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狗一声不吭,大步上前把猪仔掀翻在地,三下两下啪啪啪,四条猪腿就像四根甘蔗一样被折断。可怜的肥猪仔,一下子趴在地上,全然不能动弹,叫声更加凄厉啦。
“骑马过海!黄山狗,你够狠毒呀!”黄猪哥心痛得刀割一样。
“猪哥,算啦。”黄铁锤劝说道。“山狗使的是脱臼手法呢。如果老虎咬不死这肥猪仔,你还可以抱它回家养大养肥卖猪肉。山狗会帮猪仔的腿驳骨复位啦。”
原来,猎人使的脱臼手法,在捕猎中常常使用。有些被活捉的猎物,如黄猄之类,为防它们再逃跑,就先把猎物的腿脱臼,再把猎物带回家圈养。
2.
一切准备妥当啦。几个男人都退回伯公庙内,关好了庙门,黄铁锤还特意上了门闩,以防万一。
这个伯公庙的建筑设计,与中原的院子相象。大概是当年二世祖黄音远播迁此地不久,中原观念仍重的原故吧。进了庙门,坐北朝南是神主牌香堂。这是祭祖拜天、求神问卦的神圣殿堂。东西两厢是存放丁谷、鼓乐和日常家什的库房,过去曾经辟出一间来当作竹浪村的小学。紧靠着香堂的一间西厢房就是送子仙居,过去,就在这里上演过许多出西厢记。南边除了大门、更寮和门房,就是两面山墙。中间的空地是一个院子,每年村族的拜祖典礼,或者村中人嫁女娶媳妇,都可以在院子里摆十几桌酒席,人客多的时候,酒席可以一直摆到庙门口外边的大榕树下。
靠南边的山墙上,已经放了几把竹梯子。谢区长安排黄山狗、黄铁锤和张东北、黄猪哥分两组轮流在墙头守望把风。谢区长自己也往竹梯子爬上爬下,看得出他的心情焦虑不安。他已经把左轮手枪从皮枪套里拿出来,已经检查了好几次,确定大机头已经张开。说实话,有了这把枪,他还没有放过一响呢。俗话讲,秀才耍大刀,眼看乱了套。谢区长手里拿着这根铁,烫手着呢。张东北已经手把手教过区长好几次啦。放枪时,不要靠脸太近,以免反冲力崩伤鼻哥震碎鼻哥上的玻璃片。要双手握枪,振臂前伸,对着前面勾机就行啦。这一套动作,谢区长相信自己能做得到啦。勾着机不放手,那左轮会旋转不停,六粒花生米会全部顺着枪管射出去,总有一响会射中的吧。
最后一只华南虎 第八章(2)
3.
十五的月色分外明。那圆月,说它是一面大铜锣吧,谁来敲响?说它是一盏大天灯吧,谁来点亮?其实,黄钟大吕,风来奏鸣。巍巍天灯,自有神明。一切自然自在,冥冥中早有安排啊。
谢区长站在伯公庙院子中央,前后左右各五丈。以前他做小学校先生时,曾和乡民们在这里学演过文明戏【广东当时的俗话,指现在的话剧。】,乡民们也喜欢在这里串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竖起两根竹竿,挑起两盏大汽灯【汽灯是一种使用矿物纱灯胆的打气汽油灯。油气从灯嘴喷出点燃,加热后的纱灯胆发出极强的白炽光。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的乡下晒场等公共场所常用。】,就是一个明亮的大戏台。今晚的月色这么好,不用点汽灯,拉胡琴的也能看到工尺谱,唱花笺的也能读出花笺词。好一个月色融融夜,为何杀气腾腾,使人心神不安啊。
张东北从县里赶回来啦,传达了王县长的指示,同意溪口区竹浪村的伏虎方案。明天,将由连山区的区长吕伟良率一支精干小分队来支援。谢区长有强烈的预感。他预感到今晚老虎一定会来的,老虎今晚一定会死的啦。都说文人多智多虑,犹豫不成大事。这话有一定道理呢。一个人多了理性感性,就少了勇气决断。婆婆妈妈的啦,正是谢区长的品性。明知这只拦路虎非杀不可,事到临头,却没有跃跃欲试的劲头。年轻时代读过的那几页书老是泛上心头,华南虎,中国特有的珍贵的老虎亚种,所存数量极少……。这几天的敲山震虎,其实只是驱虎啊,是谢区长的潜意识在作怪啊。老虎啊老虎,你为什么不远遁深山,反而自己找死,来与人类做对头呢?
