悟者极少,所以自宋代开始,佛门就兴起了“禅净双修”,或者“弃禅修净”。在许多人看来,净土宗是方便法门,只要持念佛号,死后就能往生西方净土,是一种比较“保险”的路数。另外,与禅宗相比,净土宗也更适合文化层次较低的普通大众修持。但慧昱想,禅宗毕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段辉煌:达摩东来,少林面壁;六祖献偈,曹溪传灯;五祖丛林,百丈清规;五家竞秀,高僧如林。禅宗既使外来佛教有机地融入了中国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学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为中国文化的建设做出了贡献。可以说,禅宗曾是中国传统文化机体中最幽深、最活泼的一根气脉。今天虽然禅门萧条,但佛家弟子应该接续祖灯,把它继承下去。
双手合十 第二章(3)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在狮子洞里坐着的一个个夜晚,他抱定话头,猛参深究。
然而,他有时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谁?是1975年出生于淮北平原茅滩村的那个庄户小子吗?是两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霉蛋吗?是曾经游荡于长江岸边的落魄民工吗?是长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门前的求度者吗?……
今生幻影,历历明明。慧昱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积累了哪些罪业,这辈子才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从他能够辨认双亲的那天起,晃动在他眼前的便是两张丑陋的面孔。父亲的脸上满是伤疤,一对眼睑往下翻着,血红吓人;母亲的脸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丑,在村里就遭人蔑视,谁见了都怕沾上晦气,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牵连,被人叫成“小鬼孩”,让他自卑至极。他后来才知道,父亲本来长得挺好,是20岁时在公社煤矿干活,让爆炸了的瓦斯烧成了那个模样;母亲的阴阳脸则是胎里带来的,半边脸长满黑痣,人见人怕,26岁了还找不到婆家,只好嫁给了烧伤后一直打光棍的父亲。那时候人命不值钱,父亲让瓦斯烧了就烧了,公社给他治好了伤就再也不管,让他回生产队干活。岂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经烧坏,重活儿干不了,就挣不来高工分,家里非常贫穷。慧昱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六岁那年妹妹出生,家里的鸡早瘟死了,想买又没有钱,母亲在月子里没能喝上一口鸡汤。他七岁上小学,就为了交五毛钱的书费,母亲在村里跑了半天也没借到,只好走二十里地回娘家向舅舅借,往回走时遭了大雨,淋得她发了好多天的高烧。
后来分田单干,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点。看到儿子喜欢念书,父母说,你好好念,俺们再苦再累也供你!他也真是争气,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里都在前十名之内。高考前夕,母亲到县一中给他送干粮,流着泪说:孩子,咱村还一直没出过大学生,你要是考上了,也给你的丑爹丑娘争一口气!他万般庄重地点点头,暗地里下决心要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