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爽回到家来,不陪他一同去曾家屯?张喜瑞那狗才匆匆连夜赶回家来,向你密报了些啥?你为啥惊惶不安,却没敢向我回禀?”
阚山挨了他妈这一连串儿的“啥、啥、啥”的穷追猛问,一桩桩都像揭了他心头儿上的伤嘎巴儿,不敢再隐瞒实情,吐露出眼下的窘境和采取了的对策。
阚老太太听完了,“当、当、当”把还没抽透的烟磕进了铜痰盂,把烟袋连杆儿带烟荷包儿“啪”地一声摔到了八仙桌上,骂了一声儿“混蛋东西”。
阚山多年来没见老娘亲这样儿动怒过了,急忙站起身,惶恐地说:“是儿子错了,请妈别气坏了身板儿。”说完便把烟袋拿起,装好烟后把烟嘴儿送到老娘的嘴边儿,哀求说了句“妈抽两口儿消消气儿”。
阚老太太“唉”地长叹了一声,接过烟袋;等儿子给点着了,吧哒了几口,吩咐儿子坐下,开始教训——或者说叮瞩起儿子:“当初那个‘追风沙’派人来求帮,我很惊佩他的胆量和见识。我没指望他的‘有所报答’,只希望能换来他对咱们家的尊重,不来骚扰——你知道:那些偷鸡摸狗的小绺子,是不敢到咱们家门口儿眨巴眼睛的,更不用说伸贼爪子了。我没想到你竟然想利用他套住姓屠的——也没想到他也竟然真出手帮你的忙!你咋不想一想:这是‘勾结土匪,谋害命官’的弥天大罪呀!你觉得‘他那头儿不能贼喊捉贼’、‘你这头儿铜浇铁铸般嘴严’,绝对不会露馅儿……你白在官场上历练了十多年,竟然没懂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道理!咱们家出了小来小去的漏子,再多的话儿,也可以用咱们娘俩儿的面子,裹些银两堵个严严实实的;你这回捅出的漏子。可是斗大的窟窿——一旦暴露了,就是天大的灾祸:就算能有法儿保住你脑袋瓜子,也得把家败个精光……就算祖宗保佑不败露,‘追风沙’帮了你这次忙,不仅扯平了人情账,还把你的小尾巴抓到了他手里;你以后是不能轻易得罪他了。你要记住:一旦发现有人想要把这件事儿捅咕出去,就是豁出伤筋动骨,也必须先下手让他永远张不开嘴!”
阚山站起身,下保证说:“儿子后悔不及,牢牢地记住了母亲大人的教诲。”
阚老太太等儿子坐下。她又酌量了一阵,继续教训儿子说:“我让你进官场,当然想进些儿银子;但第一宗是保家保业。在百姓眼里,你是个县里的大官儿;可在知县的眼里,是伺候他的人儿。小胳膊是别不过大腿棒子的。屠知县想揽权,还不是为了更方便地刮地皮、吃独食儿?你现在得让着他,得装熊,逞不得强的,官大一品压死人呀。跟上司叫劲,那是往他大屁股底下钻,找挨他臭屁崩。你想拢络邹主簿,这是油锅底下抽柴火,是个好法子;但不要让知县起疑心。你回去后借他市恩的机会,送他五根儿金条儿——多了会叫他犯猜疑。”
六。2。
……原告陶青,叫被告的家丁传到阚家大院儿问话。他一看阚山坐在八仙桌儿北面,官帽子上的顶子锃亮,刺得眼睛发花;又看到他官袍子前大襟儿上,那只鸟儿直扇悠膀翅儿,好像要飞过来叨自己的眼睛。而阚老太太仰在桌东的躺椅上,架着长烟袋,望着天棚。他的心一忽悠:这不是在家里摆下了公堂吗?他接着又看到两旁还站着一大帮男仆女佣。他有些奇怪:这些人像卖不出去的秫秆儿,咋直撅撅地戳到了这圪塔儿?他有些像遇上头场雪的小野鸡,发起蒙。那些男女却瞪圆了眼睛,一齐厉声喊道:“还不跪下!”
