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众望所归下,谜底终于揭晓了。原来,老板娘使得是用指甲掐的办法。悠然自不必说,且果然老子甲比刚才更凄厉地惨叫。众人纷纷表示佩服。我看得汗颜,万般庆幸躺那儿的不是自己。女人的恶毒真是太不给人痛快,像凌迟那等极刑,难保不是受皇帝冷落的哪个女人想出来的。众人正看得痛快,忽然从中冒出一声音道:“你这样多费劲,干脆弄盆盐水一泼,岂不更痛快。”
我们不约而同去看,言语之人正是先前躲在我旁边桌下的那胖人。胖人话毕,他身边一儒士忽然泪流满面。众人不解询问。儒士哽咽道:“方才这位兄台所言,着实感动了在下。诸君周知,盐有洗伤之妙用。此计明为加害,实乃施助。正道是真善者不炫于人,其功业在明吾民族之明德哉!”
众人听罢纷纷领悟其妙,顿起一片泼盐水的吆喝声。突然二楼对面有人不同意,高呼道:“不能用盐水——”
众人皆怔住,对他望去。那人续道:“要用还是用辣椒水。既比盐水疼,又比盐便宜,岂不更快哉。”
众人又叫绝。胖人那边脸铁青,这道是砌墙,他后来的砖头反居了上?当然不甘答应。但价钱是实在的问题,现如今盐税扶摇直上,这辩论没有悬念可言,与其届时难堪,不如趁早自铺台阶下去。胖人知趣撂出已是鸣锣收兵的一句说:“那敢情好,能耐的都辣去,届时辣肿了人家身子倒看你们如何收拾。”孰料歪打正着,一语回天,众人纷纷站回胖人这边,指责那人道:“你呀你,亏还是堂堂丈夫,怎能如此做人!”
那人如遭闷棍,憋得脸通红,是把辣椒水自己喝了,末了憋出口痰,狠吐了不屑地回了房。胖人始料未及,自己兵还未收,对方便倒了大旗,一时兴奋得连追击都忘掉。待那边关紧了房门,才想起寻摸些再撑颜面不过的脏话吆喝。
趁着这会乱的工夫,我默默移至门口。老板娘正风情种种地与胖人交涉买盐事宜,似乎没将我在意。机不可失,我调头走出客栈。向人打听了衙门所在,大步赶去。
走过没两条街,无端一种被跟踪的感觉油然而生。回头去看,又满是人。我心中打小鼓,莫不是另有盯着她姊妹俩的一方派的眼线?见二人被捕,转而盯我?那定是为什么物件。若真如此,应当从昨日——不,许是更早便黏糊上她们。料想也不是很能打,否则早出手了,且引出来再说。忖着走至一处拐角,我身手无比敏捷地翻过墙去。
不料这家居然有狗。狗不幸被我踩了尾巴,我不幸惊扰了它睡眠。狗一通狂吠,我一通狂爬。方翻回去,却刚好与跟来之人照面——我只道是谁,不解道:“是你们?”
