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老师名字的那种自然,很亲切、一点也不突兀。
上次我一个人遇到历史老师时也一样这样打招呼,被人笑说象是在叫同事…
唉,我要离题了。
我要讲的是,我总觉得自己很矛盾。譬如说,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很懂得什么时候该讲什么话,不要老是花很多时间后悔自己又失言了,但有时候又觉得像嘉仪跟妍君那样落落大方也好好哦!她们的生活就是很自在的不用顾虑很多,而且无论说什么,都好像不会错一样。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吗?
其实我要问的问题是,上周三我随口问了一个很不恰当的问句,关于别人私密的感情问题,甚至接近要挖掘人家内心情感因素的刺探,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但我觉得很不恰当,很讨厌自己又失言了。
问题收不回来了,老师,妳觉得我道歉了,对方会原谅我吗?』
张书妘没有写任何话回应,盖上林宇侬的周记本放到一边,开始批改起其他同学的周记。
只是她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大致扫过那些篇幅广大的文字,没什么问题就签上日期跟一个「阅」字。
林宇侬,纠结在上周三的问句。
『老师有在缺的吗?』
这是多么轻描淡写的一个插曲,但竟让林宇侬这么困扰,困扰到视字如金的她提笔写了这么一大篇文字只求一个隐晦的道歉。
张书妘不觉得林宇侬小题大作了,却讶异于这女孩在这问句唐突出口那一瞬间,居然捕捉到自己小心隐藏过的情绪。
那种空洞、那种孤寂。
如果林宇侬没有看到什么,不应该这么愧疚。那双藏在浏海下的精明的眼,究竟都在看些什么?究竟都看了些什么?
张书妘想起女孩后退时踉跄的步伐,那慌乱无防备的神情,心口刺痛的愧疚起来。
现在是打扫时间,离上课钟响,十分钟。
张书妘抱起整叠周记本,快速地前往仁班教室,在离座前,拾起那张画了热狗的便条纸,翻到正面后贴到隔板上,与上周的缺交名单并列。
拜托不要遇到李嘉仪、拜托不要遇到王妍君、拜托不要遇到李嘉仪、拜托不要…
张书妘一路默唸一路走到仁班教室门口,并且顺利地走到前门,用她平淡的语气对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同学说:「麻烦帮我叫一下学艺。」
很好,没有李嘉仪、没有王妍君,张书妘看着林宇侬踅到教室外头,四处张望,才象是终于发现自己走了过来。
林宇侬安静地接过周记本,抬头看张书妘。
「那个…」
居然,自己居然在面对她时词穷了。这可是一个年轻自己快十岁、与自己等高的女孩,为什么文字此刻居然这么退怯,张书妘想到那双深邃而灵动的双眼,就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记得提醒4号跟9号,她们两周没交周记了。」
林宇侬点了点头,转过身要离去。
「还有…」
张书妘叫住林宇侬,「我有看到…妳的。。。」林宇侬僵直住,视线胶着在张书妘的方向。
「我想妳并没有错,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张书妘说着,「但即使妳没有错,我想那个人会自私的跟妳要求扯平。」
「扯平。」林宇侬用一种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语气复诵。
对的,这是张书妘倔强的个性里,能要求到最接近道歉的东西。早上的插曲,她对林宇侬存在浓浓的歉意,某些方面来讲,她觉得自己欠她的比她对不起自己的要多。
林宇侬安静地凝望,墨黑浏海下头是什么神情,张书妘看不清。
「每个人都有些难以启齿的,我想『扯平』,很好。」林宇侬最后这么说,对张书妘淡淡的、悠然的笑。
张书妘真的不懂了,这女孩究竟看懂了些什么?又藏了些什么?
百褶裙摆随步伐轻轻晃,林宇侬的发尾在阳光下飘飘然地甩动,女孩的脚步不全然愉快,却是相当轻盈地进到教室。
每个人都有些难以启齿的…
真的是,很透彻。
☆、11
『学妹,一切顺利吗?一个暑假过完后,我又落榜了一次了,哈!