黄山狗和黄铁锤蹬着竹梯子,趴在墙头,一个拿火铳一个拿猎叉。猎人依靠自身敏锐的感官。此刻,黄山狗的五官高度戒备,连全身的毛孔都张开啦,在捕捉任何细微的响动,他把听风闻气的本领发挥到淋漓尽致。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仍未感觉到那种刻骨铭心的气味。火铳架在墙头上,今晚,黄山狗没有换枪药纸,他知道今晚不用放枪。他望了望悬吊在虬龙枝上的铁耙,心中一直狠得直咬牙。骑马过海!打死了老虎,要剥它的皮,拆它的骨。
水秀坐在库房的丁谷口袋上,已经给两个细佬仔唱过好几遍卖鸡调啦。谢区长交代过,大家不能出大声,以免惊走老虎。她只能压低声音唱着,哎呀哟,哎呀哟的咏叹调,一点儿也不能尽情尽兴。阳安仔和水鸭仔觉得索然无味啦,就去玩弹叉。反正月光很好,在墙上画个美国鬼头,射起来也很有准头。
水秀见黄墨斗在香堂里擦神主牌。细仔家的女人是不能进香堂的。如果有祭祖仪式或者村中有人有喜事做酒席,细仔家女人只能在厨房帮烧火、摘菜、洗碗。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没去帮黄墨斗的忙。水秀呆坐着,心里想着。墨斗已经说过了,想让山狗接做庙祝。这样倒好,起码有口饭吃呀。但要他成晚打锣敲更,不能上山打猎啦,山狗愿意吗?或许,这次打死老虎啦,为牛牯报了仇,山狗会愿意做庙祝的啦。水秀就这么想着,黄墨斗从香堂出来了。
“水秀,帮我去打扫一下更寮好吗?”黄墨斗说。
水秀拿了一把竹扫帚,出了房门。她见黄墨斗又站着不动啦。
4.
黄墨斗在送子仙居前停住了脚步。这几天,他和谢区长住在一起,说了不少家常话和村里事。就拿送子仙居来说吧,谢区长说,新社会啦,我们就不要请神啦。黄墨斗没有反对。反正,送子大仙以后也不会再下凡啦。
水秀站在黄墨斗的背后,看着这个形影相吊的男人。这个一条半腿的摆脚佬,将要成为自己的老公啦。从心里说,水秀认同猪嫂的话,墨斗是个好心人,也是一个可怜人。可怜对可怜啊,两个可怜人在一起,就不可怜啦。唉,女人总要靠一个男人生活呀,看来,这个墨斗还是靠得住的啦。
穿过院子,两人来到更寮。黄铜锣死啦,更寮就不是原来的更寮。这几天,村民们在这里轮流打锣,按照族长的吩咐,更香照点不误,更漏照滴不断。只是打更已经乱了点,彻夜响锣,谁也分不清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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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只华南虎 第八章(3)
谢区长也说了,如今已是钟表时代啦,连黄墨斗家都有了一个西洋钟。打不打更也无所谓啦。对黄墨斗来说,今后不打更啦,也有现实的需要。让黄山狗接做庙祝公,很难让他打更啦。黄山狗如果不做庙祝公,水秀做了墨斗的老婆也难心安啊。就这样,以后这五行计时法,更漏仍然长流水,更香仍然不绝烟,只是独缺一金啦。世道在变,人也会变通。如果以不变应万变,祖宗就仍然还住在中原啦。黄墨斗就这样告慰他的列祖列宗。
打扫完了更寮,黄墨斗和水秀又来到伯公庙的厨房。这是一个很大的厨房,可以在此准备全村人的吃饭。大灶台上砌着几口三尺口径的生铁锅。有几个大箩筐,装着几十只大海碗和大缽头【陶土做的扁圆形的瓦餐具。黑色,乡下人一般用来蒸菜。】,这些都是做酒席的用具。顺着墙根有三口盛满水的大瓦缸。村族规定,庙祝公的日常工作要保证水缸常满。这不是为了庙祝公本人饮用,而是预防火灾的必要。墙角里堆了很多水萝卜和椰菜头。灶台上有一大罐的猪油还剩下半罐。黄墨斗揭开黄铜锣的米缸,还有半缸秋稻新米。打开旁边的一个麻包袋,哈,还有好几大包米线。看来庙祝公黄铜锣没有挨过饿,肚里满有油水,死了也是个饱鬼呢。
5.