大哥老子抢在头里,赔笑道:“误会误会,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本该惺惺相惜。是弟兄几个以前不谙事,得罪了大哥。您大人大量,将军额前跑马,宰相肚里撑船,一定得多多担待,弟兄们给您赔不是了。”说时几人便作揖赔礼。
我受宠若惊,道:“你这番话倒都是好话,可怎么就我一听,嗓子眼跟堵了只苍蝇似的。”
大哥老子愤然道:“定是在那黑店堵进去的!大哥,得罪了你哥几个也委实有苦衷。我等跟错了老大,错打了先生——谁知道先生以前也是江湖人士,没几日将我们老大废了,做了新老大。我们无家可归,万不得已才走上歪路。你就行行好,捎带上我们,从今儿起你就是我们的新老大。”
我冷冷道:“行好?你们出卖她姊妹二人,至今人生死未卜,我正要寻你们算帐呢。”
大哥老子忙道:“误会误会,大哥,咱们都给那俩娘们骗了。你且听我细细说来——且说这人抓到了衙门,哥几个正寻思领赏,孰料衙门人说根本没这号通缉犯,没及咱问,将哥几个一路轰打出来。我们寻思这是白吃黑,守在衙门口干气恼。不出片刻,只瞧着那俩娘们悠哉悠哉走出来,这还了得?哥几个纳闷呀,赶紧上前拦住。虽忌惮她那暗器,但料她衙门口不敢造次。孰料智者千虑也有一失,那熊娘们落水狗上岸,抖起来了。我们才上前,她大叫非礼。这德缺得,那叫一个大。没等我们想起跑,不是,没等我们想起畏罪潜逃,便给官兵抓了进去——要说,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俩娘们这一叫,自己也都又进了去。你道怎地?哥几个三下五除二,把从昨儿个到今日之事竹筒倒豆子给她说了个干净。只说得是口干舌燥口若悬河,那边审得是雷厉风行泪眼婆娑——哙!啥狗屁逃犯,全编的谎子,专诈咱这些个好施侠义的血性青年。连昨儿路上那俩官兵也是他娘的冒牌,白叫讹去那些银子了。如今人正大牢里关着,大哥如若不信,兄弟立刻带路。”
鼠脸老子续道:“这是一,二来我细想想,满城里就咱夜里去的那处贴了告示,摆明是她们事先设好的局,害咱夜里那番折腾。大哥,你说欠臊不欠臊。”
大哥老子应声道:“自然欠臊。大哥,凭你这等相貌这等身手,什么晓看红湿处,坐爱枫林晚的日子,那不都是今日复明日,明日又今日。听兄弟一句真心话,为这种货色,不值,比游园还不值。”
(1)第一章(9)
我听得纳惊纳罕,望遍四人眉宇,皆再真挚不过,终究心下犹疑,道:“不必费口舌,带路。”
在狗的执着狂吠中,一干人等风足火步离去。片时赶至衙门口,大哥老子支使一声,鼠脸跑上前通融。须臾回来说,看来需使点银子才得进。几人看我,我一一看过来,见皆秉直壮,心倒怯了,信已多半,当下摆手道:“罢了,清者自清。再说也与我无关,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言下走开。几人追来,穷极央告。纠缠间至南城门,车水马龙,把那车夫好找。两人照面,车夫一面引路,一面寒暄,宽心说等了小半天,还以为我今儿不来了。我笑说有事耽搁,表了歉意。言语间四人又从人中挤来跟前,车夫见了慌问,怎么,这几位可还是同行?四人连忙答应。我道,不必管这起子,尽管甩开。车夫拍胸脯道,小事一桩,包他身上。牵了骡子出来,车夫取过鞭,冲四人威慑性地扫去一眼,自顾坐上车沿。四人又拦在前面央求。车夫再次搬出四平八稳的口气,略带沧桑道:“不瞒几位小哥,老夫便是当年唤雨金鞭——雪月浪子赵抽。今番良晤,后会有期。”言罢凌空一鞭挞去。骡子尚未跑,四人已闪去两旁。第二鞭再挞,方行将起来。几人喘追一阵,破口大骂。两旁盎然新绿,延去黑黝黝的眼界。
