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研究研究吧,”巡视员说着,转向监狱长,“说心里话,这个可怜的犯人真让我有点感动了,上去时,你一定要把他的档案给我看看。”
“这没问题,但您恐怕只能看到一些对他不利的记录。”
唐太斯又说:“先生,我知道您无权释放我,您只要代我向上面提出请求,让我公开受审就可以,我要求的只有这些。”
第14章 两个犯人:一个愤怒,一个疯癫(3)
“你再说明白一些。”巡视员说。
唐太斯似乎看到了希望,大声说:“先生,从您的声音里,我能觉察出您已经被打动了。请告诉我,我还有希望吗?”
“现在还不能肯定,不过我可以答应你,查查你的案子。”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要自由了,我要得救了?”
“下令抓你的人是谁?”
“是维尔福先生,请您去见见他,听他说些什么。”
“维尔福先生已经不在马赛一年了,他现在在图卢兹当检察官。”
唐太斯喃喃地说:“原来我唯一的保护人调走了,难怪我到现在都没有被释放。”
“他和你有没有什么私人恩怨?”
“没有,他对我很好。”
“那关于你的案子,我可以信赖他留下来的记录或者他给我的所有意见吗?”
“是的。”
“那好,你就耐心地等着吧。”
唐太斯跪下来,对着前方喃喃祷告,祈祷上帝赐福给这个像救世主一样来拯救他的人。
门又关上了,不过这次唐太斯心中因巡视员的到来而又重新有了希望。
走出唐太斯的牢房后,监狱长问巡视员:“您是想立刻看他的档案呢,还是先去别的牢房?”
“先把牢房看完再说吧,我一旦上去,可能就没有勇气再下来了。”
“这个犯人不像那一个,他癫疯得和他的邻居不同,也不那么打动人心,不过他很古怪。”
“他有什么奇怪的念头?”
“他自认为有一个非常大的宝藏。来这儿的第一年,他建议献给政府一百万,让我们还他自由,第二年两百万,第三年三百万。就这样不断地加上去,今年已经是他入狱的第五年,待会儿他一定会要求跟您私下密谈,给您五百万。”
“哦,这倒确实有趣。这位有意思的大富翁叫什么名字?”
“法利亚神甫。”
巡视员看着眼前的一个牢房说:“二十七号。”
“就是这里,安东尼,把门打开。”
狱卒打开牢门,巡视员好奇地向牢房里探看。在这个可怕的地牢中央,有一个用墙壁上挖下来的石灰画成的不规则圆圈,圆圈里坐着一个人,他的衣服已经成了碎布条,几乎无法遮住身体。这个人正在圆圈里画着几何线条,神态就像阿基米德面对马赛鲁斯士兵刺杀时那样全神贯注。开门的声音很响,他却像雕塑一样在继续演算。直到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地牢潮温阴暗的地面,他才抬起头来,惊恐地发现竟然来了这么多人。他急忙从床上抓过床单,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以免在陌生人面前出丑。
“你有什么要求?”巡视员问。
神甫惊讶地说:“你是问我吗,先生?我没有什么要求。”
巡视员又说:“你还没弄明白,我是当局派来视察监狱的,专门听取犯人的要求。”
“哦,那就不同了,我希望我们能互相谅解,谈得来。”神甫大声说。
“又来了,”监狱长低声对巡视员说,“就像我刚才对您说的那样,他又要开始发表演讲了。”
犯人继续说:“先生,我是法利亚神甫,一个罗马人。我曾经给红衣主教斯帕达当过二十年秘书,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一八一一年被捕。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断要求意、法两国政府还给我珍贵的自由。”
“为什么向法国政府提出要求?”
“因为我是在皮昂比诺被捕的,根据我的推测,皮昂比诺早就像米兰和佛罗伦萨一样,成为法国的一个省会了。”
巡视员和监狱长相视而笑。巡视员说:“朋友,你从意大利得来的新闻早就成了老掉牙啦!”。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14章 两个犯人:一个愤怒,一个疯癫(4)
“这是根据我被捕那一天的消息推测的。皇帝既然要为他的亲生儿子建立罗马王国,我想他也实现了马基雅维利和博尔吉亚的梦想,把意大利变成了一个大一统的王国。”法利亚神甫答道。
巡视员回答说:“先生,很抱歉告诉你,这个你竭诚支持的计划,早已被上帝改变了。”
“要让意大利获得幸福和独立,这可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也许吧,不过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意大利的政治问题。我是来问问你,你对吃住有什么要求。”
“伙食和其他监狱一样糟糕,住的地方非常不卫生,不过作为地牢来说,也还算过得去。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一个意义极为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涉及最高利益。”
监狱长嘀咕道:“又来了。”
神甫继续说:“您刚才打断了我一次最重要的演算,如果那个演算正确,可能会改变牛顿的学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您,我能单独和您谈几句吗?”
