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水的大脑也一片空白,她被吓到了,真正的吓到了。她不知道贺雪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她家在哪,她没办法把她送回去,这么晚,想去医院也不会有车。而且她不觉得自己能抬动贺雪,所以只好拿来一套比较薄的被单搭在贺雪身上,任由她躺在地面。
“看来我有得解释了。”躺着地上的贺雪终于睁开眼睛眨了眨,把自己撑起来。陆秋水就坐在她旁边,一脸疑惑。
“对,你需要解释很多事。”陆秋水说。
贺雪叹了口气回答:“时间混乱症,听说过么?那本小说你看过吧?”
陆秋水点点头,有些半信半疑的问:“可那是书里的东西,你怎么会是……”
“你小时候还信过女巫呢。 ”贺雪甩甩手,有些好笑的说。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能让雨停下,也不能让你父母快点来接你,就算这样你也相信我是女巫啊,还有那个蠢到爆的大魔法师。”然后贺雪顿了顿,继续说,“算了你不会记得的。”
“所以是你。”陆秋水深吸了一口气,她记得,她怎么会不记得,在大雨里面被淋得一塌糊涂还死活不要伞的短发姐姐,之后几年中在小巷子里救过她一次的人。所以贺雪每次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只是因为她在想方设法判断时间?
“是我,几年前的我。”贺雪说,“我很少跳回过去。”
“几年前?”陆秋水惊讶的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贺雪眨了眨眼睛,说:“十五岁。”现在她十九了,日子过得真快不是吗?
“那你……”陆秋水没有问出口,那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她就知道没有人会莫名其妙突然喜欢上谁,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贺雪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丝毫没有激动的模样,只是闷闷的说:“四年,从第一次开始。”
陆秋水直接愣住了,四年?从她十五岁一直到现在?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我想我得先走了,今天情况有些复杂。”贺雪皱起眉,她晕厥了,虽然貌似没有多长时间,但那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医生要她努力减少情绪波动,每一次穿梭都会给她带来不小的伤害。她的医生大概会很高兴听到她病情恶化的消息,贺雪这样愤愤的想着,猛地站了起来,她需要逃离。
“贺雪。”她终于听到陆秋水叫了她的名字,说真的,似乎不是幻听的样子。
“刚刚有人叫我吗?”她有些不相信的问。
“我是说,我很抱歉。”
没有人需要抱歉什么,没有人,而未来就在那里,不可逆转地已经发生了。所以她为什么要纠结于现在的陆秋水喜不喜欢她的问题,反正总有一天她会接受的。总有一天,只是贺雪希望那天不要让她等的太久。她曾经觉得自己并不害怕死亡,因为她认知的世界灰暗一片,没有人在乎她,而她也一事无成。直到有人告诉她“我很在乎你”,那个时候她看见了色彩,五颜六色,绚烂得她双眼酸涩。她开始害怕死亡这种毫无色彩的词汇,开始害怕失去那双淡色眼睛里的关注。
贺雪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然后她迈开步伐。
“你确定你这么晚了还要走吗,”贺雪停下脚步,慢慢转身,等陆秋水说完,“如果不是什么太急的事,你可以留下。”
“虽然我觉得再请你讲一次的要求很过分,但介于我刚从并发症中缓过神来,大脑还有点不清楚。所以你能再说一次吗?”她不信,她就是不信现在的陆秋水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你现在想走也没有车,所以你可以留下。”陆秋水很真诚的说,但是贺雪依然像个木桩一样杵在那。
“抱歉,我有点信息过载。”贺雪说,仿佛真的大脑过载一样。
于是陆秋水哀叹着,走过去拉起贺雪的手,将她推攘进了盥洗间。但是贺雪依然处于一种过载状态,直愣愣的看着陆秋水。
“你别告诉我你现在连洗脸刷牙都不会了。”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我有点会错意。”贺雪笑了笑。
“不,你没有。”陆秋水说,认命一样的深呼吸一下,伸出手环住了贺雪的背,一个应该被称为拥抱的动作,“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嘿,如果我说我依然认为这是幻觉你会把我赶出去吗?”贺雪颤抖的伸出手,继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期待过头了。”
年长的陆秋水说她做过很多思想挣扎才接受贺雪,主要是因为有一段时间的贺雪就像是被扔在路边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得让人心疼。
“你还没告诉我,那本书是真的吗?那你不是应该没穿衣服然后趴在地上疯狂的呕吐?”她想说些什么安慰这个一直不停颤抖的人,她怎么会不相信呢?明明她希望得到的回答就是这个,现在陆秋水豁出去了,贺雪却说她不信。
“为了增加戏剧效果,呕吐只是其中一个常见的表现,毕竟体质不一样,并发症的程度也不同。”随后陆秋水身体一震,“怎么了?”
