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工作也勤奋,一个又一个大案交到他手上,就是拼了命也得破案,根本没时间考虑别的,成天扎在刑侦大队里……”
“公孙,你得告诉我,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知道你从来不说假话的。”老爷子的语气很平静。公孙策强压下堵在喉口的酸楚,深深吸气,“庞统他……与凶手正面冲突,受了重伤……”
老爷子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似乎在忍受一种突如其来的疼痛,期待的眼神望着公孙策,“后来呢?”
公孙策咬着唇,实在不忍骗老人家,“他……牺牲了,不过连环凶杀案的凶手也抓住了。”老爷子往沙发上一靠深深垂下头,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
公孙策只看得见他花白的头发在轻颤,眼睛里也涌进一波又一波的热泪,然而此刻他只能狠狠地咽回去,因为他还得劝慰老爷子。
半晌,老爷子方抬头对公孙策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呆着就好,放心吧,我没事。”
离开宾馆,公孙策直接到了局里,案子已近收尾,剩下一堆事千头万绪。这会儿已经深夜了,但还有脚步匆匆的队友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公孙策来到自己办公室,掏钥匙开了门,又转身望向对面办公室。门关着,安安静静地,根本没有人来过。
公孙策从小婵的抽屉里拿了钥匙,走过去开了门,灯光穿透黑暗,办公桌有人清理过了,烟灰缸里没有一根烟头,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笔记本。连茶杯也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电脑旁边,座位却是空的。
瞬间,公孙策思绪如潮,那一次次斗嘴就是发生在这里——“哟,不是偷了哪家的东西把自己鞋忘人家家里了吧?”
“嘁”。
——“不过也是,给你介绍对象的大妈们都排着队呢,就算变成熊猫也有姑娘哭着喊着要。”
“哎,公孙策,你吃味啊!” “吃味?我吃什么味儿?”
“你看没人给你介绍是吧?好,下次遇到大妈们我一定隆重推荐你。”
“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公孙策下意识地在办公桌后坐下,翻开笔记本,遒劲的字体把每一天案件的进展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公孙策拿起它,原来是自己抱着多多玩的时候偷拍的。
根本没看镜头,因为是夜景,照片的颗粒也显得有点儿粗,但自己脸上的笑容很真实。公孙策记起来,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庞统曾说过,“几时咱们仨拍张全家福就好了。”
公孙策这才发现,自己和庞统居然没有一张合影。时间的隧道不断地坍塌,走过去就没有办法回头,若早知道如此,是不是会珍惜曾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后悔换不来时光倒流,更无法弥补心中的遗憾,或许爱正是因为残缺才变得珍贵?因为遥不可及才更加美好?
公孙策默默地坐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才回办公室睡了一会儿。
人声把公孙策吵醒,睁眼一看,赵亮、周一帆、薜小婵都来了,赶紧起来。薜小婵问道:“公孙老师怎么来这么早啊?不是在陪庞老伯吗?”
公孙策道:“伯父知道了,他很平静,让我先回来。”
这时郑光华也进来,把赵亮叫了出去。二十多分钟他才回来,回来后脸色阴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额头。
薜小婵看着不对,过去捅捅他,“哎,你怎么回事儿啊?”
这时郑光华又进来,表情严肃,“赵亮,这是命令,必须执行!”
“不!”赵亮站起来,狠狠瞪回去,“我不同意,谁也不能勉强我!”说着大步走出去。
“哎,你回来——这小子,还反了你!”郑光华赶紧冲出去。
周一帆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薜小婵赶紧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周一帆小声道:“让老赵解剖老大呢,他不同意。不过也是,这也太残忍了。”
“啊?”薜小婵也惊呆了,“这这这——”
周一帆赶紧拍拍她的背,“你没事儿吧?老赵也够难的了,本来老大的事儿大家心里都憋得厉害,这会儿还下这种命令,不是为难他吗?”
“为什么非他不可啊?”