“我说得没错吧?”监狱长悄悄对巡视员耳语。
巡视员回答道:“你确实很了解他。”随后,他回头对神甫说:“先生,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
神甫说:“我要和您说的可是很大一笔钱,五百万。”
这次是巡视员对监狱长耳语:“正是你说的那个数目。”
法利亚神甫看到巡视员准备走开,急忙说:“当然,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单独谈话,监狱长也可以在场。”
监狱长打断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关于你那个巨大的宝藏,对吗?”
神甫盯住监狱长,那种表情足以让任何人确信他神志相当清醒。他对监狱长说:“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巡视员先生,”监狱长说,“那个故事不用他说,我也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您,因为他已经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四五年了。”
“这说明一点,正如《圣经》所说的,你对真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甫说。
巡视员说:“政府不需要你那笔宝藏,留着等你被释放后自己享用吧。”
神甫的眼睛里焕发出光彩,他一把抓住巡视员的手,大声说:“可是如果我出不了监狱呢?假如偏偏没有公道,我被关在这间地牢里直到死去,那个宝藏对我不就完全没用了吗?倒不如我和政府各享其利,只要能换回我的自由,我情愿给政府六百万,我只要剩下的那些就可以了。”
巡视员低声对监狱长说:“要不是你事先告诉我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说不定我真会相信他的话。”
法利亚神甫有着犯人特有的敏锐听觉,巡视员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大声说:“我没有疯!我说的宝藏是真的!如果你们不信,我们可以签订一个协议。协议上说明,我带你们到那个地方去,由你们来挖,如果我欺骗了你们,你们就把我再带回这里,这样总可以了吧?”
监狱长大笑起来:“那个地方离这儿远吗?”
“大概有三百里。”
监狱长讥讽地说:“这个主意倒不错。如果每个犯人都想要一次三百里的旅行,他们的看守又答应陪他们去,他们倒有了一个很好的逃跑机会。”
巡视员插话说:“这个办法并不新奇,看来神甫先生不能享受这个发明权。”他又转向神甫:“我好像已经问过,你的伙食怎么样。”
“请您对我庄严地发誓,如果我对您说的话被证明是真实的,一定要给我自由。这样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你们去那儿挖。”
第14章 两个犯人:一个愤怒,一个疯癫(5)
巡视员又问了一遍:“你的伙食怎么样?”
“你们没有任何风险啊,我已经说了,我愿意在这儿等着,那我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巡视员不耐烦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神甫大声说:“您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会像其他那些不肯相信我的傻瓜一样受诅咒,您不愿意接受我的宝藏,我就留给自己,您不肯给我自由,上帝会给我的。你们走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完他扔下床单,又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进行他无止境的演算。
“他在那儿干什么?”
