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比亚将身体的重心完全落在椅背上,湛蓝的眼睛看向上方雪白的天花板,巨大的吸顶灯发出柔和的白光。
许久,他打开手机的邮箱客户端里的一封邮件,里面是一串地址和委托人的联系方式。算算时间他该出发了,如果赶上路面高峰搞不好还会迟到。
他起身打开落地窗,背后的羽翼缓缓张开,神之力流过身体的每个角落,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感觉有块石头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才从出口出来,便见堕天使带着一脸期待等在那里,奥兰比亚自嘲地笑了笑,这岂不是他等待了无数年的情景吗?
沙卡利曼耶尔快步上前挡住奥兰比亚的去路,嘴唇动了几次却始终无法组织出语句,他头一次面对自己的半身词穷了。
奥兰比亚无奈道:“我需要换件衣服,这样不能出现在人类面前。”
沙卡利曼耶尔这才注意到奥兰比亚一身天使的日常装扮,除了绶带和额前的金银冠,几乎跟从前一模一样。他的脖子和手腕上佩戴着的首饰金银交错,将他白皙的皮肤衬托得如同白玉般剔透,眼睛的颜色比身为人类时更淡了、身量也更高了、头发也更长了。
他感到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奥兰比亚侧身从他身边经过,似乎没发现他的变化,平静地走下楼梯。
如果忽略小曼的事,他们的相处模式从表面上看倒是没多大改变。尽管奥兰比亚有意无意地回避,但在一方积极主动下总会有很多独处的机会,二十年的时间足以养成新的习惯。
一路上彼此无言,惟有清泉般的旋律流淌在沉闷而狭小的空间内,既显得轻灵,又有种淡淡的凄咽。
汽车在市中心的一幢两层楼的洋房前停下,迎接他们的是一名年轻的少妇。她的身材高挑过于清瘦,脸上覆盖了厚厚的粉底,却也难掩病态之色,长发披肩有些枯黄,显然她很不懂得如何打扮。
少妇看到从车里下来的两名青年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笑着上前向他们问好。
“我丈夫常年在外,这里只有我和我儿子居住。”她将他们带进房子,一边介绍着,“主要是我儿子总是哭闹,一开始我以为他生病了,但医生说他非常健康。虽说小孩子哭闹是正常现象,可我总感到不安。请原谅,为这点小事把你们叫来。”
这个时候就算真认为是小事也不好把心里话说出来,不过以沙卡利曼耶尔什么往脸上写的性格,说不说都一样了。
少妇有些难堪,但一旁的金发青年却很有礼貌地表达了他的歉意,并示意她带他们去儿子的房间。
这一去倒真去出事了。
十几个月大的婴儿满屋子爬,巴掌撑过的地方都有黑黑的掌印。
少妇惊叫一声冲过去抓起儿子的手,如糯米团的肉巴掌上毫无瑕疵,更别提诸如墨汁之类的染色剂了。
她惊恐地看着被她的举动吓哭的孩子,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狰狞可怖,一点不像初为人母的样子。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婴儿粉嫩的脸上,刺眼的五指印登时显现。
在她再次抬手之前,沙卡利曼耶尔果断地给了她后颈一手刀,奥兰比亚的眼角一跳,指着哭得正凶的婴儿道:“他怎么办?”
沙卡利曼耶尔一愣,看看婴儿又看看奥兰比亚,装傻道:“什么怎么办?”