3
一途行得劳累,更不堪遭逢灾民。赵抽郑重交代说千万不要施舍,否则怕是天黑也脱不了身。我不明所以,因见一对老叟累倒路旁恻隐之心难忍,便将携带的几张烙饼扔于二人。孰料一时间如山洪陡发,八下地涌了人来。二人霎时被腿脚全然盖住,断续的几声闷哼也瞬息间挤没了踪迹。不待我缓过神,火急的一通鞭挞之声,车子如风驰起。撞开了那但凡不顾命之人,抄上小路,快鞭不顾骡子命地奔逃。一行仨,汗如雨下。出数里之外方缓脚。我们长吁一口气,相叹好险。赵抽埋怨说:“方才告诫了少爷,偏不信老头子的,这多折腾的路可要另算钱。”我忙应允,又道了歉,方问起端由。赵抽讲,北方早已打起仗,想是近来又败了。一言未尽,叹起国事忧忧,民不聊生。末了扯回自家日子,诉尽苦水,也悲叹没有法子,只捱一日便一日罢了。我听得索然,只盼着他早点口干舌燥。
不日黄昏抵达韶州。蒙蒙飘起细雨,挠得人心甚痒,却念相不起什么。莫名一通焦虑,恍惚进了城。夺入眼帘的是乱糟糟一片的陌生。我在一名推车小贩那儿天价购了把伞,撑着在大街上茫然游荡。天色已晚,李宅只能明早再探访,似乎当务之急仍是找家客栈。念转至此步子缓缓充实,不由加急了些,边四下里张望。
“小哥,住店?”突然冒出来一笑脸。我打量着他,跟自己仿佛年纪,着一身老百姓衣裳,不似哪家店的伙计。心下忖着,不知如何已点了头。伙计朝身后一指说跟他走吧,就在附近。我顺着他指向望去,摇头表示住不起这样的。青年回眼一望,忙撤回了手,笑说:“哪来,不在这街面上,你随我来,价钱包你满意。”我点点头,随他进了一条巷子。
路上青年问东问西,极显热忱。因问到我去向,我不耐烦顺口一句“下扬州”,孰料恰开了他话坝子。说可巧扬州有他一姨妈,对那儿颇为熟悉,由当地风俗,到名吃盛景,滔滔不绝讲起来。如此出了巷的另一头,拐上一条街,又进巷子,出巷口,行至一街口,一见还有再拐意思,我实在忍不住问:“这附近还得多远啊?”青年兀自伸手一指,说:“快了,就附近了。”又说起他家这客栈,乃是祖辈三代传下的。他孩童时还兴隆着,谁知后来他爹累死了,从此便萧条下来。自古红颜多薄命,他爹比自古红颜薄命得多,死等不到儿长大再累死。
再过了两条街,终于抵达他所谓附近的那客栈。天已俱暗,我借着门口灯笼微光昂脸一望,见招牌上书五个大字“千里来相聚”,当下大为感慨。进去却丝毫看不出是什么先前大客栈光景,倒觉更像寻常家院。一间堂屋,东西两厢房,西边连着灶舍,并院东南角一间茅厕,院中种了株树,不辨桃李。
青年进门便唤声“娘”,我仔细寻看,才见灶间坐着个身影。那娘并不答应,青年也不觉,引我又走。堂屋东侧却还开了一道半月门。再往前去便是座二层六角小楼,破旧得如同堂屋兄长。推门进去,厅内一团乌黑,借着微弱灯光吱嘎一通上了二楼。青年为我掌了灯,报打水退下去。我放下盘缠,转着圈将房间打量一番,坐到灯前。房内陈设简易,一盏油灯,一张小床,一方桌,两条椅,倒尚都干净。尤其一床白铺褥,我怀疑是不是才白事上上帐讨回来的。
良久,青年回返,一并领了一胖丫头来。二人端着盆子茶盘,盘里竟还一小簸干果。我当即惊讶于此店的服务,合不拢嘴。放置了站定,青年冲我一喜眼神,带交了我的目光,又引向胖丫头。胖丫头顿感应了似的,也喜开眉,朝我眨那缝儿似的眼睛。我正纳惊纳罕,青年道:“意下如何?晚上泄泄火,明儿才有好情致赶路不是。这丫头机灵,会伺候着呐。”
