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一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叫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核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一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
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踟躇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髦理得溜光,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地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
“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七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1)
章节字数:7341 更新时间:07…10…22 01:19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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