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的地点在酒吧,这间酒吧不大,装饰很古典,是西欧式的古典,墙面桌子吧抬都是橡树木色,灯光很暖,温存而静谧。一只方桌,不大,显得很厚重,桌上一只鼓肚子的透明玻璃花瓶,插一大束紫红的康乃馨。一人要了一杯葡萄酒,摇晃着杯子让酒的芬芳流溢出来一些。在朋友一番介绍的言辞当中,我打量了这个陌生的男人,朋友的介绍没有错,他的确有单身贵族的风度。个子高,可能有一米八吧,在湖北籍贯的男人之中算得上姣姣者,肩很宽,皮肤很白,五官就不用细说了,是一个美男子,想象当他专注地看一个他喜欢的女人的时候,那眼光也许会像水一样。这样的男子偏偏没有老婆,独身,直到现在,很奇怪的一件事。
他可能觉察得出我的疑问,可能是他经常地面对了这样的疑问,他很敏感。他望着我微笑,很礼仪的,大约出于工作的职业习惯,他对人有一种应付似的客气。他端酒杯的姿态很娴熟优雅,靠在椅子上的身体很松驰自然,休闲西服随便地敞开,发亮的真丝领带打得很细致,上面别着一枚镶珍珠的领带夹。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过惯舒适的生活的人,起码在最近几年。
像我这样的人西方多的是(他开口说),不应该奇怪的。一个人生活得很好不必要结婚,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其实我的生活简单得很,没有什么可以让你们觉得有意思的地方。实话实说吧,我这个人看外表是很有戏,其实生活得很单调,白开水似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老是有人用怪怪的眼光打量着你,仿佛你是个怪物似的。还有的在私下里打听,问这男人人长得倒蛮帅,是不是哪一个地方有什么毛病?你们说是不是很让人生气?”
听说这位樊先生不好赌也不太好玩,偶尔打打网球,泡泡酒吧,酒也不喝醉,玩也不过分,消遣一下子罢了。平时他很能够节制,包括节制自己的欲望和节制用自己挣来的钱。他是一个很细致节检的人。
从美院出来之后,没有做当什么艺术家的梦,我们这一代人比“老三届”实际,道德理想的教育没受多少,倒是跟着父母赶着*的尾巴吃了一点苦。我们比较会调整,调整心态,调整主观行动的方向。我们是摸索的一代,有一个承前继后的过程,虽然做学问的根基不很厚,但是脑子里固定的模式不多,变换起来要灵活一些。我在几家国营单位混了几年,嫌待遇太低。这时候认识了几个懂行的人,于是就改行经商了,当然还是做的手艺活,凭本事挣钱,不过比在单位挣得多一点。
我喜欢这一行,家里大人说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也喜欢拿泥巴捏玩具。小时候遇上*,我们这一代比老三届不如,连小学教育都没受到。父亲在剧团搞美术布景,那时剧团停止演出,一天到晚搞运动。后来全家下放“五七”干校,那年我八岁,正式地失了学,在农村待了两年,农忙还要随着生产队插秧。记得父母亲常常集中学习,在另外的地方。我一个人住在山窝窝中的村子里,夜里怕黑养了一只狗。白天隔壁左右的邻居就给一点饭我吃。奇怪,就这么过,不记得有什么不好。人小,很懵懂,总是跟那只狗在一起,山崖上山坳里到处玩。现在想起来觉得奇怪,
第七个故事:我理想中的女人(2)
后来全家又从农村搬回城市,原来的住房都给人占了,在剧团舞台旁边搁铺住了一个多月,后来才分到一间十四平方的小房子,全家人挤在一起。 回到城里才读上小学,当然也没学到什么。直到今天我心里都难过,就是我的那条叫山娃子的狗,不敢带回来,城里不许养狗。那天卡车拖了我家的行李,我和父母都爬上了卡车。先就怕它撵,事先让隔壁的那个很照顾我的王婆婆关住。谁知车子刚刚开出村口,山娃子追了出来。卡车开上公路,它跟在后面撵了上十里地,直到我看不见它,它也看不见我。不知道山娃子后来怎么样?如今再好的狗我也不养,有朋友见我比较闲条件也不错,搞到什么名犬也给我送到家里来,我说给我赶快抱走,我看都不要看。我想起了山娃子,真是条好狗,陪了我两年。
几个样板戏在全国铺天盖地之后,剧团也接受了一项重要任务,排练巴蕾舞《白毛女》在全市上演。长时间停止了正常演出的剧团职工高兴得不得了,多少年才轮到了这一次,简直像是一次盛大的节日,大家都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地干一场。
我们这是一个普通的歌舞剧团,不具备跳芭蕾舞的能力,也就是说没有训练有素的舞蹈演员,普遍歌舞和芭蕾舞的基本功的训练要求根本就不同。这样上级为剧团调来一个女主角,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那一年我只有十岁,天天跑到排练厅那儿去。那年月学校的课上得不太正常,经常可以在家。在家也没有什么事,大院里的老少都趴在排练厅的窗户沿子上看演员的日常的功课,反正大伙都无聊。