我恍然明白,不禁好笑,摆手连说不要。青年不死心,将胖丫头拉来近前,解开外衣,扒出里面大红小肚兜,继续向我介绍,“看,仔细看,这身子够白够嫩的。”说时已扒出了一对酥胸,倒真是妙若芷玉。里衣熏的似兰香,我才嗅到便觉人已醉了半个,恍惚这是对着前几日那美妇。一路看下去,又一路看上来,看到上面的脸,方才醒神,忙再三回绝。青年不休,说都看了这老半天了,总不能白看。我无兴纠缠,取了些钱予了,讲好并房钱在内,才哄他二位出门。吃毕干果,洗漱毕,胡乱念想着不觉入睡。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第一章(10)
渐渐一切都归于沉寂无际的黑漆。不知几时,天地突然又冒出来,白茫茫云似的一团。我似乎裹在其中,又觉得虚浮其上。正自茫然,忽见一道翠绿起伏的弧。起先在苍茫的天际遥遥显现,倏忽临近——我蓦地觉察到,这原是一脉山峦的轮廓。潜入山中,目之所及处处古树参天,枝叶间日光粼粼,如筛金翠。我足下飘飘悠悠地踩着,哼着小调。肩上忽而着了下力,回头,一个小女孩正咯咯笑着跑开,只看得见背影,我唤了声,忙追上去。熟料她跑得这样快,顷刻没了影踪。我摸索着前行,许久以后,拨开一层低矮茂盛的枝叶,眼前豁然明朗。是一泊宁静银白的湖水,没有月,这光便是湖面所发,渲着层层稀薄雾气,又有点点星子似的银光宛如蒸气般串串升上去,汇于漫天幕的星光中。也或许,那许多星光本就是它们也未可知。
我想那小女孩肯定又是温露萌。她是镜花西村温药师家的闺女,我认识她时,她就是这么小个女孩。
那年我十二岁。娘常背着一破篓带我到山中挖薯,我最不喜这类粗活,做做样子便叫累歇息而已。在我看来,山里只到冬天才有乐趣。我曾有一个叫做下山车的玩意,这玩意的雏形是由我幼时睡篮拆下的框架,另有两条棍子做辅助工具。山中有许多滑坡,未种树也鲜有碎石,下过大雪,便是下山车用武之地。当时村中大孩里我算最小的一个,跟他们极少玩到一块,因在争执时打起来吃亏的总是我。我在悟得个中要点后,便只立足于村中小孩之列。因在小孩里我又是最大的一个,想当然可做老大的交椅。但如此也少趣,我势必要强忍厌烦地做那些我已深感幼稚的游戏。长久的憋屈促使我发明了下山车。遂在那年冬天,当他们仍一味幼稚地沉迷于无聊的打雪仗时,我英姿飒爽地驾乘着下山车尊享了一路惊呼及惊羡的瞩目。其影响之大,乃至所有人都羞于再将打雪仗进行下去,而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帮我将下山车再推上山来,并自发排了一路以观摩我的再次壮举。我的再次壮举的起步连辅助工具都未用上,直接换作人工辅助。几小孩屁颠屁颠地一阵猛推后相继摔倒,导致下山车的速度初始便加至一高峰。我虽是蹲在里面,但快得如飞,两旁欢呼雀跃的人面貌逐渐模糊。很快,我害怕了,脑海里一片雪白。上一次,一路我都在用棍子适当减着速,但这一次,如此这般象征着至高无上荣誉的呼声使我欲罢不能。最终,对生命的原始渴望使我放弃了完美的英雄形象。在大约上次路程刚过半之处,我狠狠插下了早已握得汗淋淋的棍子——两臂遽地抖起来,其剧烈程度似乎随时可能将其抖掉。须臾,我失去了左手的棍子,方向陡然偏移,而我随即真的飞了起来。在空中,我的脑海里再次一片雪白。我大概费了张小胖爬起来两次的时间才爬起来,因此我确信他绝不可能比我有事,而我除了摔得浑身雪白,似乎也没有什么事。但他置我好言好意于不顾,毅然决然地去他爹那里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