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的枝状吊灯照亮。他知道一些俱乐部,三年前,他在布多恩金俱乐部给普利耶钢琴调过音,在布鲁克斯俱乐部给埃拉尔钢琴调过音,那是巴黎工坊的一件精美镶嵌作品。
他们经过一群穿着考究的男人和女人。天气冷,又喝了些白兰地酒,这些人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芒,男人们咧着黑胡子下面的嘴巴大笑,女人们则穿着紧身的鲸骨束身衣,拎着裙角。路面上的雨水和马粪还闪着光。一辆空马车在马路对面等着他们,一个年纪稍大、包着头巾的印度人已经等在马车门口了。埃德加转过身去。也许他已经看出我的意图了,他想,必须抑制自己想要和他说话的欲望。他周围那群男人和女人分开了。没有火把的光照着,埃德加绊了一跤。“看着点儿路,亲爱的伙计!”一个男人大叫了一声。还有个女人说:“这些醉汉。”那群人大笑了起来,埃德加看见那个印度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谦卑地阻止了他和乘客们一起分享这个笑话。
男孩们在沿着河堤的矮墙那儿等着。“去哪儿,先生?”“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他轻轻弹出一个硬币给他们。两个男孩都跳起来抢,钱币却掉下来,在坑洼不平的地上弹了一下,落到了格栅里。一个男孩跪了下来。“给你,你拿着火把。”“不,你会把钱拿走,不会和我分的。你永远别想,这是我的,我和他说的……”埃德加感到很尴尬,又从口袋里取出两枚硬币。“不好意思,给你们的,拿走吧。”他走开了,但是两个男孩仍然继续争吵不休。很快,只有他们火把的光还看得见。埃德加停下脚步,看着泰晤士河。
河里传来有人活动的响声。也许是船夫,他想。他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或者从哪里来。他想到了另外一条河,一条遥远的河,它的名字甚至还是新的,发音的时候似乎在L和W之间还藏着另外一个音节。萨尔温江,他轻声说,随后很尴尬似的,迅速转身,看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听着男人发出的声音和波浪拍打河堤的撞击声。大雾在河上变得稀薄。没有月光,他只能从拖船上摇曳的灯光中辨出模糊的河岸,以及堆积在河边的广阔庞大的建筑物。真像水洼边的动物,他想,我喜欢这个比喻,我必须要告诉凯瑟琳。他又想,我回家晚了。
他沿着河堤走,路上碰到一群流浪汉,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挤成一团围住一个小火堆。他走过去时他们一直盯着他,于是他向他们尴尬地点点头。其中一个抬起头看他,咧着大嘴朝他笑,露出残缺的牙齿。“你好啊,长官。”一口伦敦腔夹杂着浓重的威士忌气味,其他两个人没说话,把身体转向火堆。
他穿过街道,离开河边,从聚集在迈特鲍酒店外的人群中挤了过去,接着从诺森伯兰大街走到了特拉法尔加广场。人们在马车和公共汽车周围换乘,警察尽量把人群分散,却是徒劳一场。售票员在那儿大喊大叫索要车票,马鞭声噼啪作响,马儿拉着大便,还有高耸的广告牌上写着:
天鹅嘴牌紧身胸衣———为第三种体形的人准备
快乐雪茄———抽一根香烟,立刻从哮喘、咳嗽、支气管炎和气短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浓生啤酒———跳过痛苦
圣诞节那天,当教堂里的钟声响起,给自己一份时间的礼物———罗宾逊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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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琴师 第二章(2)
在纳尔逊纪念碑闪闪发光的喷泉下面,他驻足观看一个街头手风琴师的表演,这个意大利人还有一只头戴拿破仑帽的猴子,尖叫着在风琴旁跳来跳去,当主人转动曲柄时它就挥舞手臂。猴子周围的一群小孩子拍着手,有拿火把的男孩,扫烟囱、捡破布的男孩,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一个警察挥舞着警棍,走了过来。“所有人,立刻给我回家,把那只脏兮兮的猴子带走!去兰贝斯区拉你的音乐,这是绅士们待的地方!”大家发着牢骚,慢慢地走开了。埃德加转过身。又是一只猴子,体形巨大,咧着嘴笑,在一面镶嵌宝石的镜子前打扮自己,原来是布鲁克公司的猴牌皂:家庭清洁中丢失的环节。这张广告牌挂在一辆公共汽车的侧面,随着车身一闪而过。车上售票员高声喊着卖票:菲茨罗伊广场,去菲茨罗伊广场的车马上要走了。快到家了,埃德加?德雷克想,这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开过。