陶青吓得一哆嗦,“卟嗵”一声跪下。阚山板着脸问:“你为何无中生有诬告本官?”陶青的心,怀揣着兔子似地乱蹦,惊惶地答了句“小人……不敢”。阚山拿扇子“啪”地拍了一下八仙桌,大声喝道:“知县大人把状纸转给了我,你还敢抵赖吗?”陶青后悔听了外甥王二吹的话,可也不敢把实话说出來,结结巴巴地回答:“小人……想念女儿,急火蒙心,一时糊涂……求阚老爷和当家老奶奶,大人别见小人怪……”
阚老太太听他告饶了,往铜痰盂上“当当”磕了磕烟袋锅儿,当众翻老账说:“你女儿一抵了债,我便留她在身边儿,改名儿叫红桃。后來,我看她长得还周正,说话办事挺机灵,有心抬举她给如鹏少爷做姨太太,便让她先过去伺候。这件事儿,红桃没向家里人学说过吗?”
陶青老实巴交的,不会撒谎,也不敢在公堂上瞎冒炮,便承认“小红说过,她……盼望过”。
阚山便斥责说:“那你为什么诬告少爷?”
陶青说了句“小人有罪”,连连叩起头來。
阚老太太见他当众认罪服输了,便撵走屋里的家丁婢女,老脸不红不白地撒起谎來,说:“我孙子对他媳妇儿十分恩爱,并没有贪恋你女儿的娇嫩脆生,想过二年看准她品性再收房。谁也没想到红桃会空不起身子,勾搭上了野男人,被按到了一个被窝里……咱们可以把捉奸的人叫过來对证对证。”
陶青想起老伴儿跟自己说过:“阚家老奶奶,打发小红去伺候几阚少爷了,现在差不多夜夜睡在一起,当稳了姨太太。”当时自己就觉得女儿胆大脸也壮,可没想到她又偷着跟别的男人睡到了一起……羞得老脸通红,垂头蔫脑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阚老太太便顺水推舟,说话的声儿柔和了不少:“我一來不愿家丑外扬,二來想保全她名声儿,把她招回身边儿,在外地选了个人家,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送过去了……她是抵债的人,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阚家是有权处置她的;而且声张了,也让你们家丢人现眼,才没和你们打招呼。”
陶青无可奈何,起誓发愿地表态说:“老天爷打雷劈死我,我也不愿再见她的面儿了!”
阚老太太却宽厚地说:“你也别发这样的狠心——虎毒还不食子呢。等过几年人们都忘了这码子事儿,我想法儿叫她回來见见你们——好一好会有人叫你‘姥爷’了。”
阚山也顺着他妈开好的茬口儿往下劐劐:“我本來想治你诬告的罪——这也是县太爷的想法。可我一來不能不听老太太的话儿,二來你认罪的态度还算老实,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儿上,就不和你计较这笔账了。”
阚老太太更厚道,也更大量,絮絮叨叨地说:“那孩子伺候我二年来的,还是挺尽心的……咱们都別怪她迈错那一步了。我赏你两吊钱,回去好好过日子,等她将來回來看你们吧!”
陶青千恩万谢,拎起钱,低着头儿离开了阚家大院……他一边儿往家走,心里一边儿埋怨外甥王森:不怪人们叫他“王二吹”,说话办事儿真他妈地没根儿有蔓儿胡爬扯儿,把我绊了个大跟头儿!
一。1。
一。1。一。1。王森为啥要撮弄姨父陶青,把阚山告了一状呢?