奥兰比亚挑眉,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后者被他看得发毛。最后,奥兰比亚将婴儿抱起,并朝沙卡利曼耶尔弩了弩嘴,堕天使极不情愿地把被他劈晕的少妇抱到床上。
大人处理妥当,小孩子仍旧哭得令人心疼。
奥兰比亚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红肿的脸蛋,轻柔地为他揩掉涌出的泪水,修长的食指沾了些许透明的液体。这一幕看上去既温馨又充满暖意,金发的天使怀抱着新生的婴儿,阳光倾斜地落在他的肩头,将他白皙的颈项晕染出淡淡的金黄,比教堂的壁画美妙了不知多少倍。
婴儿的哭声终于停息,挂着眼泪玩弄起奥兰比亚的头发,嘴里不停地抽泣,扯着天使的头发不肯放。
奥兰比亚莞尔,小心翼翼地拍了下婴儿的背部,抽泣的频率渐渐降低,最后停止。婴儿睁着大大的黑色眼睛,好奇地看着抱着他的天使,扯了扯手里头发,嘴里发出清脆的笑声。
一声轻咳引起奥兰比亚注意,沙卡利曼耶尔指了指少妇道:“这女人有问题。”
问题不是一点点,黑掌印跟盖章似的往她脸上打,位置刚好是她给儿子耳光的地方。
婴儿兴奋地挥舞着小手,手里的金发跟着摇摆,扯得奥兰比亚的头皮一阵发麻。
奥兰比亚一边拔出自己的头发,一边试探性地将婴儿抱近少妇身边,谁知他竟探出小身板试图用手触摸其母亲脸上的掌印。在几次尝试失败后,婴儿扁扁嘴正要大哭,掌印却似有意识般向婴儿靠近,最终与其掌心贴合。
婴儿高兴地拍起手来。
奥兰比亚连续弹出三颗水晶珠子,在他正前方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一个透明的灵魂痛苦地半跪在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地下室的黑暗
场面顿时变得有些超乎寻常。
一张雕花双人床上躺着一名人类女子,旁边趴着一个男人的灵魂,床边的金发天使抱着一名婴儿,堕天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围观。
婴儿咿咿呀呀地朝灵魂伸出小肉掌,后者忍着身上的不适,慢慢把手伸过来,在它就要与婴儿的手接触的刹那,奥兰比亚迅速后退一步。婴儿的啼哭声再次响起,灵魂愤怒地看着阻扰它的人,日光透过玻璃斜照在床头,与其黑色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
灵魂突然发狂,作势朝奥兰比亚冲过去,却在后者退至安全距离的同时诡异地消失了。
这个房间朝向很好,阳光充足,室内十分明亮,但灵魂终究不是低等吸血鬼,它不会遇光即化,所以肯定躲在某个角落里。
奥兰比亚在婴儿眉心轻轻一点,嘹亮的哭声戛然而止,转而是平稳的呼吸——睡着了。他将婴儿放在其母亲身边,拉过一床被子仔细地为其盖上。
沙卡利曼耶尔从床头柜拿起一个倒扣的相框,撇了撇嘴,丢给奥兰比亚,评价道:“狗血。”
相框内是一对男女的合影,尽管落差很大,但男子的轮廓尚可分辨,女子就摸不着头脑了。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好像是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奥兰比亚没忍住笑了出来,但似乎有意不想在堕天使面前表露出太多情绪,故而连忙转身朝门口走去,以掩饰脸上的尴尬。
沙卡利曼耶尔呆了呆,连忙条件反射似的跟上去,狗腿程度不比当初的汉斯低。以致很多年后,他都不敢直视自己的行为,而奥兰比亚看上去又很乐在其中,总是恶质地拿捏他的软肋。路西华借以嘲笑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活该被整。
这栋洋房年份应该不大,但疏于打理显得格外陈旧,两层楼的建筑真正被利用起来的地方很少。
他们原先待的房间是位于二楼的主卧,隔壁的房间上了锁,奥兰比亚斟酌了下还是用神威撬开了。左侧墙壁上有扇门与主卧相连,这间显然用作婴儿房的房间布满灰尘,里面的一切家具摆设破旧不堪,婴儿床断成两截,成人大小的棕熊布偶伤痕累累,仿佛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
不光这间,其他房间就算没有遭到破坏也是蒙了层灰的,可以说有着人为活动迹象的只有主卧、厨房、洗手间和客厅。
他们在一楼走了圈又回到二楼主卧,婴儿还在熟睡,少妇已经醒了,愣愣地看着睡得正酣的儿子,时不时咂咂嘴,白嫩的小脸上挂着微笑。
她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沙卡利曼耶尔挑眉:“如果我没记错,是你叫我们来的。”
少妇也挑衅地看着他:“你确实记错了,我朋友只告诉我找了一名驱魔师,金发的。”她看向奥兰比亚,“不过,我很质疑你的职业操守。”
奥兰比亚笑了笑:“我记得您刚刚还质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
只要面对看上去比自己年长的人,奥兰比亚都会习惯性使用敬语,但有时候表现得越礼貌,越会让人反感,毕竟看顺眼一个人很难,看不顺眼一个人很容易。
少妇抱起儿子走到奥兰比亚跟前,恶狠狠地说:“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驱魔师!”然后气冲冲地走出房间。
奥兰比亚摸摸鼻尖,沙卡利曼耶尔古怪地看着他,前者不解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居然有人对你无动于衷。”
