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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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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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上来的水淹死了,有人说他当时摔下去没事,井里的水不断上涨,疯子叔没办法从井里爬上来,四周又没人看见,慢慢地就给淹死了。不论哪种情况,当村人发现后,他的尸体已经浮在水面上。

第二章 疯子(16)
我那天放学后,发现疯子叔家有好多人出出进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跑到人群中去瞧热闹,才知道疯子叔死在村里原来的吃水井里。
  一向冷清的院子热闹起来,有人用土坯开始垒锅灶,有人用锤子和烙砸烧纸,有人往机磨上扛粮食……爷爷拿着一张纸单子,正分派人去定做棺材和纸张活。
  疯子叔躺在外屋用两扇门板搭好的床上,一张白纸遮住了他满是胡子拉碴的脸,一床白布单盖住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双黑棉鞋穿在他经常光着的脚上,一盏长明灯在他的床前突突地冒着黑烟。床两侧没有一个为他趴灵的孝子,偶尔有老鼠从洞口探出头来朝人们张望两眼,就赶紧缩了回去。我心里有些悲哀,走到近前,想摸摸曾经给过我红枣的那双大手是否还有热乎气,却被爷爷提着脖领子给推了出来。
  疯子叔放了五天才出殡。
  疯子叔家热闹了五天。
  我家五天中有四天没动烟火。
  五天中的后四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放一挂鞭炮。姓李的就拉家带口地朝疯子叔家的门里涌,甚至是比生产队分粮食时都要积极。忙活人早已蒸出了白面馒头,炖好有肉的干粉掺菠菜。大人孩子挤满整个院子,让外姓人家的孩子们很是眼馋。馒头随便吃,肉菜随便盛,只是不允许往家拿。可我仍看见一些婶子大娘,除了把肚皮吃圆外,趁管事的爷爷不在,还是把馒头塞进怀里,然后偷偷地带回家。我总算是看到人们狼吞虎咽吃绝户产时的情景了。原来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比吃喜还要高兴,后来才知道,吃喜还要上一份礼钱,而去疯子叔家吃一分钱也不用花。
  妈妈常常从盛菜的大瓷盆为我拣几块肥肉膘子,从笼屉里给我拿个大馒头,并让我多吃快吃。我小时候特别爱吃肥肉膘子,过年时从来没有吃够,可我在那几天里,一口肥肉都吃不下。每顿饭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干粉和菠菜,我肚子里也很空很饿,只是一拿起馒头端起肉菜碗来,眼前就浮现出疯子叔过年吃饼子喝粥时的情景,说什么再也吃不下了。
  奶奶直埋怨我没福气。
  疯子叔的丧事办得红火热闹。买了一麻袋鞭炮,新棺材又厚又结实,请来的十多个吹鼓手很是卖力气,纸张活糊了有十多件。李姓家族比疯子叔辈小的,男的都戴上一个孝帽,女的都戴上一个拉拉箍,包括我和弟弟在内,都白捡了一个大孝帽,比姥爷死时的孝帽还要大。
  起棺了,送葬的队伍像潮水一样朝街口涌去。孝子们走在队伍的前头,大红棺材跟在后面,抬棺材的汉子们叫喊的号子十分嘹亮,但就是听不到哭声。我小时候没少看送殡的,人死后都要糊一个招魂幡,幡都是由孝子从家扛到坟上,有儿的是由儿子来扛,没儿的由侄子来扛,也有闺女给扛的……反正都是由活人给扛到坟上,没一个像疯子叔出殡一样,那幡放在棺材上。不知那么多孝子为什么都不给疯子叔扛幡。想到疯子叔生前待我的好处,看别人又不给他扛幡,我就从人群中挤到棺材跟前,将幡拿下来,扛在了肩上。
  所有在场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
  爷爷劈手夺下我手里的幡,嗖地一下子扔在朝前移动的棺材上,板着一副阴沉的面孔说:“你疯了?”
  “我没疯,我没疯。”我对爷爷不依不饶,心里十分地委屈,坐在地下,呜呜地哭起来。
  爹把我抱起来,挤出人群,摘下我头上的孝帽,朝家边走边说:“好孩子,听话,咱才不扛那行子,扛那个让人笑话。”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疯子(17)
看着越走越远的人群,人群中移动的那口红棺材,我哭得伤心而难过。
  爷爷奶奶,妈妈和叔叔婶子都跟在我和爹的身后,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慌张。
  妈妈跟在后面好像说:“他这几天吃不下东西,像丢了魂儿似的,是不是上撞客了?撞上了疯子?”
  叔叔好像说:“宝儿的样子这几天就不好看,大概是病了,要么我去叫赤脚医生来?”
  奶奶说:“还是先找个人给捧捧魂儿。”
  爹将我放在炕上,妈妈给我盖上被子。我迷迷糊糊的,好像看到了一幅凄凉的景象:火红的夕阳下,一条黄牛躺在黑色的土地上,四条杠子粗的大腿颤抖着,两眼发出恐怖而又绝望的目光,张着的嘴大口地喘气,头上的两个小洞咕咕地往外冒血,鲜血比五星红旗的颜色还要鲜艳。
  “宝儿,你醒了?可让你把人快吓死了。”奶奶又惊又喜地说。
  妈妈守在我身边,两眼又红又肿,像是哭过,问我:“喝点水?”