王森是县城西五六十里外万山屯人。他老爹是个精明能干的庄稼人,租喇嘛庙两垧来地。日子虽然不宽绰,倒也冻不着、饿不着。王森小的时候,常跟着妈去姨娘家串门儿。姐俩儿看两小无猜的表兄妹一起过家家儿,都半真半假地说过“将来叫小红姨做婆”的话儿。小红岁数小,听了没当一回事儿;王森大两岁,却记到心里了。
王森十七岁那年开春,他爹妈都摊上了特别霸道的快当病,没挺几天就被黑无常、白无常抓去见闫王爷了。喇嘛庙的人看王森才十七岁,孤零零没拘没管,怕他把地给撂荒了,收不回租子,就断了佃。
王森嚼啃完老爹留下的粮,便折变浮产,接着就离开家偷偷摸摸。俗话说“鲶鱼找鲶鱼,嘎鱼找嘎鱼”。王森和闵小耍、刘摸点儿等人交上了朋友,打伙儿偷牲口。得手后,这些人有的去赌,有的去嫖。快二十岁的王森通了人情,打扮得利利索索去姨娘家串门,想看看比自己小两岁的表妹陶小红——却不料她己经抵债做了阚家大院的丫环。
王森去姨家的时候兴高采烈,连眉毛都不断地扭着秧歌儿;扯回头儿的时候,瘪了茄子,嫩脸儿都抽皱巴出了细褶子。他又回到那帮朋友身边儿了。
王森心眼儿还挺活,劝自己别破罐子破摔:“若能活到六十多,还有四十多年呢;得混出个儿人模狗样,踅摸个中意的女人,团弄成个家儿。”他跟朋友们又混了一阵子,认为那几个朋友,像傻柱子放牲口,不明白得往好甸子上赶;还太招摇,容易砸了锅。他便不再跟他们一锅搅马勺,溜边儿独来独往跑单帮儿。
他做的这种不拿垫补的生意,一年里若能顺风顺水两回,就夠吃夠穿;时气若再好一些,手里便有余钱,可以给那些挤眉弄眼的女人买胭脂粉儿了。王森能说会道,善于顺风扯旗,能瞪着眼睛把死驴说成活骆驼。同道的朋友,还有些同乡,便开玩笑叫他“王二吹”——因为他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二。时间一久,便没有人叫他王森了。
王二吹虽说走上了歪道,为人办事却有些长处:一是虽说手脚不干净,可不在家前庙后下笊篱,“兔子不吃窝边儿草”。二是不耍钱,手头儿有了也不小抠儿。远亲近邻的红白事情,他都去随礼;若有人手儿紧了找到他,只要他兜儿不瘪,他都不打奔儿。三是他“人品”还算好。他过了二十以后,手头儿宽绰的时候,也跟放青的女人吊过眼梢子、钻过树林子,但那都是在邻村。对本屯年轻的大嫂子、小婶子一直规规矩矩;对年岁仿佛的姐儿或妹儿,更连半句屁嗑儿都没扯过。所以乡里乡亲都没向他翻过白眼根子。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手脚不利索,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正经庄稼人,也就一直没人提亲,他也就一直打着光棍儿。
后来,谷璧一支起汤锅,王二吹便來卖牛。一个是希望快些销脏的偷牲口贼,一个是想进便宜货的肉铺黑心掌柜的,很快就成了臭味相投的朋友。今年四月二十前后,谷璧留他帮忙打几天短儿。王二吹乐得屁紫屁紫的:在城里混,比在乡下转悠眼界宽;而且肉铺除了供饭,还五六天就给一块银饼子。不过他嫌张二晃悠邋遢,夜里还老出來进去呱嗒儿门,睡不安稳,便到叔伯哥王林家去找借宿。 。。
一。2。