灶台上的那几口大生铁锅别具广东特色。广东人的锅和北方人的锅,不同之处在于广东的锅盖。北方人的锅盖是一块平木板,广东人的锅盖是一个倒扣的大木盆上安了一个把手。这锅盖的形状与广东人的烹煮饮食习惯有莫大的关系。
广东人在煮米饭时,往往同时蒸几碗几碟菜。好的菜有清蒸鱼、香菇蒸滑鸡、豆豉蒸排骨,乡下人喜欢吃的蒸菜有咸虾酱蒸肥猪肉、梅干菜蒸五花肉、新姜丝蒸咸鱼,甚至连茄子、豆角、节瓜等菜蔬也上锅蒸,麻油小葱一拌,十分可口。米饭开锅后,在饭面上放一个竹隔子,再架上三碗四碟,盖上锅盖,加大火猛烧几分钟,收火闷几分钟。趁这时候再炒上一个碧绿青菜,把煲好的老火骨头汤端上桌,这就是广东人的家常餐啦。说起做米饭,广东人与北方人也有区别。大概是经常蒸馒头包子的原故吧,北方人吃的米饭也是蒸的。广东人做米饭是在生铁锅里直接和水煮的。做好的米饭原汁原味。锅底下还有一层锅巴,也称作饭焦,好吃赛过任何一种饼干呢。
由于广东人烹煮的需要,做一个好的锅盖是十分必要的。这就要求斗木佬有十分的技艺。整个锅盖没有一根铁钉,不用一条铁丝。斗木佬把十几块弧形的木片用
竹钉连接,用竹箍固定。锅盖的工作环境温度湿度变化反差很大,全部使用竹材木
料,可以使锅盖的整体收缩膨胀随温度湿度的变化而变化,就不会变形。做好的锅盖与铁锅十分吻合,绝少漏失蒸气,能保证米饭和蒸菜同锅做熟。
6.
过了一个时辰啦,老虎还没有出场。除了黄山狗以外,大家一直紧崩着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下来。
连月亮也过来亲近啦。她刚才还是镶在天边的一个大铜盘,这会儿已经悄悄地爬到大榕树的顶上,探头探脑的,似乎是为了靠近看清楚一些。天上有乌纱似的一层薄云,一会儿蒙上月亮的脸,一会儿月亮又拨开云纱露出了擦了白粉的脸蛋。
像黄猪哥这样的肥佬,按公斤体重消耗体能最多,他的肚子早饿啦。“墨斗,煮些东西吃吧。这样下去,还没打死老虎,人早就给饿死啦。”他从墙头上喊道。
“不要高声啦。”谢区长说了一句。
煮东西吃,黄墨斗也很在行。“水秀,这里不用你帮忙啦。你去看看两个细佬仔啦,他们在做什么啊?”