下次要去中南部试试看了吧!名额已经不多了…
有空聚一聚、一起吃个饭吗?我想听听妳的近况。』
寄件者:吴镇宇。
果然是一个来自学长的问候,呵。
所幸吴镇宇相较同年纪的男孩来说,是相对成熟的,这让张书妘相处时免去很多心里默默翻白眼的时刻。就如同沈老师说过的,他的确积极的联络上自己了,不过是以一种谨慎的方式,像猎豹会埋伏在草丛,一点一点靠近、象是秃鹰在逡巡后才接近垂死的猎物,张书妘小心地检视那封简讯,确信自己不会在不提防之际,让这个学长离自己太靠近。
『有空当然聚,不过最近要开始准备试教了,时间安排上有些困难哦!最近都很好,沈老师也对我很好,我想实习很顺利。谢谢学长。』
沈老师对我很好。
张书妘忍不住笑起来,吴镇宇可是自己打电话问过沈老师的,这句话可能很多余吧,呵。
回完简讯就把iphone扔进名牌包里头。
她回覆了,这是她该做的,不过如果还有简讯过来,那跟她毫无相关了,她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的。
张书妘不爱吴镇宇,对他也不感兴趣。
如果没有情愫,就该快刀斩乱麻,玩弄人的感情太贱了。
这是张书妘的一点点认知,嗯,她不是特别有良心的人,只是多少有点怕麻烦。感情状态该干净的道理人人都懂,但真正实践起来的人不算多。不,她真的不是圣人,即使自己这么多年来都孑然一身,情感是个她不能掌控的区块,今天她推开追求自己的人,是她有这个能力,她狠得下心做得到。
但心之所向,她真的没把握。
「好了,大家快点把椅子搬下来。」
沈老师进到教室里头,在上课时间看到这没秩序的景况,并不是斥骂或是发怒,沉着冷静的发号施令。
真是一个很不古板的老师呢!
「课本,上课要课本,大家记得拿课本哦!」
这一团糟如果在历史科林老师眼里该是多么令人崩溃的情景。几乎全班同学都离座,向着后方置物柜的方向走了过来,顿时把教室后半部挤得水泄不通,乱哄哄的吵成一片。
张书妘拉开椅子,让学生们翻找置物柜。
那些拿完课本要回座位的学生逆着人潮走,顿时人群又一片混乱,躁动扩散了一些,张书妘莫可奈何的后退,退到不能再退了,她捧着笔记本跟课堂讲义,指间夹着原子笔,几乎有点困难的局面。
有双手,帮忙拉过张书妘那在人潮中显得很碍事的椅子,然后扯了扯张书妘的衣角,示意她退到教室外头。
「戴懿凡,下次管好班上的秩序,好吧?」张书妘说着,不知怎的并不讶异于眼前出现的人是她。
「…不要当乱源就不错了。」戴懿凡望着简直一团乱的教室里头,略带不耐烦地说。
「老师,她不是风纪也不是班长,管了会顾人怨啦!」戴懿凡身边那个稍微矮她半颗头的、绑马尾的女孩开朗地笑着说。
「许靖婷。」
其实心里有百分之九十五的确信眼前的人名,但张书妘还是确认性地念了一遍。周末她背起了仁班跟义班全部同学的名字,不过特别记得许靖婷,不只是因为她逼迫自己记得过,而是出自于某种不解的因素,觉得这女孩莫名的眼熟。
明明长得也不是什么大众脸…
「老师居然知道我耶!」许靖婷惊喜地说着,用手肘推了戴懿凡一把。
「干嘛,开心成这样。」戴懿凡口气很差,张书妘总觉得,教室里头的混乱像让她很不悦似的。
戴懿凡不象是会在乎秩序这种琐碎事情的人。
「吃了炸药哦!」许靖婷检视着戴懿凡的神情,「从刚刚就这个表情,奇怪欸!」
的确,戴懿凡的表情的确很不悦,象是什么事情惹到她似的。
「怎么啦?」
张书妘伸手轻轻拍了拍戴懿凡的手臂,多少带点安抚的味道。
「没有。」戴懿凡闷闷的说,蹬了许靖婷一眼。
小家伙闹别扭了,呵。
「好啦!不要摆臭脸啊!」张书妘笑着说,「沈老师的课这么好玩,不要不开心啊!」
「哎!对嘛对嘛!对沈老师摆臭脸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许靖婷搭腔。
戴懿凡只是又看了教室一眼,最后拉过张书妘的椅子,说:「可以进去了。」
张书妘坐在教室后头,发现自己精神不大能聚焦,直盯着戴懿凡的后脑勺看。
不知道上了沈老师的课之后,这家伙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她还想着,就看到戴懿凡转过头,对上自己的视线,灿然一笑。
彷彿可以驱散乌云的笑容,戴懿凡的心情应该是挺好的。呵,真是来去自如的坏心情。
还想着,就看到她离座,压低身子向后跑,跑到她的置物柜——在张书妘现在坐着的椅子的正旁边。戴懿凡对张书妘笑了笑,拉开置物柜乱七八糟的翻找起来。
「又弄乱了?」
戴懿凡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彷彿弄乱了张书妘整理过的置物柜让她相当尴尬。
「老师…我已经尽量维持了…」
「呵,没关系啊!」张书妘笑着说,「妳看起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不是坏事。」
「…不过,刚刚到底在愤慨什么?这么一个不循规蹈矩的人,对教室秩序混乱这么义愤填膺吗?」
戴懿凡愣了愣,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那是因为…」