监狱长耸耸肩:“计算他的宝藏。”
对这句讽刺他的话,法利亚神甫回以极其轻蔑的一瞥。一行人走出去后,狱卒重新把门锁上。
“也许他一度很有钱,也许他是做梦发了财,醒来后就疯了。”巡视员说,“总之一句话,如果他真的很有钱,就不会被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了。”
法利亚神甫的这次冒险就这样结束了,他仍旧住在黑暗的地牢里。这次视察只是更加让人坚信——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如果他遇到的是那些一心寻找宝藏的人,或是那些认为天下没有什么事办不到的狂想者,像古罗马帝国皇帝卡利古拉或尼禄,他们就会答应这个可怜的人,允许他以所谓的财富来换取他迫切希望得到的自由。
之前,君王都相信他们是天神的儿子,至少以此自称,他们身上多少还带着点神的风度。而当今君王生活的天地是如此狭窄,他们已经不再有狂想的勇气,都自视为平常人。
对专制政府来说,让那些禁锢在其政权之下的人重见天日,这和他们制定的政策是相违背的。犯人常常被毒打得血肉模糊,肢体不全,法庭当然不愿意再让人看到他;疯子总是被藏在地牢里,就算让他走出地牢,也不过是往某个阴森森的医院里一送。狱卒把人送到那儿时,这个人往往已经成了一具变形的人体残骸,连医生都认不出这还是一个正常人,更别说什么思想。
法利亚神甫是在监狱里发疯的,单凭他的发疯症状,就足以判他一个漫长的无期徒刑。
巡视员没有忘记对唐太斯许下的诺言,他检查了档案,找到了下面这条有关的记录:“爱德蒙·唐太斯,系狂热的拿破仑党分子,曾积极协助逆贼自厄尔巴岛返回法国。应绝密关押严加看守,小心戒备。”
这条记录的笔迹和其他的不同,证明这是在犯人入狱后附加的。巡视员面对记录上无可辩驳的罪名,只好无可奈何地批上一句:“已阅,谨遵此议。”
这次巡视让唐太斯重新燃起了希望。入狱后,他对日期已经没有了概念,是巡视员给了他一个新的日期,他用一块从天花板上剥落的石灰在墙上郑重地写下:“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从那时候起,他每天做一个记号,免得再忘记日期。
唐太斯在期待着。最初,他预计会在两个星期内被释放。半个月过去了,他想巡视员可能要回巴黎后才有所行动,而巡视员要在巡查完毕后才能回巴黎,于是他又把时间定为三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三个月之后又过了六个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转机。唐太斯开始认为,巡视员的视察不过是个梦,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一年后,监狱长调任汉姆堡任职,他带走了几个下属,其中包括看管唐太斯的狱卒。新的监狱长到任后,认为记犯人的名字太麻烦,干脆用号码来代替。伊夫堡监狱“旅社”总共有五十个房间,犯人们就以他们的房间号码来命名。
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叫爱德蒙·唐太斯,他现在被称为“三十四号”。
。。
第15章 三十四号和二十七号(1)
唐太斯尝到了被遗忘在地牢里的犯人所经受的各种各样的痛苦。最初他怀有希望并且知道自己无罪,所以他很高傲,然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罪,这种怀疑多少证实了监狱长认为他精神错乱的看法。他的傲气荡然无存,开始向人恳求,而不是向天主。
开始唐太斯恳求给他换个房间,因为不管怎么说,就算换得更糟,这总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变动,可以让他排遣一点幽闷。他又请求能让他散步,或是给他一些书和乐器。结果这些都没被许可,那也没有关系,他还是照样请求。他努力让自己和新来的狱卒说话,即使这个狱卒比先前那个更加沉默寡言。就算对方是个哑巴,对一个人讲话也是一种乐趣,他只是想听听自己的声音。他也尝试过自言自语,却被自己的声音吓怕了。
入狱前,每当想到和这样一些犯人生活在一起,有贼、流浪汉和杀人犯,他便不寒而栗,甚至要作呕。现在他却希望和他们在一起,以便在狱卒之外,还能看到其他一些面孔。他非常羡慕那些穿着囚衣,系着铁链,肩上烙着记号的苦役犯,他们是幸福的,至少他们能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望望天空,还能互相见面。
唐太斯恳求狱卒为他找个伙伴,哪怕是那个疯神甫也好。狱卒看惯了犯人们受苦的情形,心肠要比常人硬,但毕竟还有人性,他也很同情这个如此不幸的青年,就把这个要求报告给了监狱长。监狱长却像政治家一样谨慎,认为唐太斯想结党或是企图逃跑,一口回绝了他的请求。
尽了一切努力之后,唐太斯终于想到了上帝。这个不幸的人,本该一开始就积极寻求上帝的庇护,却等到求诸于人的希望完全破灭之后才寄望于上帝。那些早已被他遗忘的敬神之念渐渐复苏,他记起了母亲教他的祷告词,并对这些祷文有了新的理解。祷告在顺境中似乎只是言语的堆积,直到灾祸真正降临,不辜的人祈求上帝怜悯时,才显得崇高起来。他开始祷告,并非出自热忱,而是出于愤怒,夹带着疯狂,他大声地祷告,不再害怕听到自己的说话声。然后他开始精神恍惚,好像看到上帝在仔细倾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句。他向上帝诉说他愿意去做的种种事情,每次都用这样一句话作为祷告的结尾:“请宽恕我们不可饶恕的冒犯,像我们宽恕冒犯我们的人一样。”这句话向上帝请求时常用,向人请求时更常用,它表达一个真切的心愿。
不管祷告得多么虔诚,唐太斯仍旧是一名犯人,他渐渐变得阴郁起来,甚至整个灵魂都如此。他很年轻,头脑单纯,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