“……”
“当然这种人越多越好。”
“……”
沙卡利曼耶尔走近他,天使绝美的容颜逐渐放大,即使不会再对他敞开心扉地微笑,也终归是他最喜欢的风景。
奥兰比亚不自觉地扭头,错开了那两道火热的视线,长长的金发轻轻扬起,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几条弧线。
“喂,你不要说走就走行不行?”沙卡利曼耶尔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行。”奥兰比亚背对着他甩了甩手,“我现在要走了,你想跟就跟。”
“……”
沙卡利曼耶尔啧了一声,还是追上他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脚步竟很巧地保持了一致性,跟列队行走似的。
隔壁的房间内传来震天动地击打声和婴儿的哭喊声,奥兰比亚的脚步顿了顿,从虚掩的门缝中看到少妇只是在摔打布偶后,便打消了冲进去的念头。
他很疑惑,二楼明明有灵魂的气息却锁定不了位置,要说这里存在复数的灵魂那就太不负责任了。
奥兰比亚朝四周抛出几颗水晶珠子,根据珠子反应的剧烈程度来判断出前进的方向,之后每走一步都重复相同的动作。当最后一次抛出珠子,其中一颗在底楼楼梯下方瞬间碎裂。
他们走到破碎的珠子旁,灵魂的气息虽不及二楼明显,却有种阴沉惨淡的感觉。明明是大白天,这里倒像是半夜走在墓地里一样。
奥兰比亚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眼睛一亮,在某个位置重重踩了几下,掀开地毯,果然有块稍微凹陷的木板。
沙卡利曼耶尔也注意到了他的目的,眼尖地发现了楼梯底下靠近墙壁处仅米粒大小的凸点。他按下,木板缓缓挪开,一股呛人的腐臭冲鼻而出,随后露出底下黑洞洞的空间。
两人捂着鼻子依次下去,天光微亮,扫过地下室的各个角落。蜘蛛在网上疯狂乱窜,一个没稳住掉到边缘挂着晃来晃去。
两具腐烂得看不出生前模样的尸体毛骨悚然地横陈着,老鼠啃噬着它们的血和肉,周围血液干枯发黑。
在仔细辨认了它们的衣服后,奥兰比亚恍然大悟地击掌道:“我想起来,这段时间有多份报纸刊登了两则寻人启事,服装样式貌似有点像,警方已经介入了。”
沙卡利曼耶尔差点跌倒,没好气道:“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吗?”他指了指上面,木板渐渐合拢,将少妇狞恶的脸隔绝在外。
奥兰比亚挑眉:“这种把戏挡得了你的路?”
沙卡利曼耶尔摊摊手:“我认为你不会打算冲上去降临在她面前,然后说些‘人类,既犯错,当赎罪’之类已经老掉牙了的台词。”
奥兰比亚眨了眨眼,干巴巴地说:“原来你都是这么看待我的任务的。”
沙卡利曼耶尔立刻热情地看着他:“此一时彼一时。”
奥兰比亚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诚实。”
堕天使失落地看着金发的天使毫不保留地将天光调亮,包裹着目不忍睹的尸体,同时驱散了刺鼻的气味,老鼠也被天使长的荣光吓得躲进洞里。
天光越来越亮,将两人围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不到的结局
光芒散去,眼前依旧一片白,惟有远处的地平线提示着这勉强算一个世界,而非创造出来的空间。
沙卡利曼耶尔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索性张开翅膀飞了一段距离又飞回来,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未听说过天使之光可以把人带进一方世界的。
“这是哪?”他在奥兰比亚面前降落,问道。
“拟梦世界,或者说是灵魂的记忆。”
“天光已经升级到可以随意进出灵魂的记忆了?!”
一直觉得天界很死板,总觉得只要有主神在,那种千万年如一日的生活方式都不会有改变,眼下终于与时俱进了?
“怎么可能。”奥兰比亚无情地打断他的异想天开,“是灵魂有意要我们进来,我就顺着它的意思进来了。”
“……”他就说么,天界怎么可能有改变。
奥兰比亚敏感地从堕天使脸上的表情读出了他的内心想法,没好气道:“就算你很久没回地狱了,也好歹关注下新闻吧。”
“新闻?”沙卡利曼耶尔想了下他离开地狱前的几个头条,“米凯尔拐了只蝙蝠,阿萨迈特家跑来要人,非但未果,还被他烧焦了翅膀。”
奥兰比亚眼角一跳,他倒真不知道米凯尔有顺手牵羊的毛病。
沙卡利曼耶尔古怪地看着金发的天使,嘴唇动了动始终没把话说出来,倒是奥兰比亚看不惯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好气道:“有话快说,以前怎么没见你那么磨叽。”
我以前也没见你那么性急,沙卡利曼耶尔腹诽道。为了表示他不是磨叽而是给对方面子,他特意加进了前提:“是你要我说的——你们天使都喜欢诱拐蝙蝠吗?”
奥兰比亚:“……”
沙卡利曼耶尔忙补充道:“难道你想否认?”
“我为什么要承认?”
“难道不是事实?”
“是不是事实你会不清楚?”
“那个跟屁虫就不提了,你记得你刚来台湾的时候明明带了只。”
奥兰比亚皮笑肉不笑道:“所以你跟天天跟蝙蝠打架就是因为我带了只?”
沙卡利曼耶尔耸了耸肩,老实道:“我就是不待见那只老缠着你。”
这下奥兰比亚无言以对了,一抬眼,便见一双黑亮的瞳孔里投射了他的身影,堕天使毫不回避地看着他,不再是怨恨,而是……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