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地的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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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地的小号-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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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很会把握时机。一条穿惯了的裙子、精致的妆容、轻便的鞋子、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的黑色长发,她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离经叛道、傲慢无礼的神色已难寻踪迹。此刻她神态羞涩、举止端庄,让人觉得她像一个纯洁的东方少女,于此刻卸下了面纱,第一次面对一群陌生人。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可我也无从解释。如果玛丽要演戏,只有爷爷猜得到她这出戏会怎么收场。爷爷专心地抽着烟,或许玛丽的举动也让他吃惊不小。
  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同样是这群人,我走进客厅的时候,他们坐在位子上纹丝未动。玛丽走到瓦希德的父亲面前,低着头和他握手,黑发颤抖得好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狗的皮毛。她眼帘低垂,双唇微启,轻声地问候着,模样不胜娇羞。她又和那个老师握了握手,对方刚才那种已婚男人式的潇洒微笑顿时不见了踪影。她又轻抬眼帘,匆匆瞥了呆呆的瓦希德一眼,跟他连手都没碰一下就逃也似的跑向他的母亲。这个女人马上被降服了。她紧紧地搂着玛丽,然后啜泣起来,仿佛自己唯一的女儿刚刚失而复得。她那阔大的前胸差点把玛丽一声声细细的“阿姨,阿姨……”都给淹没了。这个女人几乎站不住了,似乎要与玛丽倒在一处。妈妈赶紧朝她推过去一把椅子,而这女人却先让玛丽落座,接着贴着她坐下,抓着她的手不放。“我要这姑娘,”她泣不成声地回头对丈夫说,“阿布·阿西姆,这孩子是我们的。”
  准新郎像个瞎子似的摸索着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满心希望这就是自己的归宿,可是他的样子又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我注意到爷爷有些激动。他的目光游荡到了墙角处的水烟袋上。那位先知先觉的老师递给玛丽一包烟,脸上还带着一丝体贴的微笑。玛丽吃惊地抬头望了望他,然后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那些神魂颠倒的来客显然没有从她的气息中觉察出香烟的味道。

《瓦地的小号》 第四章(4)
“别抽烟了!”妈妈命令道。
  那些吃惊不小的男人还没回过神来,根本忘了扔掉他们赖以思考的道具。只有瓦希德匆匆掐灭了烟头。要不是对玛丽心生妒忌,我肯定也会喜欢上她这出戏。从来没人这样溺爱过我。顾影自怜,我不禁想起了阿米亥的诗句:“他们扼杀了我童年里的那个女孩,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如果爸爸还活着,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瓦希德的母亲还是抓着玛丽的手不放。我心想:把她迎进门,然后被她给活活气死吧!你还不知道自己正抱着一颗地雷呢。将来只要你踩上去,它就会爆炸,炸飞你的腿,再炸,直到你的身体被炸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颗脑袋去忍受痛苦和悲伤。我仿佛看见这女人的身体慢慢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一颗头掉在地板上,滚到玛丽脚边。
  我呷了一口妈妈分给大家的冰镇柠檬水。玛丽为什么耍这种花招呢?毫无疑问,她那台电脑肯定在大叫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只需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就足以吓跑准新郎和这些随行的人了。他们会仓皇逃下楼去,正好迎上杰米拉张开的双臂,她正充满好奇地等在下面呢。
  我又看了看瓦希德。他几乎没出声。爷爷问他生意做得如何,他也只回了句“感谢上帝”,好像整个人都被困在了一个隔音的泡泡里。玛丽怎么能忍住自己那股子任性劲儿,不去取笑他呢?从小到大,她都以折磨这种闷不吭声的人为乐。甚至连瓦地的孩子们都害怕她那张刀子嘴。我默默比较着这位笨拙的男人和玛丽想象中那位矫健的网球选手。可是她非但没有嘲笑他,反而扑闪着长睫毛偷偷看他,像只胆怯的小母鸡那样仰视着他。这种表情让瓦希德如醉如痴。
  爆炸始终没有发生。玛丽把脸转向那位母亲,向她发出无声的请求,似乎希望她把自己从这紧张气氛中解救出来。这位母亲随即松开玛丽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就像在说:女儿啊,你是对的。然后她在位子上挺直了身子,命令道:“说话啊,阿布·阿西姆。”
