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抖落衣上落花,犹如拂去身上灰尘。
阿七敛目,不再说话。
我与阿七离得这样近,又怎么会听不见他说什么。
只是岛中枯寂,沧海涛声、烟霞为伴,恍惚不记俗年,清素乏味的很,恐怕只是适合武夷山的那些牛鼻子老道,而我,却偏爱那繁华醴酪,花月春风,五色流霞。
当年师父留不住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恐怕也仍是当初的选择。
气氛一时尴尬。
“阿七,”我温和言语,决心今日就要解开两人之间经年的那似有若无的一个结,“至来岛上,就常常念起我们少年时光,只是前些日子心怀抑郁,精神不大不爽朗,难得今日天朗气清,心怀舒畅,不若仍如少年时般,携手一起走走,也好说些知心话。”说罢不顾阿七如何反应,执起他的手,触手如细玉温凉,只是虎口有些经年的茧子。
心中莫名有些疼惜,阿七在三四岁时候就被师父带到岛上来了,自幼时即开始习武,十分勤奋,不论是骄阳烈日,还是风里雨里,三九寒天,都从未将习武一事搁下。
“这许多年来,也不知我生父生母是谁,罢了‘‘‘‘师父离世之后,阿七,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眸中含笑,说得情真意切,说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阿七没有说话,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垂眸,眼睫轻颤,犹如风中蝶翼。
“我知道你在我面前,性子有些别扭‘‘‘‘‘你,是还怨我当年瞒着你出岛去吗?”我伸手拂去他发间嫣然桃花,捻起鬓边一缕散乱发丝,轻轻别在他耳后,“是我对不住你,今后的日子,一定补偿。只是都过了这么多年,往事已已,你‘‘‘‘从今之后,答应师兄,可别再为往事牵怀了,好吗?”
阿七仰起脸,眼似两泉澄静明湖,微风拂过,起点点波澜荡漾,却是仍未说话。
“你若是不能原谅我也无妨,只是不要为旧事顾虑太多,徒增烦忧。”暖风熏人,我自己好像也要醉了。
阿七确似是一怔,呆然半晌,蓦然反手抓紧我握着他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今生今世,阿七待独步寻深情厚谊,不求报偿,但求独步寻对阿七,一世不忘。”
霎那间,我的心中像被那山寺的暮鼓击中,扬起一阵钝痛,慌忙收敛心神。
暖风夹杂桃花香气,实在太过醉人。
“阿七,”我喃喃道,“你待我总是极好,我又怎会忘记?不论多少年过去,阿七在我眼中,都是原来那个勤奋聪颖,灵动乖巧的小小少年。”
阿七别过目光,任凭风起,不再说话,只是抓紧我的手,却不肯放下。
我微笑,望见一树树桃花,心中似有些追忆,“你小时候,我在这桃林中练十二式揽月摘星剑,就常常见你躲在桃树后,不时偷眼看我,小小年纪,也不知成日捉摸着什么。”说到此处,心中好笑,面上却是温柔。
“我那时只是觉得你着实厉害,也比我大不了几岁,那揽月摘星剑法,看着就让我眼花,怎么努力也记不住几招,你却能剑出自然,一招一式都熟记于心。”阿七的声音也是温和的,眼中灼灼,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般,和睦安乐。
“那时你才只有四五岁吧,却那么努力练剑。马步扎得真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从不偷懒,长得又是那样玉雪可爱,就像个雪捏的娃娃,真怕阳光一晒就化了。”边说边笑。一路信步,不期然遇见一株较之其他更为高大丰茂的桃花树,老树虬枝,似乎连花也开得分为霸道绚烈。只是树干上有些经年的刀痕,一道一道,斑斑驳驳。
“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尺雪
【春山埋断三尺雪,谁念遗踪一泫然。】
“师兄不记得了么?这是阿七小时候,师兄为阿七量身高,只是七岁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关心阿七又长了多高了。”阿七的声音温和,只是低低的,若风萦怀,缭绕愁肠,有些伤感。
“阿七‘‘‘‘‘”我唤他名字,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师兄,”阿七出声,“师兄说的对,往事已矣,若还是为昔日所扰,不过徒增烦恼。”
我看他眼睛,澄澈清灵,“阿七能这样想,师兄心中十分宽慰。”
岛上微风时起,拂来阵阵香气,熏人欲醉,只看翩然桃花轻舞。
这样闲话,不知不觉走到桃林深处,矗着几处剑冢,都是百年来岛上历代岛主的配剑,或是折了断了,或是失了主人。
望着那些深深埋入冢中的旧剑,恍惚间耳畔似响起师父的话:
“啊、这是,这是飞雪!飞雪剑长三尺三,用一整块天外陨铁铸就,为你祖师爷独步狐的配剑,后来祖师爷亡故,飞雪便长埋此处‘‘‘‘这是断月,剑长三尺六,是你祖师爷之子,也是无名岛第二代主人独步尘心的佩剑,只是在一次与少林高手了凡对决时,断成两节,亲埋于此,之后独步尘心便幽居无名岛,不问江湖事。”
“原来这些残剑还有这些故事。”一声带着笑意的清澈声响,如珠如玉,不知怎的像含着丝揶揄,却是打断了我的回想,原来我不知不觉,竟将方才脑中的回忆念了出来。
心中微微有些尴尬,”独步一氏主修剑法,又自来武功高绝,成名江湖皆非凡手,自然都极爱剑,而剑也与人一般,都有许多故事。”说着别过脸去,只见昊天万里,阳光一瞬间晃及心神。
说起独步一氏的配剑,却是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佩刀——藏蛟,那时我弃剑用刀,擅自将河洛剑法改为刀法,后来又毁刀铸剑,幡然如梦一场。
微微凝目。
却见远处桃树下,在凌凌阳光里,堆起的石冢间,像有一段冰,一泉水。
心中蓦然一跳。
恍惚间挣开阿七的手,疾步走至那发光处,一个趔趄,竟是跪在了地上,伸手从地里抽出那柄剑,一柄剑似乎深埋在此已经多年,雨淋日晒,剑上有些斑斑锈迹,我用衣袖擦拭,只擦掉了些泥土污垢,剑上锈迹依然,好像美人身上斑点,竟有些刺目,只是这把剑,我再熟悉不过,只怕锈成烂铁,我也不会认错。
剑极轻,极薄,犹如一泓秋水,极寒,似冰,又如一捧白雪,韧如丝,柔如柳,却能削铁如泥,取人性命于无形。这正是师父从不离身的配剑。
三尺雪。
如今怎么会在这里!
我心中惶然,心跳如擂鼓,脑中划过些许碎片,恍然间觉得抓住了什么,蓦然转身去看阿七,惊声道:“阿七!”声音十分不稳。
却见阿七缓步走至我身前,眸中似有隐隐哀伤,“师父临终之前,将它留给了你。”
“那又如何会遗落在此处?”我出生询问,声音急切。说罢却是一阵心痛,是了,剑主已逝,留剑何用?
“那日你走的急,之后再未回岛,我‘‘‘‘‘我恐怕见物伤心,又不忍心将之毁去,便将它埋在此处。”阿七声音低低的,隐隐含着哀婉悲恸,竟然说的婉然欲泣。
我将失了剑鞘的三尺雪捧在掌心,抑制不住手有些抖,却好像突然失去了周身气力跪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心中空荡,“这事,不能怨你,只能怪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兀然听闻师父逝世的消息,急急赶回岛上,满目只见缟素,阿七跪在师父的灵柩前七日七夜,我却连师父的遗体都不敢去见,连师父的配剑,“三尺雪”都不敢碰触。
想起来了,我是一个懦夫。
我心中苦涩。
“独步寻!”阿七伸手想要扶我起来,我努力了半晌,力气仿佛才回到身上,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遗失了什么。
“我让师父伤心了。”我轻轻抚着三尺雪,心中十分冰凉,不禁叹息一声。
“师兄。”阿七的声音,晦暗难闻,似乎别有深意,“师父他、也是个痴人。”
我的心中一痛,却是叹息一声,“师父对于武学剑道,自是醉心的。”
不经然一些琐碎记忆争相涌上心头,许多年前,那座模糊的城,满城飞絮、东风寒、剑光舞荡天魔,片片犹如飞雪。
那是、三尺雪罢。
只是、另一人‘‘‘‘‘还想要深思,却蓦然觉得头痛欲裂。
脑中犹如炸开了唐家的千雨梨花针,这一针又是一针,犹如牛毛细刺,扎得我一阵锐痛,脑中又疼得昏昏然,只是此刻我还有闲心自嘲,伸手抚额,想到自从来到这岛上,这头疼以及昏沉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心中有些惊慌,难道这是身上这毒的副作用不成?却觉得另一只手传来一阵锐痛,慌忙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刚才手握着剑身,太过用力,把自己给割伤了。
流出来的鲜血划过剑身,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仿佛濯洗剑上锈迹泥土,心中一惊,却是释然。
“师兄!”阿七轻叱一声,急急扯过我的手,将三尺雪放在一边,撕了身上衣裳,为我简单包扎起来,“你怎的如此心不在焉。”
“看来师父是真的生我的气了。”我自嘲地轻笑一声,想到这也是这几个月来这只手第二次受伤了,一次是赤魅,一次是三尺雪,两把剑,到都与我有莫大的渊源。
“这剑已经锈蚀了,你的伤口还得进行处理,恐怕留有锈毒,此处离水月阁近些,你随我来。”阿七皱眉,拉着我就要走。
我感受着方才那阵晕眩的余韵,弯腰捡起三尺雪。
······
水月楼。
待得阿七为我清理了伤口。我才抬眼打量周围环境。
原来水月楼如此简素,甚至显得有些清寒。