他舀了一大盆水,投进去几棵椰菜头洗干净,又拿把菜刀,把一个缽头倒扣过来,在缽头底下磨了几下菜刀,几下起落,椰菜头被剁成椰菜片,然后,再拍扁几颗金山火蒜【金山火蒜是当地的特产,蒜头收成以后,有一道火熏的工艺,蒜油特别足。】,剁成蒜茸。他把大锅刷干净,灶膛里木柴生火,铁锅很快烧红啦。
最后一只华南虎 第八章(4)
他往锅里放了一大勺猪油,这顿饭要做过桥米线,猪油不能少放。油热啦,他把
火蒜扔进锅,啪啦啪啦的,油爆蒜茸的香味飘起来了。哗的一声,一筐椰菜倒进锅,油多火旺锅热是爆炒椰菜的关键。菜炒软啦,加了满锅水,再放进去米线,盖上锅盖,加大火势,烧开几滚,过桥米线就将大功告成啦。
黄墨斗心情好时就喜欢吹口哨。他边吹口哨边哼着花笺词《薛仁贵征东》:
“仁贵投军做伙夫,他为将士把饭煮。
三军十日可无帅,不可一日无仁贵。”
估计时间差不多可以揭锅啦。黄墨斗奋力掀开锅盖,又热又湿的白汽把他包围住了。黄墨斗一个深呼吸,咦,这味道真个鲜美无比呀,不同于寻常的过桥米线呀。哈,谁能有我黄墨斗的厨艺呢,寻常饭菜能调出不寻常的滋味。
白蒸气散尽,黄墨斗看清楚了他的杰作。米线汤面上漂浮着一层暗红色的东西。他大吃一惊,冷汗直冒。不好啦!原来,锅盖的内穹面是蟑螂最喜欢聚集的地方。这里的温度湿度刚好,又有腐软加味的木质做食粮。平时,锅盖天天用,蟑螂不敢来。庙祝公黄铜锣仙逝停伙好多天啦,蟑螂纷至沓来,趁虚而入。黄墨斗这一顿过桥米线,蟑螂无处可逃,全数落汤啦。
厨房外传来人声。黄墨斗心如闪电,出手更快。他赶忙拿过一个捞篱,把汤面上的几十只蟑螂全部捞出,啪的一下,他把捞篱拍在灶门口,油泡的蟑螂全部进了灶膛啦,木柴加了特殊燃料,又旺烧起来啦。
“哇,好味啦,好味呀!”谢区长和黄猪哥一道走进来。
“好味啦,好味呀!”黄猪哥说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盛了一大海碗,也不顾烫嘴,猪吃食一般呼噜呼噜起来。“好味,真个好味啦!墨斗,真好厨艺。寻常米线,你调出海鲜虾面。鲜虾味,鲜虾味!”黄猪哥连声赞好。
谢区长拿过汤勺,也舀了一口汤尝尝。“好哇,极好。果然鲜虾味,果然鲜虾味。”他朝门外喊了一声,“水秀,伙头军把饭煮好啦。你来给大家开饭吧。”
黄墨斗在旁苦笑着,说不出话来啦。
水秀进了厨房,一迭大海碗已经洗好啦。“水鸭仔,这一碗给你阿叔送去。”
“小心烫手啦,小心走路呀。” 黄墨斗对细佬仔说,充满关切之意。
接着,阳安仔也给张东北、黄铁锤送去了夜宵。厨房里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啦,好吃啊。墨斗煮米线,化平凡为神奇呀。”谢区长一边吃着,一边文质彬彬地夸奖道。
阳安仔拿着一个空碗回来。“东北叔叔说,南方的米线真好吃。他还想再吃一碗呢。还有吗?”
“有啊,还有。”水秀又盛了一碗让阳安仔端给张东北。
“墨斗,你不要光站着呀,你也来吃一碗啦啊。”水秀满盛了一碗,端到了黄墨斗面前。
“给我吃?不啦,我做厨师,闻味道就算吃饱啦。”黄墨斗摇了摇手,又猛摇了摇头。
“吃吧。你也饿啦。”水秀举案齐眉,眼睛里含着春水,声音柔柔的。
“吃吧,墨斗。还客气什么呀?鲜虾味,老婆味。还等什么!”黄猪哥说道。
“我吃,我吃啦!”黄墨斗接过大海碗,闭上眼睛,手指运动竹筷,把米线椰菜连汤都倒进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