“谁让他是NO1?”周一帆挑眉,“省局法医里的头牌,不是他还信得过谁?关键这份鉴定报告十分重要,是定罪的有力佐证。”
公孙策起身,往解剖室那边走过去。
早上的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却化解不了解剖室的冰寒。
不锈钢的解剖台,无影灯,还有解剖器材都在阴影里静默着。老郑正苦口婆心地开导着赵亮,而这小子就是死活不答应。
“让我来吧。”公孙策对郑光华说。郑光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退了出去。
“我说了,谁也不能逼我,谁逼我我TM跟谁急!”赵亮靠在器具柜边上,一脸阴沉。
公孙策深吸了口气,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换成谁能下得了手?可是……你也干这行好多年了,这行最忌讳的是把个人情感带进案子里,否则,你会承受不了的。”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就是这辈子干不了法医也认了!”赵亮抱着手臂一副无须再谈的表情。
公孙策没生气,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是当初老大跟我说的,那会儿我刚出完现场,满脑子死者血泊中的样子,根本吃不下睡不着。是他劝我,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入到案情中……他要知道你这样,一定会生气的……”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赵亮双手抱着头,公孙策走近他,拿开他的手,“开始工作吧。我陪你。”
22
公孙策与赵亮换好了消毒服,戴上了护目镜 。
庞统从冰冻柜里移到解剖台上,无影灯打开,照在他身上,白被单盖到胸口,头上、胸前还包着纱布。
这是庞统死后,公孙策第一次见到他,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头发上结着霜花,只是面色很安详,象在静静地熟睡。
赵亮戴上橡胶手套,对公孙策示意:“我开始了。”
公孙策点头,他知道目睹整个过程一种最残酷的刑罚,但,赵亮需要他,这便是理由。
揭开被单,拿起剪刀剪去纱布,冲去伤口残留的药物,接着拿起解剖刀,从胸口划过一个巨大的Y字一直延伸到腹部。
赵亮一丝不苟地工作着,公孙策的目光却划过庞统的脸,停留在他的唇上,他曾经给过他最真切最滚烫的吻,他的手曾经给过他最温暖最幸福的拥抱,可是它们都变凉了,那些回忆永远地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变成了烟尘。
生命的存在太平常,平常到从来不曾留意过,只有当它转身离开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的浓美苍凉。
生与死,一步即天涯。
电锯的轰鸣声把回忆切割得支离破碎,血液四溅,赵亮的消毒服、护目镜上全是血点,连公孙策身上也溅到了。每个器官被一一取出,放在托盘里进行着最科学最认真的鉴别,或许在被送到解剖台上的那一刻,庞统便不再是他,只是一个被研究的个体。
公孙策静静地站在阴影里,脸色苍白,背却挺得笔直,象一颗树,用瘦弱的枝条扛起了满天风雨。
检验完毕,缝合完最后一针,赵亮拿过喷头,公孙策轻轻道:“我来把,你把报告打出来。”赵亮点头,脱了工作服,开了电脑。
公孙策默默地替庞统冲洗着身上的血液,子弹的弹孔很明显,胸口一处,腹部一处。轻轻抚过那冰凉的躯体,公孙策心里默念:“我来了,是我,你能感觉得到吗……”
薜小婵早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警服,公孙策替他擦干身上的水,换上衣服。衬衣笔挺,领带打得整整齐齐。
公孙策记得刚见面时自己曾刻薄过庞统:“去年第九期法治先锋杂志上,那是谁37天内破获三尸案,跨省追逃,一气呵成,荣获部级二级英模?大照片挺精神的,不像现在,邋遢!”
思绪流转,时间如大浪淘沙,留下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一点一滴却已成为回忆里最宝贵的珍珠。
穿戴完毕,赵亮走过来,把一份刚打好的报告交给他:“好了。”
公孙策点点头,脱了工作服,刚离开解剖室,就听见里面的哭声,抓心挠肺的哭得象个孩子,再后来就变成了野兽的嚎叫。那一声声象刀片一样,狠狠地拉在公孙策心里。他闭了闭眼,大步走出去。
吕海涛的案子已经清晰,虽然他给的是零口供,但凶手遗留的手套上有血者的血迹,反面提取的上皮细胞,检验后DNA与他完全一致。还有他杀了庞统和徐非,以及在仓库地下室找到的失踪人体器官,被判死刑无庸置疑。
吕成林包庇严重干扰了警方的办案,在带吕成林回来调查时,却发现吕成林已经死亡。
经赵亮进行尸检,得出结论是突发脑溢血,当时家中无人,抢救不及而死。
吕海涛的人生经历对他的一生也有着诸多影响:年少时被继母虐待,从此恨透了女人,何田田以前,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力QJ。当遇到何田田以后,幼小的孩子让他感觉安全,从此以后他开始以男人的方式来报复女人,甚至带走她们的器官回家后继续犯罪时的快感与疯狂。