一。2。一。2。县城里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橫街,刚好在南裤裆街和北裤裆街脚对脚的地方,人们便把它叫“腿带子街”;也有些人因为它西头刚刚压过西大街,中间担在东弯街的弓背儿上,向东一直指向东门,有些像搭在弓上的箭,又把它叫“箭杆儿街”。王林的两间土平房,在腿带子街和东弯街交叉的东北角西数第二个门口。王林也是万山屯人,但从他爹起就在县城开画匠铺。这“王记画匠铺”,并不画画儿,也不卖画儿,而是扎纸活儿卖:小的有拿鸡蛋壳儿当脑袋儿糊的替身儿,大的有和实物仿佛的纸马纸牛。他住的这个地方,虽然不是热闹的正街,但县城里这个画匠铺是蠍子拉屎毒遗粪(独一份儿),生意还挺红火。不幸的是他们全家前些年都招上了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王林发送了他爹他妈后,自己一个人继续开画匠铺,手里还真攒下了几个钱儿。不过县城和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痨病腔子,没人敢把闺女聘给他这种短命鬼。
边外的男人娶媳妇儿难。一般來说,有点儿钱的人家儿,小子十五六便要订亲的;一过十八便算长过了墙,被认为没有明疮也有暗疤的。可王林去年已经二十四了,他能不着急吗?他豁出了全部积蓄,冬底娶來了东河套十八岁的姑娘宋春华。
这宋春华,是随娘改嫁到宋家的。她后爹先是为了让她多干几年活儿没往外聘,后來又为了给亲儿子订媳妇儿猛劲儿要彩礼。他看王林肯出大价儿码,便不管什么痨病不痨病,也不计较男大六岁犯“六冲”,就是火坑也要把借光闺女往里推的。她妈虽然关心亲闺女,可更心疼到宋家后生下的已经十六岁了的儿子,怕他长过了墙,订不上好媳妇儿,便下狠心一言不发“从夫”了。这可就便宜了王林,使他娶到了一个长相顺眼又能干、还脾气柔软的小媳妇儿。
宋春华一进了王家的门儿,不仅把王林莳弄得整整齐齐,使他吃得应时应晌、顺口香甜,还很快就学会了扎纸活儿的手艺。她不再受气挨骂,也不再风吹雨淋,不仅腰条又抻长了一些,小脸儿也养得白里透红,比为姑娘时俊俏多了。王林更惊喜的,是她心灵手巧:她本來不识一个大字,却很快就学会了扎纸活儿中的勾眉描眼、涂红抹绿,还能摹出些常用的字儿。王林娶亲花光了手里的钱。他下决心让媳妇儿今后有好日子过,便有活儿就接,起早贪晚地忙。他十分喜爱宋春华,还盼她早日生下儿子传宗接代,几乎夜夜不叫她闲了身子。宋春华年纪轻轻,刚刚做了小媳妇儿,也十分贪恋丈夫的恩爱,不懂得让丈夫将养身子骨。这样一來,不到三个月的工夫,王林的身板儿可就虚弱得快拿不成个儿了。
周凤鸣家离王记画匠铺,往东只隔三个门口儿。他屋里的有一半儿的蒙族血统,是个心眼实在的女人,常到王家串门儿。一天她到街上给盼福买袜子,回來时拐进了画匠铺。她说在街上碰到了王林,见他脸色薑黄,两个孤拐倒有些发紫,紧接着就问宋春华说:“你家掌柜的,是不是又犯了咳嗽病?”
宋春华在县城举目无亲,一直把这位四十多岁的邻居看成长辈的。她不瞒不掖地说:“可不是咋的,真让大婶说着了!他咳嗽得越來越频了,总是抓些破纸头子、乱纸片子把咳出的痰接了,塞到灶火炕里去。”
周凤鸣屋里的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他可能是又咯血了,怕妳看到心焦。妳今后不能让他太劳累了,*也不能太勤……那种事儿是耗气血的。”
宋春华臊得满脸通红,心里倒挺感激这位周大婶。
宋春华偷偷查看丈夫扔到灶火坑的纸团子,果然带有发黑的血。她又惊又怕,但没和丈夫说破。她开始不让丈夫干重活儿,劝他别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