他离开了广场,从一窝黑压压的商人和马车中挤了过去。沿着鸡距街走,就到了喧哗的干草广场,他把手深深地插进夹克衫兜儿里,后悔没有搭公共汽车。他走进小街,只见街尽头的大厦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阴暗。
他继续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只知道大概的方向。黑暗的砖房和油漆褪色的排屋静悄悄地躲在一边,零零落落的人影裹紧衣服往家赶。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一个个浅水坑闪着忽明忽暗的光。仍然滴水的双层斜坡屋顶下,一只灯笼摇曳不止,闪烁不定,在蜘蛛网上投下扭曲放大的阴影。这一切都只在他身旁一闪而过,他继续赶路。天空更暗了,街道也变得更窄了。寒冷的天气让建筑都蜷缩起身子,埃德加也不由得夹紧了肩膀。
小道拐进了牛津街,灯光出现了,路也更加熟悉起来。他走过牛津音乐厅,穿过纽曼街、克莱文兰街、浩兰街,经过一个、两个街区,再向右转弯,走进一条更窄的小巷。这条小巷太小了,伦敦最新版的地图也没有标注这条小巷,这使得小巷的居民十分失望。
富兰克林?缪斯路十四号是排屋的第四家,事实上它和住十二号的卖花的里利佩尼先生,以及十六号搞室内装潢的贝纳特?爱德华先生的房屋结构一模一样,每栋房子都有面共同的墙壁和砖砌的正面。房屋的入口和街道在一个水平线上。越过铁门,一条短短的走道跨越了街道和门前之间的空地,顺着走道走下去是一条铁梯,通向地下室,那里是埃德加的工作室。栅栏和窗户外面都挂着花盆。有正在凋零的菊花,但仍在秋季的寒气中开放。其他花盆都空了,有一半装满了泥土,现在都披上了迷雾,反射着门外灯笼摇曳的灯光。一定是凯瑟琳让灯一直亮着,他想。
他在门口摸找钥匙,试图延迟进门的时间。他朝后看看黑糊糊的街道,突然觉得作战办公室里的一席谈话已经很遥远了,就像一场梦。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也许这真的会像梦一样褪去。他不能告诉凯瑟琳,至少现在还不能,他仍然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他感到自己的头不由自主地在动,又点了一下———我从会面中带回来的就只有点头而已。
他打开门,发现凯瑟琳在客厅里借着一盏孤零零的灯发出的柔光看着报纸。屋里很冷,她的肩膀上披了一条薄薄的白色刺绣羊毛披肩。他轻轻把门关上,停下来把帽子和夹克挂到衣帽架上,一言不发。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宣告自己回来了,他想,最好悄悄溜进来,也许我能让她相信我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也知道她已经停止看报了。
他穿过房间,凯瑟琳继续看着手中的报纸,《伦敦新闻画报》。之后她会告诉他,她在读《京都酒店的招待》,里面有一架新钢琴,虽然不是写它的制造者,也显然不是说它的调音师,而是描写它的音乐。又过了一分钟,她还在继续翻阅报纸。她什么也没说,她是一个纯洁镇静的女人,这是她对付晚归丈夫最好的方法。她的很多朋友就和她不一样了。“你对他太好了。”她们经常这么对她说。但是她都耸耸肩,不当一回事:如果哪天他回来时一身酒气或者带着廉价香水味,那我会生气。埃德加晚归是因为工作缠身,或者是因为他接到了一个新任务,回家时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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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琴师 第二章(3)
“晚上好,凯瑟琳。”他说。
“晚上好,埃德加。你晚了快两个小时了。”
他习惯了这种例行公事的问答,没有故意找借口或者解释:我知道,亲爱的,最亲爱的,很抱歉,我不得不修好所有的琴弦,这样我明天就能重新调整它们。或者说这项任务催得很紧,或者我有加班费,或者我回家时迷路了,那幢房子在威斯敏斯特,我搭错了电车,或者我想要弹一下那架钢琴,那是一架罕见的1835埃拉尔钢琴,华丽无比,它属于意大利男高音文森特先生,或者一架属于内维列女士的独一无二的1827,我真希望你也能来弹一下。如果他曾经撒过谎,那仅仅是用一个借口去替代另外一个。比如说这是个催得很紧的任务,而事实上他之前停下来观看了街头表演。又比如说他搭错了电车,事实上是他弹奏意大利男高音的钢琴才晚了。“我知道,对不起,我还在努力完成法雷尔合同。”这已经足够了。他看见妻子合上了画报,便穿过房间溜到她身边坐下,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感到不大对劲。埃德加想吻她,但她努力屏住笑,把他推开了。“埃德加,你晚了,我肉都煮过头了。不要再这样了,你觉得你可以一直让我苦等,然后用甜言蜜语来哄我吗?”她转身背对着他,埃德加趁势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