“你全身痉挛,而且晕倒了。”陆秋水说,“这算是什么程度?有害吗。”
有害吗?贺雪想笑出声来,一如她讥讽嘲笑。但是怀中的这个人所散发的温暖慢慢将她的乖逆包裹起来,打磨的无比平滑温润。
“有害我会站在这吗?有害的话我也不会活着见到你了。”她回答,将头埋进陆秋水的颈窝,就像她在未来时一样,现在她找到自己的陆秋水了,她终于等到了,四年从没那么漫长,“时间旅行嘛,就像高原反应一样。”
“不闹脾气了?”看着态度终于放软的贺雪,陆秋水无奈的问着,“我有那么让你难受吗?”以至于看着陆秋水时都染上了怯弱和恐惧,每一次拒绝她的时候,情绪都会在贺雪的眼里沉淀,直到她在也装不下,开始用行动躲避。她依然会去喝咖啡,不过再也不会多说什么,安静的让人觉得不正常。
“对。”贺雪说,把整个人挂在陆秋水身上,语气里满是控诉和愤怒,“你就是个混蛋,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你还一次又一次把我推到一边,一次又一次!”
陆秋水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叹气了,贺雪现在就像是闹着小孩脾气,哭着喊着让人去安慰。她等了四年,陆秋水想着,她喜欢了自己四年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未来陆秋水才是那个喜欢她到死的人,虽然陆秋水现在还不觉得,但贺雪知道未来。所以就算是陆秋水父母不同意,她也会接受这个狗皮膏药一样的贺雪。
“我要的很多。”贺雪说,“没错我就是土匪,所以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得给我全部的注意力。而你得到的回报少的可怜,因为你欠我四年的时间。对,我就是在报复,如果未来的你肯松口,我早就找到你了。”
“闭嘴,睡觉的时候不许说话。”陆秋水有些后悔把贺雪留下来过夜了,还分给她一半的床,然后陆秋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被占便宜,哦,反正有一天她会报复回去。
“你不想知道我去哪了吗?”贺雪从来只和医生谈起时间跳跃的事,但现在她有了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了,“六个月以前,就落在咖啡店外。”
“然后你推门进来说了一堆乱吧七八糟的话,然后你吻了我。”陆秋水接着说,“这真是……难以置信。”
贺雪咧开嘴笑了笑,吻上陆秋水的额头,说:“晚安。”她是时间混乱者,没有什么是难以置信的。
☆、二十、二十五
陆秋水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慢慢起身,大风吹着她单薄的身子,就像吹动着一旁的落叶。陆秋水当然不会飞走,她或许很伤心,但她站在陆地上的触感如此坚定。
贺雪站在不远处看着陆秋水,每一年的贺雪都会有很大的变化,时间和陆秋水会将她打磨出光彩。她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没有让酒精麻痹自己的头脑,也没有纵情狂欢。她和陆秋水一起吃了晚餐,这样就足够了。贺雪不觉得生日有什么纪念意义,只是能找个借口让陆秋水呆在她身边也不错。
不过时间又开始跳动了,把她甩到不知是几年以后的墓园。才缓过神来的贺雪被吓了一跳,不过当她看见陆秋水之后就安心了下来。她没听陆秋水谈起过家人,就如她没对陆秋水谈起家人一样。
贺雪环着手臂靠在身后的树上,等待陆秋水祭奠完毕,她想知道陆秋水究竟要过多久才能注意到她身后多了一个大活人。事实告诉她,很快。几乎就在她靠上树的一瞬间,陆秋水转过了头。
这可不是什么淑女的姿势,于是贺雪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尘和落叶。随后她对陆秋水笑了笑,说:“打扰别人扫墓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所以……”
她以为陆秋水见到她会笑出来,就像往常她来到未来时一样。但这一次,陆秋水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她,然后泪水突然就涌出了眼眶。
贺雪一瞬间慌了手脚,上帝耶稣玉皇大帝,她可没见陆秋水哭过。她们两个都不是喜欢哭的人,泪水解决不了问题。她踉踉跄跄的跑到陆秋水身边,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急切的想要抹干对方的眼泪。
“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她说完,陆秋水就捂住了嘴,眼泪一点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贺雪哭出来,这也算是一个。陆秋水的眼泪落在贺雪的手背上,贺雪觉得自己的胃被拧成一团,浑身颤抖。她咒骂那些并发症,但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并发症,不全是。
她来得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至少没有人会在别人为自己扫墓的时候冲出去打招呼。她的墓就在那里,被花束围着,上面用黑色的字镌刻着她的名字、出生及死亡的日期。
于是她伸手抱紧了陆秋水,不让她再转身看着那个可怖的墓碑。
“我在这,没事了。”贺雪说,声音在颤抖。看着自己的墓碑和照片可不是什么能够一笔带过的事,或许除了电视剧里再也不会有这么戏剧性的一幕。但是她是时间混乱者,比电视剧更加具有戏剧性。
“你死了,就在我面前。”陆秋水呜咽着说,声音细小的快要听不见,“我甚至不敢去参加你的葬礼。你坚持不要用抑制剂,你说不会有事,你说过不会有事的,你甚至发过誓……然后我就只能在这里看着你的墓碑!”