  我嗓子眼干得要冒烟,正想喝水。
  妈妈喂了我几小勺水后说:“吃糖吗?你婶子给你买来的。”
  我摇摇头,问妈妈:“什么时候了?”
  “刚过晌。你昏睡了两天,可把人吓死了。”妈妈说。
  窗外,大喜鹊“喳喳喳”地叫起来。
  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小伙伴们的叫喊声:“大喜鹊,叫喳喳,你妈死了你看家,红棺材,是你爹,黑棺材,是你妈……”
  我用被子蒙上头,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心里感到十分悲哀。
  10
  麦子秀齐了穗,白地上长出了庄稼苗,也长出了菜棵子。
  苍黄的天底下,大人们正忙碌着农活,孩子们打满一筐头野菜,玩起了投老鸹窝的游戏。
  我背着筐,拿着菜刀子,一个伴也不要,躲过大人和孩子们的视线,直奔李家坟地。我一连气在家躺了六天,上学也耽误了。第七天上学还都无精打采的,上课时脑子老是走思,总为没给疯子叔把幡扛到坟地而感到遗憾。掐着指头一算,疯子叔该过一期了。我跟着妈妈曾给姥爷过过一期。妈妈在姥爷的坟前烧了好多纸。放学以后,我就从红宝书里拿出《记一位愚公》的作文,偷偷地装进兜里,还掖上一盒火柴。跟奶奶说是到地里挖菜,奶奶也就没阻拦我。
  我来到李家坟地,李家坟被一个半圆形的大土岗子包围着,里面像粪堆一样大小的坟头有规则地排列着。土岗子像一堵城墙,大人们叫它坟山子。坟山子外面有一座新坟,新坟上面还插着一根秫秸,一副孤单单的样子,新坟肯定是埋的疯子叔了。
  我放下筐和刀子,在疯子叔的坟前呆呆站了一会。疯子叔活着的时候不入社,死后难道连坟都不让入?为这事我后来问过爷爷,爷爷说不是。光棍是不能入坟的,死后必须埋在坟山子后面,这是老年间流传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更改。
  在疯子叔的坟前,我学着大人烧纸的样子,先在地上画个圈,圈的西南方留一个口,掏出写有《记一位愚公》的那两页纸,放在圈里,划了根火柴,将两页纸烧成灰,磕了四个头才离开坟地。
  我心里轻松了许多,总算了却了多日的一桩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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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韩雪(1)
1
  九月九,燕子走,燕子走了糊窗口。
  到了重阳节前的一两天,家里破罗嗦的窗户纸就都撕了下去,糊上从小卖部买来的窗户纸,用桐油刷过两遍,屋里就显得亮堂多了。只是新糊了窗口,屋里好几天内总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桐油味。
  奶奶坐在靠窗台的位置上,觑红着眼给弟弟做棉鞋头子。
  阳光照在屋子的东半边,让人感到暖洋洋的,像母亲的手抚摩时一样舒服。
  我在炕上哄着弟弟弹玻璃球玩。炕中间放一橘子瓣球,弟弟和我各在一边,用大亮灯球打橘子瓣球。弟弟真笨,我连着打中三下,他连一下都打不中。
  “俺不玩了。”弟弟噘起小嘴。
  “是不是你哥逗你了?”爷爷一掀门帘进来了,关心地问。
  弟弟一见爷爷,立刻有了乐模样,站起来就搂住爷爷的脖子说:“爷爷,我吃料豆。”
  爷爷用胡茬子蹭了蹭弟弟的小脸,美滋滋地说:“小子,爷爷给你掏。”
  弟弟松开手,乖乖地站在爷爷面前。
  爷爷不慌不忙,解开腰间的褡包,将粗糙的大手伸进黑夹袄里面的兜里,抓出一把料豆,先给弟弟一半,又给了我一半:“吃吧,别吃的拉薄屎就行。”
  爷爷当着生产队的饲养员,晚上不回家睡觉,白天喂好牲口可以随时回来。生产队的棚里有十多头牲口,有骡子有马,也有驴和牛,隔半月或十天就要炒一次料豆,用机磨磨好给牲口拌草。每炒一次料豆,爷爷总要装一衣兜为我和弟弟磨牙解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里分来的黑豆和黄豆,吃棒子和高粱面饽饽几乎都舍不得掺,除了过年时换点豆腐,春天做一坛大酱外,全让爷爷用小平车推到集市上粜了。不管我和弟弟怎样哭闹,家里的豆子一个粒都没舍得炒过。那时我总认为爷爷的衣兜,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装料豆的。
  “嘎嘣嘣——嘎嘣嘣——”料豆炒得正是个火候,一嚼喷香。
  弟弟吃着料豆对爷爷说:“下次还多装。”
  爷爷眯缝起眼睛,看着我和弟弟,咧开嘴笑着说:“行,下次呀,背家半口袋来,管你们够。”
  奶奶将一条细线绳吃力地穿进针鼻里,瞅了爷爷一眼,有些不满地说:“你呀,以后要少装,让人发现,撤了你这个饲养员,多丢人现眼。”
  “谁敢撤咱这贫下中农?我把他们的事情都抖落出来。”爷爷从荷包里装了一袋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个世道,除了地主富农,有几个是清白的?谁得手谁都会搜摸队里的东西?我算看透了,谁不搜摸谁包屈,谁就是傻蛋。”
  奶奶用针锥扎了一下鞋底子,自言自语道:“这个年头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屋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旱烟味。
  爷爷从嘴里抽出烟袋,对奶奶说:“继祖家的光宗要回村来了。”
  “在天津混得好好的,回来干什么?”奶奶问。
  “劳动改造呗!”爷爷叹了口气说:“听人说他犯了错误,是被遣返回来的,媳妇也离了,孩子归了他。”
  弟弟插嘴问:“谁是光宗?”