直到他结婚之后,婚姻生活让他远离了犯罪,但是妻子的不忠让他重新燃起对女人的恨意,一个雷雨之夜,他杀了妻子,碎尸后运到田野掩埋。几天后他找到个妓女,疯狂地对她开始了报复,之后越来越嚣张地挑衅警方,方文仪,韩青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从丽丽发廊的登记本上他轻松地找到了目标的电话和地址,而他本来就住在发廊附近,自然是发廊的老顾客,用化名很好地隐藏了身份。
唯一的麻烦是第一次行凶时,受害人是他家对面楼上的姑娘,回来时遇到了下班的老爸。吕海涛连威胁加恐吓,加上父子天性,吕成林不得不庇护这唯一的儿子,故意说凶手是左撇子,来干扰警方的查案,还让儿子捅了自己一刀。
那个时候,吕海涛还在军队服役,他是请假偷空回来的,作案后他赶紧离开,到了一个小地方,故意给家里打长途电话,说马上回来。于是“得知”了爸爸受伤的事儿,立马赶回来。因为案发时吕海涛“不在”临江,于是逃过了第一次全市大排查,而在吕成林“目击者”、“受害人”的外衣下,他一次次逃脱了警方的怀疑。
从部队退伍后,吕海涛在体校任体育老师。近几次行凶,他都会带上天天,谁会怀疑一个牵着孩子的年轻父亲竟然是连环奸杀案的凶手?当他最后一次犯案时,徐非一路跟踪他,在现场附近遇上天天,逼问天天吕海涛的下落,被天天误认为是坏叔叔,受到惊吓后跑上快车道遇到车祸身亡。
这个时候,吕海涛已经疯了,看到薜小婵身着便装频繁出入丽丽发廊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警方下的套,于是他对薜小婵下手了。
三天后,庞统的追悼会召开。
灵堂正中摆着庞统的大照片,就是去年第九期法治先锋杂志上登出的那张,领带打得整整齐齐,剑眉星目很有气势。相片四周簇拥着一圈菊花。
公孙策去接的庞老爷子,老爷子没让他扶,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
鲜花丛中,庞统似乎在沉沉安睡,只是一道水晶棺隔绝了父子天伦。
王局长把庞统荣获一等功的证书和勋章交给老爷子,还有他的硕士毕业证书。
抚着棺盖,老爷子点头道:“好!好样的!”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落下砸在证书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世间最大的悲哀。
王局长致悼词。
公孙策却有一刻恍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人已经走了,功名利禄这些东西终必成空。
遗体告别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小声哭泣,薜小婵哭得声嘶力竭,两个女同志一左一右搀着她。
仪式结束,公孙策没等其他人,一个人先走了。
半个月之后,局里召开庆功会,表彰711重案组的成员,集体荣获省公安厅颁发的二等功一次。40天破获15年连环杀人QJ案,庞统又书写了一个传奇,被追授公安部一级英模。
庆功会之后是庆功宴。老郑特意点了他们爱吃的活水牛蛙和小龙虾,可所有的人都打不起精神。郑光华急得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最终还是草草收场。
周一帆和薜小婵单独找了个地方,两人一人一瓶酒,拧开瓶往嘴里倒。
周一帆闷闷地:“决定行动方案的时候我还和老大吵,我光记着你了,没想到——”一仰头又喝了一大口。
“他说会以生命来保护我。他做到了。”薜小婵眼里的泪纷纷滑落,“可是我真想他回来,再做我们老大。平时我们再怎么和他闹他也受着,从来没有真的责备过我们。”一口又一口酒往嘴里倒,周一帆赶紧抢下酒瓶,“这是白的,你疯了!”
“可是我真的难受,太难受了!”薜小婵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周一帆犹豫了一下,抬手紧紧搂住她,“我知道你难受,我也一样。”
公孙策去了公园,还没走到那棵树那儿,多多已经欢叫着扑过来,围着他转圈儿,一个劲地摇尾巴。好多天没来,多多身上变得脏兮兮的,也瘦了一圈儿。
弯腰摸摸多多的头,公孙策从塑料袋里取出沐浴液和小球,学庞统的样子给多多洗了澡,细心地擦干。又拿出给它准备好的香肠喂它,多多吃了几口就停下来,小脑袋偏着像在寻找什么。
公孙策知道它在找庞统,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如何能让它明白这世上还有生离死别?
“多多,快吃,吃饱了我陪你玩儿。”公孙策抱起多多,喂它吃东西。
“我知道你在等他,我也在等他,他只是离开一会儿,他会回来的。”
一个人,一条狗,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他们在夕阳的余光渐渐中变成剪影。
离开公园的时候多多一直跟着,公孙策想起庞统跟它拜拜,于是挥挥手,“多多,拜拜了,咱们下次见。”
多多乖巧地坐在地上,歪着头,漆黑的眼睛看着公孙策,直到他离开。
案件破获,711重案组解散。征求公孙策的意见之后,他选择留在了临江市,这里虽然空气不好,但却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
每天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公孙策就会不知不觉回忆起和庞统在一起的39天。
39天,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很短,可是对于公孙策和庞统来说很长,那是他们的一生一世。
这天又加班到很晚,下着潸潸的小雨,坐在末班公交车的第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