那个女演员,就叫她喜儿吧,每天都练得汗水湿透了练功服,长辩子挽一个髻,鬓边额角散落的发丝湿润得一缕一缕的。她的体型很美,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鼓起来,不像是这个长像秀气的女人身上长出的肌肉。当然这是凭着当时的记忆,当时不懂什么,小男孩嘛,还不怎么开知识,只觉得很喜欢她,一种莫明奇妙的感情。傍晚,我在大院的空地上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弹珠子,喜儿洗了澡从澡堂里走出来。披了一头湿漉漉的长头发,甩着大撒腿裤子,胸脯挺得高高的。那一天天好像很凉,太阳落了山,天色已经灰下来了,大院栽一些绿树,反正记得那背景是灰色的,不阴沉,很新鲜的一种灰色,像十九世纪风景派画家柯罗的油画。我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她,她旁若无人地从我们这一群孩子身边走过,端着一只花搪瓷洗脸盆。一股香肥皂的香味从她腋窝下散出来,那一个晚上我在梦里都闻着了这股茉莉花的清香。
后来她当然走了,《白毛女》演完了之后。因为父亲负责舞台布景和舞台道具,我也可以随剧团到剧院去观看正式的演出。她化了妆,脸上涂着浓浓的油彩,把本来很秀媚的一张脸涂得面目全非的。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看。那一个晚上我很失落。后来她回她原来的一家大歌舞剧团去了,哪一天走的,我当然不知道。大院里重新沉寂下来,我们一群小伙伴仍旧天天傍晚在老地方打弹珠,再也没有我喜欢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你们问她是谁?人还在,当然老了,有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她,老得让人不敢认。据说当了舞蹈老师,在带学生,培养后起之秀什么的。搞舞蹈的人等到功成名就的时候就已经是人老珠黄了,让旁边的人看着都心酸。她怎么会知道有个小男孩永远记住了她年轻的时候。我真是个小傻瓜。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七个故事:我理想中的女人(3)
后来读美术学院。一进大学就被女孩子包围起来了,这时候已经长大了,开了知识,知道自己长得不错,知道了男孩子长得不错也是可以被人注意的。于是很得意,也很骄傲。身边的女孩子有好几个,但是没有一个是认真的。也就是在那一段时期学会了敷衍人家。不这样不行,不然没有个清静的日子,寝室里来来往往像穿梭一样,搞得人家都嫉妒,说我人满为患,全不顾惜别人门可罗雀。还给我起个外号“大卫王”,一是像圣经故事的大卫那么漂亮*,二是胃口挺大,包罗那么多。真是冤枉,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和这些女孩之中的任何一个发展很深的关系。我不想随便地涉足,因为我还没有看中她们之中的哪一个。那时候我就想认真地找一个,照我内心构思好了的模特,虽然我心中的模特的具体形像还很模糊。
大学三年级,学校组织几个班的学生到甘肃敦煌实习。同学别提有多兴奋,在火车的硬席车厢里笑啊唱啊直闹了一天一夜。
“你去过敦煌没有?”他停住他的话头,问我。我摇摇头。他叹了一口气,说真可惜。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从他开口起他面前的酒一点儿也没有动,他已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很详细很动情地地向人叙说往事。
他此刻作了一个小小的停顿,为的是后来故事的铺垫。我知道后面绝对要有一个故事,这是我的经验。
真美,无法言说的美。我不是搞文学的,不能用文字来描述,比较那地方的风物,任何语言文字都是很贫乏的。石窟里的壁画我就不细说了,细说很专业很枯燥。那天参观了几个洞窟,出来时候太阳正在往沙漠那一头的边缘坠落。平时总是说残阳如血,只是卖弄词藻而已,真正的残阳如血那一天才看到。一片大沙漠,金黄和深褐相间的明暗色调,那么大一片,没有边际没有尽头,太阳落下了一半,真是红得滴血,衬着深蓝色的天空,一种深遂而温存的深蓝色。这就是三原色,没有任何的杂色,正统,简单,明朗,华丽,这是我们在城市做梦也看不到的人间最绚丽的最基本的色彩。
我离开了同学,一个人走向沙漠的深处,我觉得心中有一股柔情在往外充溢出来。小时候家里大人总是说我有一点痴,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孤独惯了,我觉得一个人的时候想象力尽可以地开拓,离开了身边真实的生活就可以进入一个美妙的空间去。在沙漠的中央,我看见一个人影,很孤单的一个人影,在那一个血红的太阳下边缓缓地走。我觉得奇怪,因为我知道我一起的同学都没有跟来。那么,是谁在我的前头走进沙漠?我很想知道,于是我站下来。