  于是那位父亲开了口。起初他不知道该对谁讲。他把脸转向我,我面无表情。他又把脸转向妈妈,妈妈也现出一副不当家的样子。直到现在,妈妈还在为玛丽一反常态的样子吃惊不已呢。最终这位父亲对爷爷开口了:“我们两家的交情有好多年了。”
  这可真是谎话啊!不过爷爷却是个有风度的埃及人。“我们可是一家人哪。”他附和着。其实爷爷本可以附带提到妈妈曾参加的那些葬礼,以示证明。
  “我小姨子从约旦寄来的信里净说你们的好话呢。”
  不错啊,他们偷偷摸摸从千里之外的约旦打听我们的情况,我家和他们村却近在咫尺。不管是圣诞节还是复活节,如果他们能有一回惦记起我们……“我们非常敬重您和您的儿媳。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精心栽培,才能开出这些美丽的花,”他边说边望了望我和玛丽,目光只是匆匆掠过我的脸,好像我是花丛中的一根刺,“你们的确该为此骄傲。”
  爷爷按了按一侧的鼻翼,说:“你抽水烟,是吗?”他站起身,高大的个子伫立在狭小的客厅里,然后转向妈妈,就像把她纳入一场神秘仪式一样。“一点点煤就可以了。让我们的贵客也尝尝真正的烟草。”
  妈妈走进厨房,爷爷把水烟袋放在自己和那位满脸诧异的父亲之间。“这种混合法可是我独创的秘方呢,”他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拿出烟叶来搓,那样子就像在处理活物一样,“如今人们都想把水烟袋给淘汰掉。我一直在找个合适的人选,好把我这秘方传给他呢。带进坟墓就太可惜了。”他坐下来,朝厨房门口望了望,好像在暗示:在煤块拿来前已经不需要再讲什么了。于是我们都一声不吭地坐着,仿佛今晚没有比老水烟袋更重要的事儿了。妈妈回来了,爷爷慷慨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撮烟叶,把煤块放在上面,自己先咕噜咕噜试着吸了几口,然后把烟嘴递给新郎的父亲。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瓦地的小号》 第四章(5)
“接着说吧,”爷爷说,“我们家可是穷光蛋。”
  “什么?!”那位母亲惊呼,激动的模样就像水烟里的火星溅到了她腿上一样。
  “没钱?”那位父亲问道,几口水烟让他有些恍惚。
  “没钱没房产。”爷爷像宣布喜讯似的大声说。
  “不可能!”那位母亲回道。
  “什么不可能?”爷爷笑了,“你觉得我们有些家底儿,只不过藏起来了?我也希望是这样啊。但是为了玛丽,我会把心都剖出来给你们看的。”爷爷的诚心实意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在这个充满谎言的晚上。
  “这么说,你们已经把这些可怜姑娘的前途给吃光啦?”那位母亲问道。
  妈妈脸色转为煞白,好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当老师的哥哥则带着无望的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也许还能商量商量。”
  那位母亲站了起来。“你在瞎想什么呢?他们要来抢你兄弟的钱,你还在这儿浪费口舌。”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他们已经把一个姑娘的未来给葬送了,现在正准备葬送另一个的呢。”
  “求你了,”那位父亲试图让妻子平静下来,“别乱发脾气呀。我们是来做客的,怎么可以得罪主人呢!消消火,女人,以耶稣的名义,冷静点儿吧。”
  准新郎的母亲双手叉腰站着,对她丈夫叫道:“干吗把这哄人的玩意儿放进嘴里啊?”
  爷爷朝前探身取来那盒万宝路,沉思了片刻,然后递给瓦希德。瓦希德抽出一支,爷爷把烟盒放到了一边。
  “等一下。”瓦希德说话了。
  “等半下都是浪费时间,”他妈妈发话说,“我们走。”
  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一定是祖海尔,我想,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来得正是时候。
  又一阵气急败坏的敲门声。
  妈妈的想法跟我差不多。“肯定是阿布·纳赫拉。”
  爷爷则更实际地问了声:“是谁?”
  “开门。”一个陌生的声音用希伯来语说道。
  那位母亲又坐了下来。如果一群*人聚会时,有个犹太人不请自来,这群*人内部的纷争即刻就会平息下来。妈妈打开了门。门槛上站着顶楼那个并非侏儒的房客。我脸上忽冷忽热,就像一会儿泡到开水里,一会儿泡到冰水里似的。看到屋里这群人,那个年轻人不做声了。厚厚的镜片下面,他那双很大的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玛丽立刻缩到瓦希德的母亲身后,这样这位邻居才不会认出她来。
  “请问有何贵干?”爷爷谦恭有礼地问道。
  这位顶楼的房客高举起双臂,又突然放下来,似乎在克制怒火。“有人撬了我的门锁,偷了我的东西。”他说。
  “哦,进来吧,快进来,随便点。”
  这位邻居走进门来,爷爷却突然大笑起来。我僵住了。我看见这位邻居健硕得如摔跤选手般的胸膛起伏着。他的脖子、肩膀、手臂和腿上都是一块块的肌肉。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爷爷的肚子。没有什么比一个正在大笑的人的肚子更不堪一击的了。我看到那对大眼睛在镜片后眯成了一条缝。
  “他为什么笑啊?”他问道,似乎想印证一下自己是不是碰见了一个疯子。
  行事素来谨慎的爷爷竟然笑得直不起腰来。也许这笑声化解了先前谈话中的紧张气氛。“之前我们还一口咬定这人自己就是做贼的哪,”他用*语说,“哦,我的孩子,这可是干你们这行的风险哪。”
  我想,还好他是新近移民来的,八成听不懂*语。这位邻居望着我们,问道:“他喝醉了吗?”