“我以为你已经完成了那份合同。”她说。
“没有,那架钢琴坏得太厉害了,法雷尔夫人坚持要我把它修好,达到‘演唱会水平’。”他吊起嗓子提高八度模仿主妇说话。凯瑟琳笑了,他亲了亲她的脖子。
“她说她家的小罗兰会成为下一个莫扎特。”
“我知道,她今天又和我说了一遍,还要我听小调皮鬼演奏。”
凯瑟琳转向她的丈夫。“可怜的宝贝。我不能总是生你的气。”埃德加笑了,稍稍松了口气。他看见她正想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她还是这么可爱,他想。那金黄色的鬈发自从他第一次遇见她之后,就深深令他着迷,虽然现在有些褪色,但仍旧蓬松有致,只要她走到太阳下面,颜色又会变成金黄。他在修理她家的布罗特伍德立式钢琴时与她相识,那时他还是个学徒。钢琴并没有给他留下印象———它是用廉价的零件重新组装而成的,反而是那双弹奏它的纤纤玉手,以及琴键前坐在他身边的柔媚身影令他印象深刻,那个场景现在都能令他心情激动。他向前靠过去,要再亲她。“别这样,”她咯咯笑道,“至少现在不行,小心点儿沙发,这可是新的锦缎。”
埃德加重新坐下。他想她心情一定很好,也许现在就该告诉她。“我又接了个新的合同。”他说。
“你一定得读这篇报道,埃德加。”凯瑟琳一边说,一边把裙子弄平整,然后伸手去拿画报。
“一架1840埃拉尔。它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我们应该会大赚一笔。”
“哦,是吗。”她站起来,然后走向饭桌。她从来不问是谁的钢琴,或者钢琴在哪儿,这些都不是她关心的问题,因为在过去十八年里,唯一的回答就是这是年老的某某夫人的钢琴,在伦敦某某大街。埃德加很高兴她并没有追问,剩下的就要来了,他是一个耐心的人,他明白急于求成只会使他调音时把琴弦调得过紧,而现在,则会使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他刚刚看了《伦敦新闻画报》,在《京都酒店的招待》这一报道下面有一篇文章《达寇的暴行》,作者是“第三廓尔喀兵团”的一名军官。这是一则小短文,详细描述了与一帮洗劫一个友好村庄的土匪之间的小冲突,以及在殖民地平定冲突通常要付出的代价。要不是因为文章标题是“缅甸概闻”,他根本不会注意到那篇文章。他很熟悉这个专栏———差不多每周都有,但是他很少关注,直到今时今日。他把文章从那页中撕了下来,然后把报纸折起来放在小桌子上的一堆文件下面。她应该看不到。从饭厅传来银制餐具叮当碰撞的声音以及煮熟的土豆的香味。
调琴师 第二章(4)
第二天早上,埃德加坐在两人小桌边,凯瑟琳沏了茶,做了吐司,摆好黄油和果酱罐。他缄默不语,而她穿梭在厨房里,不停地说秋天的雨,谈政治,论新闻,打破着沉默。“埃德加,你听说了吗,有关昨天公共汽车车祸的报道?以及接待德国男爵的新闻?还有东区一个年轻妈妈因为谋杀自己的孩子而被捕的消息?”
“没有,”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没听说过,你给我讲讲吧。”
“可怕,太可怕了。他丈夫———好像是名煤炭搬运工———发现了孩子们的尸体,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一起蜷曲在床上。他报了警,警察逮捕了他的妻子。多悲惨的事儿啊!可怜的丈夫,怎么也不相信是她干的———想想看,同时失去了你的妻子和孩子。她说她只是给孩子们服用了一种专利药品,帮助他们睡觉。我想他们应该逮捕专利药品制造商。我相信她,你呢?”
“当然,亲爱的。”他把杯子举到嘴边,吸了一口蒸汽。
“你没在听。”凯瑟琳说。
“我当然在听,太可怕了。”他的确在听,他还联想到了三个孩子的模样,脸色苍白,好像没有睁开眼睛的小老鼠。
“噢,我知道我不应该读这些故事,”她说,“它们让我很烦。我们还是说说其他事儿吧。今天法雷尔合同能结束吗?”
“不行,我想要到这周末了。十点钟在梅菲尔区有个活儿,要修一架布罗特伍德三角钢琴,我还不知道它哪里出了问题。走之前我还得去店里忙一会儿。”
“今晚一定要准时回家。你知道我讨厌等人。”
“我知道了。”说着,他伸出了手,把凯瑟琳的手握在手心里。她觉得这是一个夸张的动作,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们的仆人,一个来自白教堂区的小女孩回家照顾她身患肺病的妈妈去了,凯瑟琳只好离开餐桌亲自去楼上收拾卧室。她白天通常都待在家里,帮忙做点儿杂事,比如接听一下埃德加客户的电话、安排任务、组织社交活动等等。她丈夫觉得自己和乐器打交道更加舒服,所以这种事情让她处理他更开心。他们没有小孩,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尽力尝试过。事实上,他们的婚姻总保持着浪漫多情的气息。有时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