目之所触,唯一床、一帐、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甚至连一面铜镜也无,竟然比仆人的居所还要清简。
“阿七这样生活,实在清苦,”看到眼前情景,我不禁温和出声,“阿七不愿居住洗剑阁,千寻楼中还有一些物件堪用,我明日就让人搬来吧,也好使这里看着充实些。”
却听阿七淡淡道,“不必麻烦了。”
听他这样说,心中有些愧疚,又拿眼扫了扫床上被褥,都是些旧的。却见在床前规整地摆着些木制玩偶,雕刻十分粗陋,大约犹如成年人掌心大小,都是一些动物形状,看得出有马驹,有兔子,有小鹿‘‘‘‘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拿起一个小小木马,似乎因为年岁已久,又常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上面绘制的彩漆已经剥落,看不出原来面目,放在手中掂量,觉得虽然制作粗糙,但也童趣可爱,心中划过一丝熟悉感。
“师兄,这是你少时为我雕刻的。”阿七也拿起一只木蜻蜓,动作十分温柔,眸色如水,眼含爱惜。
“我‘‘‘‘‘”我愣了愣,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
阿七眸光一黯,转而却声音清亮,如一个孩子般,“刚来岛上的时候,我心中时时惊怕,梦中时而惊醒,师兄就为我雕了这许多玩偶,要它们伴我入眠,自从有了这些伴后,阿七晚上果然睡得安稳了。”
听着阿七这些话,一些记忆才慢慢浮现心头,阿七刚来岛上,不过稚弱孩童,师父不甚关心俗事,岛上又冷冰冰的,少些生气,我听闻他一个幼童居住在一间独楼,晚上又常常被噩梦惊醒,便亲手雕了许多木雕玩偶,心中有些暖暖,又涌上来一些酸意,“这么多年前的事,你竟然还记得这般清楚。”
“师兄为我刻的,我自然小心收藏,片刻不敢遗忘。”
我哑然。我并非木讷之人,只是有些事情,却并不想明白,惟恐牵扰太多,不复逍遥。
也许阿七只是久居岛上,过少接触外面的世界,少时我比他大了几岁,将他当成一个弟弟来关心呵护,而当时岛上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才对我产生依赖甚至一些执念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记旧尘
【谁家稚子执彤管,囫囵小本记旧年。】
“这几日怎么都不见白老?”只觉气氛尴尬,我连忙转移话题。岛上荒寂无聊,除了阿七,也只有白老像个活人、还可以说些话,只是自从登岛那日相对凝噎之外,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因为心中被解毒的事所困扰,便没有顾及其他,直到今日方才想起来问。
空气仿佛有一瞬的凝滞,阿七目光凝注在我身上许久,那目光中甚至带着些从未见过的寒意,神情暗沉,“他登岸去购买一些物什。”像是看出我心中疑惑,阿七淡淡出声音,“下月便是师父的忌日了。”
“嗯。”我心中一窒,一阵酸痛,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个字来。
我抚着手边的三尺雪,觉得剑寒的刺骨,目光凝在那木马上,不敢承认我忘了。
我忘了太多了。
原来下个月的十五,是中秋团圆夜啊,月圆人圆,千里照婵娟,却不想成了师父的忌日‘‘‘‘‘‘原来师父生前最喜欢的烈云烧,只产在黄河岸的雍州酒家村,这一来一去,要费许多时日,提前一个月出岛,也是掐着时间了。
一种酸楚之意从心间蔓延开来,恍惚间只觉得鼻尖发酸,我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师父那么温润的一个人,为何喜欢那样烈得烧喉的酒。
以前,无名岛的地窖里,总是藏着许多坛烈云烧,拿出一坛,拍开封泥,那馥郁醇厚的酒香也要醉人了,只是而今却不复见了吧。
“阿七,这么多年来,师兄恣意任性,悠游江湖,却留你守着这岛,真是‘‘‘‘‘辛苦你了。”我的手轻轻握着失了了剑鞘的三尺雪,感受着如雪寒意。
“师兄,”却见阿七起身离开我身边,走至窗前,背对着我,窗外照进来夏日的阳光,将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这沐浴在明净天光中的人,是师父‘‘‘‘‘
水月阁离无名岛中心有些距离,又在一处高地上,仿佛间似乎可以听见拂岸阵阵涛声,那吹面而来的风中,似乎也有些咸湿之意,连阿七的声音,也好像因着这湿意而显得沉重,“有一天,你会忘记阿七吧。”
语气竟是极淡极淡的,又好像只是风中夹着的一声叹息罢了,我一时忘记反驳,正欲要开口,却见阿七转过身来,眉眼弯弯,声音清澈,如琳琅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