《瓦地的小号》 第四章(6)
“是啊,”妈妈马上回答道,“家里来了客人,他已经喝了不少啦。”然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就像在安抚一个危险的暴徒。“来吧,孩子,跟我们坐一会儿,喝点东西吧。”妈妈推着他坐进一把椅子,塞给他一杯柠檬水,“现在跟我们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我用目光找寻玛丽,可她不见了,一定是溜进厨房或是我们的卧室里去了。眼前这个近视的家伙正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可能把我错当成了玛丽。
  “你确定小偷进过你的房间?”妈妈问道。
  “上午我要去上学,”他向妈妈解释道,而妈妈盯着他,一副要问到底的样子。“晚上我去港口上班。我在码头干活。”
  “上什么学?”
  “在理工大学学习电子学。电子工程专业。”像许多新来的移民那样,他也习惯于反复解释很简单的事情。
  “这孩子蛮诚恳的,说的应该是实话。”爷爷用*语说。
  “今天我从理工大学回来,发现门开着。”
  “也许是你自己忘了锁呢。”
  “他们撬开了……那个……”他回头望着我。
  “门锁。”
  “对的,门锁,给撬开了。没人听见什么吗?”
  爷爷站起身来,轻轻把妈妈推到一边,站到她刚才站的地方。“没有,孩子,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就算我们听到了,也不敢动一根手指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胆小鬼啊,孩子,有时候知道害怕反倒更好。他们偷走你什么东西啦?”
  “钱。半个月的工资。”
  “你不该把钱放家里。”
  “我现在该怎么做?”他问我。
  我没吭声。
  看着他那副沮丧的表情,妈妈摇了摇头。也许她正想象着他扛着重重的麻袋在码头干活,满头大汗地挣来那半个月工钱的样子。“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啊?”她和气地问。
  “爸爸妈妈住在老人院。年纪大了。妈妈还有病。”他站起来,又看了看我,然后跟众人道别。
  “等一下。”妈妈拦住他,然后走进厨房。他站在那里,尽量不朝我这边看,但还是看过来了。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他脸红了。我的手心在出汗。妈妈端来一盘饼干,对他说:“这是给你的。”
  他拿了一块。
  “不是,这一盘都端走吧,全是给你的。”她把盘子推到他胸前。他端着盘子,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似的。然后他边朝门口退边说:“我不打算报警。谢谢。谢谢。”
  也许在我的想象中,在这些天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中,我已经接受了他的存在—我那会儿甚至还没看到他的脸或听到他的声音呢。此刻,一切都对他非常有利,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他的言外之意。并不是说我已经爱上了他。到了我这个年纪,虽然不再有一见钟情的邂逅,但是玛丽提到的那台电脑仍在十分清醒的状态下工作。我体味着脑中浮现的一个个念头、体内涌起的一阵阵感觉。我还以为这些早已枯竭了呢。
  相亲的第二幕正演到高潮。玛丽回到了客厅,正犹豫着要坐到哪里。瓦希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像信徒注视着神迹一样。最后她选择在他身边坐下,于是瓦希德的脸涨得通红,扭着身子,好像要把自己拧进椅子里似的,然后抬眼望着他哥哥,默默地恳求他帮自己说几句话。
  他那位精明的妈妈轻声地对他说:“瓦希德,你不觉得咱们该走了么?”
  “去哪儿?”他问。
  换别的场合,我本会控制住自己,可是楼上邻居的来访让我的心情开朗了不少,所以听到这对母子的对话时,禁不住笑出声来,不过即刻又忍住了。
  “回家啊,”这位母亲气呼呼地说,“他们把我们当傻子啊!”
  “上帝啊,这是什么话!”妈妈不愿意了,“我们很少见面。对我们来说,今天就像过节一样是个大日子呢。乌姆·阿西姆,就当我求你了,坐下来吧。还没给你们端上来什么吃的呢。玛丽,把点心拿上来啊。”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着、喝着。偶尔有人试图聊起某个话题,但是新郎母亲那阴郁的影子一直笼罩着每个人。接着他们咕哝着道别的客套话,打算走人了。气氛越来越沉重。根据玛丽惯常的表现,我担心她会发作,她可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我还巴不得玛丽能回敬这个可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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