人影渐渐地走近,我看清了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白衣白裙,长发束在脑后,风吹动她的衣裙和头发往一边飘着,在那样美的大空间之下。看过好多名画的复制品也有印刷品,眼前就是油画中的最美的技巧的表现形势,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一种美的表现形势,我以为我今生是无法看到了。可是我今天终于看到了。我疑心我在做梦。等到她走近我轻轻一笑,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女人。
后来她说那天看到我,我像个木头桩子定在一片大沙漠上,她说她觉得好笑极了。她叫夕辉,另一个城市美术学院大四的学生,比我们学校早到敦煌三天,她是学油画的。那天她想看看大沙漠上的夕阳,走着走着,一个人就走远了。等她回过神来天都快黑了,于是赶紧往来路走,结果遇见了我。从第二天起我们天天在一起散步,谈绘画谈雕塑谈与绘画雕塑不相干的事。她比我大一岁,性格很沉静很开朗,是家中的老大。她很喜欢我,对我像对小弟弟一样。对她的专业有一种执著的爱好,最崇拜的偶像是法国的高更和荷兰的凡高,那两个后期印象派的激烈的顽强的极端精神的画家。
第七个故事:我理想中的女人(4)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分别,她和她学院同学先走,而我们还要待两天。我觉得我在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了。
之后我和她开始了五年的马拉松的恋爱,每年在两个城市之间穿梭地来去。她毕业留校任教,坚持她的油画创作。我毕业捣腾了几年,一直没有什么大的作为。我这时候才知道我并没有做一个艺术家的天分,我感兴趣的是完成一个与艺术有关的操作过程。例如安排一个展览会,装饰一处房屋,设计一个系列的广告画面。我的兴趣很杂,又被各个所属工作部门最大限度的利用,不可能孜孜以求地去追求某一个狭窄的艺术领域。夕辉不同,学习油画是她的家传,她的父亲是一个美术教授,她是长女,对她寄以厚望,三岁起开始家学传授,遇见我之前她的画作在她家乡那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了。
她爱我,很浪漫的爱。她说在那样的沙漠上和我相遇一定是缘分,她说她好喜欢我,说我像西洋古典画里的男人。每年的暑假和寒假她都急急忙忙地赶来,我们聚几天,然后她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她说她要作画,她必须抓紧点滴的时间。聚少离多的日子使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里像两个疯子,除了非得到工作单位晃一下之外,我们白天夜晚在一起
像胶合在一起的物体。我有几幅以她为模特的油画,技巧不怎么,但是我依然留着,那样年轻的那样美的身体,我想到了我年老的时候看着它更会叹息生命就这么飞快地流逝。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问,看过安格尔的《泉》没有?他并不需要回答,接着说,我总是喜欢那样的年轻的美的女人,每一个具有艺术眼光的男人都是这样。这是一种美的追求,几乎是纯精神的,即使有*的成分也是表现在画笔上颜料上画布上,表现在作品上。多少年之后女人死了画家死了画却保存下来,这就是艺术。
那时候父亲单位已经分了新房,原来的那个十四平方小屋子就留给了我作一间工作室。为了夕辉我置了煤气炉子和电视还有一套小音响(平时我还是和家里父母一道过),下班回到这个小天地里,她已经做熟了饭菜,腰里扎一条花边小围裙,长发依然用丝巾束在脑后,典型的江南美女。我给她念“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词句,她拿锅铲敲我的头。
樊先生的目光有一些游移,虚虚地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在回忆他这一生中的最值得记忆的一段时光。当他注意到我的时候,神色很黯然。
我没有抓住,而且我知道我抓不住。我和她差距太远,我生活在土地上,她生活在幻想中;我有实际的工作能力,她有很高的绘画天赋;我不愿意吃太大的苦,巴不得很快就有收获;而她不怕吃苦,为了她作画的这个目的。渐渐的,男女之间最初的热烈已经过去,我们开始没有什么话好说了。那一段时间,我在单位搞得很不如意,她在绘画方面也没有大的进取,大家都有些不耐。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可以为一丁点小事吵一架。结果总是我让步,没办法,来到这里她是客人,不让步显得太没礼貌。我开始觉得她一点儿也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