  爷爷有些不耐烦,阴沉着脸说:“小孩子别跟着大人掺和,说给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谁是光宗。
  大概是在两年前吧,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和伙伴们正在结冰的河里打出溜,远远地见到一辆绿色的怪物进了村子,我们撒开腿跑着去看热闹。第一次知道那绿色的怪物是大汽车,感到特别新鲜,印象也特别深刻。车前头有两盏大灯,当车把式的坐在有棚子的楼子里,晴天晒不着,雨天淋不着,车前头有两个轱辘,后面还有四个轱辘,车斗也比生产队的马车装的东西要多。乡亲们从汽车上抬下一口红棺材。从熟悉的人群中,看见陌生的一男一女,胳膊上都戴着黑箍,黑箍上写着一个白字。男人穿着锃亮的黑皮鞋,披一件蓝色的棉大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显得神气而风光。女人长得十分俊俏,白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说话侉声侉调的。男人就是韩光宗,女人是他媳妇,他们是为安葬父亲韩继祖回古庄的。 。 想看书来

第三章 韩雪(2)
姓韩的大人孩子都为死者趴灵。我当时对父亲还说过傻话,咱为什么不姓韩?父亲问,姓韩干什么?姓韩也戴个大孝帽,也过过坐大汽车的瘾。
  爷爷那时趴在棺材前,呜呜地大哭了一场。
  大红棺材埋进韩家的坟地里。
  出完殡以后,光宗领着媳妇看望了我爷爷和奶奶,并带来一包子糖和一包子饼干。糖块都用亮亮纸包着,饼干有多种多样的图案,又脆又甜又香,都是我没见过和没吃过的好东西。
  奶奶让我对光宗喊叔叔,对他媳妇喊婶子。
  我当时拿着一块糖和一块饼干向街上的孩子们显摆了半天。
  我事后问过奶奶,光宗叔为啥给咱好东西?跟咱是亲戚吗?奶奶说不是,你爷爷过去给韩家扛过长活,处得关系不错。平分时光宗他爹被关进山药窖里,上面还盖上一块大石板,深更半夜的,你爷爷搬开石板,放走了光宗他爹,他一家就落户到了天津。他家没忘记你爷爷的好处,就给咱好东西呗。关于你爷爷放走光宗他爹的事,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说,奶奶这样反复叮嘱我。
  从光宗叔那次回来以后,奶奶哄我睡觉时,就常哼起那首歌谣:
  “小小子儿,快着长,
  长大了,当队长,
  穿皮鞋,披大氅,
  坐汽车,呜呜响。
  ……”
  穿皮鞋披大氅的梦想,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可再吃一次带纸的糖块和又脆又甜又香的饼干的愿望看来容易实现。想到这里,我凑到爷爷跟前问:“光宗叔什么时候来?”
  “来不来关你屁事?”我被爷爷呲嗒了一句。
  我真不知道,爷爷为啥不希望光宗叔一家回来,难道是他不喜欢吃好东西?
  2
  我像盼望过年一样盼着光宗叔的到来。
  每天放学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问奶奶:“光宗叔来了吗?”“没有。”奶奶的回答令我失望。我问的次数多了,奶奶就没了好腔调:“他来了你有什么想头?”“吃好东西呗!”奶奶被我气乐了,指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呀!真是个小馋猫!”
  光宗叔是飘下冬天的第一场雪那日到来的。
  天空飘着雪花,周围白茫茫一片。雪是吃完午饭以后开始下的,傍黑放学时还下个不停。我踏着脚面深的雪,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蹦跳着走在归家的路上,情不自禁地哼出“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的诗句。我知道此情此景,与老人家的诗句不大贴边,可关于雪的其他诗句我一句都不会。
  我喜欢下雪,喜欢雪的洁白,雪的晶莹,雪的无暇,也喜欢雪带来的清新空气,更喜欢下雪后给我们孩子带来的无穷乐趣。除了堆雪人、打雪仗,最喜欢下雪逮家雀和兔子了。下过大雪之后,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来,撒上一些谷子或者高粱,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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