她肩上的布料被温润的水珠浸透,除了把怀中的人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一想到她将在五年之后永远离开——在你不知道结局的时候,你即是死的也是活的,而你看到了结局——匣子打开之后灵魂已离开肉体。她宁愿自己永远也不知道结局。
“你可以看我啊。”贺雪捧起陆秋水的脸,让她看着自己,“我还活着。”并永远活在过去。
陆秋水痛苦的嗤笑一声说:“时间混乱症,你会穿越时间,我知道那该死的病,我知道。”
因为那病夺走了贺雪。
她和贺雪相识十年的医生聊过,所以她知道贺雪究竟瞒了她多少事,包括拒绝是用抑制剂,和她拒绝协助实验一样坚定,包括她试图向医生讨要兴奋剂来证明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最后医生说:“她的思维很跳跃,我时常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她,但和你聊天以后我觉得我能理解了。她总是想到最坏的部分,而你让她努力做到了她认为最好、最完美的事。”
“对不起。”贺雪小声的说,就像一个犯错了的孩子,“我不想你担心。”
最早的病例是因为辐射改变了人体的生物电波,于是当它们打到了某一个频率“唰——”,就消失了。而后来的病例越来越难考究病发原因,于是他们只能保守的在弄清楚一切原因之前封锁住消息。这些人像是被选中,又像是被抛弃。他们穿梭在时间洪流之中,却无力改变任何事,守恒定律要求他们支付健康作为跨越时间的代价。
比起礼物更像是诅咒,贺雪一直这样觉得。
陆秋水现在哭泣着感谢这诅咒将贺雪还了回来,即便是更年轻,更加让人无可奈何的那一个,她依然无比感谢。她怎么能忍受这个人匆匆闯进她的生活之后就更加匆忙的离开?
“我发誓,我会很快回来,所以千万别为我担心。”25岁的贺雪告诉她,“别哭好吗?我可是会陪在你身边直至你老去,我保证我只是暂时离开一会。”
贺雪这次守住了誓言,一周之后她回到了陆秋水身边,然而这一周却像是噩梦般没有尽头,直到带走她心脏的亡人从时间的另一端和着寒风归来,告诉她:“我在这。”
直至这时她的心脏才恢复跳动,温暖的血液重新充盈全身,寒风才不再刺骨。
“你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她说,被轻柔的吻干泪水。
“对,我是。”贺雪向来不否认自己的缺点,“你要是再哭,眼睛肿了会变小,本来就不大。”
陆秋水笑出了声,嗓子里还带着一丝酸楚。但失而复得的欢愉取代了悲伤,贺雪就在她面前,活着的、有生命力的、开着恶劣玩笑的、年轻的贺雪。
“现在我饿了,要去吃点东西吗?可惜我身上没有钱,不介意请我吃顿饭?等我回去之后还你。”贺雪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拉着陆秋水想要赶快离开。
“土匪。”陆秋水说。
“对,再不给饭就把人带走压寨。”贺雪回。
于是陆秋水摇了摇头,收起试图流出来的眼泪。“去‘醉着’吧,我听说它一年前易主了。”贺雪说,努力显得轻松。
她们都知道,对方很难过。于是从这一刻起,贺雪的脑海里便竖起来倒计时,比她最初计算的要长出许多,可又太短。于是从这一刻起,陆秋水一直在等待,也在期待。
“吃点什么?”坐在熟悉的椅子里,陆秋水才感觉缓过一口气。
“照旧。”贺雪说。
于是陆秋水告诉新来的服务员:“一杯拿铁,四勺糖,三勺牛奶,蓝莓芝士。”她看见贺雪在笑,因为她答对了,如果贺雪她不执着于这样的搭配,说不定她还不会记得这么清晰,“各两份。”她附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