「因为?」
「哎!没有啦!」戴懿凡搔了搔鼻子,耳根发红的支支吾吾起来。
这真是令张书妘不解了,如果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戴懿凡现在是在害羞吗?没有什么好羞怯的才对。
「好啦!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跟妳闲聊。」张书妘意识到什么东西似的提醒她,也在提醒自己,「妳在找什么?」
「讲义,上次发的讲义。」戴懿凡从柜子里头挖出三个资料夹,每一个资料夹都爆炸般的塞满纸张,包括便当店的宣传单、鲜芋仙的菜单、或是一些学校社团的活动传单、学校行事历、通知单…跟小考卷还有上课讲义混杂在一块。
开学不过几周而已,就乱成这副德性。
「妳拿这个。」张书妘从笔记本下头抽了一张,她可是带了不止一份讲义来上课,出于「预防万一」的理由,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戴懿凡伸手,但没有接过。
「老师,我可以拿那张吗?」
戴懿凡指着张书妘笔记本上头那份做了笔记的讲义。
「戴懿凡,笔记要自己做才行。」
「嗄…不行哦…」
戴懿凡不知怎的,好像很想要那张张书妘做过笔记的讲义,脸上的神情非常的失望,很像六、七岁的孩子看着手上气球飞走的模样。
「真的不行哦…?」
不屈不挠的瞪着张书妘,戴懿凡那哀怨的神情几乎让她发笑。
「快点啦!快回去上课了!不然我们都会被沈老师骂的。」
张书妘耳语般急促的说,但戴懿凡仍然无动于衷。
「好啦。妳拿这张!赶快回去上课了。」
戴懿凡转失望为雀跃的神情,果然是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拿着张书妘的讲义,压低身子走了两步又退回来。
「快点去上课了!」张书妘耳语。
「没有啦!老师,」戴懿凡仰着头说,「只是想提醒妳,以后打扫时间之后的这堂课不要这么早进来哦!」
「什么…?」
大费周章退回来讲这个?张书妘真不懂。
「我们班打扫时间这堂课之后的秩序都很差的,老师妳不要太早来啊!」
张书妘看着戴懿凡清新诚恳的神情,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种迷失的感觉。如果她刚刚单纯的不悦是为了这个…
完全撞击到张书妘的心扉,为什么在这样苍白空荡的人生里头,还有这种全然天真的关怀?想到自己踉跄地被拿课本的人潮包围时,那双扯着自己衣角的手,现在回想,那是带有一种急切情绪的。
一种单纯无杂质的美好。
戴懿凡。
「好,我知道了。」
张书妘回答,这一次的淡笑很诚恳。
目光随着戴懿凡的身影回到位置上,张书妘觉得自己今天好像有点失常。好像把一张备忘的便条纸夹在讲义里头,不小心一起拿给戴懿凡了,糟糕。
「算了,正在上课,就算了吧!」
既然那个人是戴懿凡,张书妘想想,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没关系的。
☆、12
张书妘真的记不起来了,她在备忘的便条纸上写下一整周的行程,还有一些必须采买的物件,凭着零零碎碎的记忆力是可以有个大概,可是那些模糊不明确的实在是很恼人。
应该要跟戴懿凡拿回那张夹在讲义里的便条纸的,只是张书妘在义班下课后,屡次看到捧着排球跟许靖婷跑出教室的戴懿凡,她拦不下手。
可能真的就必须算了。
张书妘一边帮教学组长记下家长抱怨的内容,加着注记,最近一忙起来,连吃饭都有点没空。还好起士蛋三明治这种东西实在很难做坏,并不是张书妘特别喜爱的,但在忙碌的状况下,是还可以的折衷办法。
「…可是这位家长,您的孩子对学校购买制服以及绣学号的问题,我们是无法替您处理的…对的,这不是我们管辖的范围,不,您不可以说这是学校的责任,我们当初都有告知学生领取制服时要确定尺寸大小,也希望她们可以稍微套一下,现场试穿看看…」
张书妘希望,如果有天自己真的成为老师时,可以不要执行行政工作,她不想面对这些讲不听的家长…
「…不好意思,我们只有刚开学那一周有提供绣学号的服务,对的,把入学编号当成学号绣上去真的不是我们的责任。贵家长,即使我们想要帮忙也无能为力,厂商已经撤出去了…」
张书妘看到教学组长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中一惊,难道这一天就这样要提早到来吗?
「书妘,可以帮帮我吗?我还有课表的问题要处理,已经焦头烂额了,在这样下去真的不行…」组长用耳语告诉完张书妘,把话筒凑到嘴边,「黄妈妈真是不好意思,我把电话交给学务处生辅组的秘书帮您处理一下,这真的不是我们统辖的范围。」
「可是组长…」张书妘小声的耳语,「我不会处理、也没有权限处理这种事情…」
「我知道,」但是组长把电话转掉,于是播放起了等待的音乐,接着她又把电话转了回来,然后告诉张书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