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那个……嗯……你其实不用难过,有钱人都是这样,什么都不会……”想想这样说不妥,二狗又急忙改口:“不过你比其他有钱人好多了!他们只会欺负我们老百姓,认为我们伺候他们是天经地义,不会像你这样想着帮忙、想着报恩,你比他们强多了!”
“真的?”
秋素苇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嘟着小嘴抽噎着,脸上布满泪水,眼巴巴地看着二狗。二狗忽然笑了,因为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长辈夸奖的孩子,目光炯炯地期待着更多的肯定。
“当然是真的。”二狗啼笑皆非,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秋素苇的小脑袋:“至少你比秋家的小少爷们就可爱多了。”
秋素苇闻言一怔,二狗并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脸色惨白,重新打好水挑到肩上:“咱们回去吧。”
“为什么……”秋素苇喃喃着,呼吸开始急促:“秋家的人做过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们罪大恶极?你们根本没接触过他们却人云亦云!只凭道听途说便妄下定论!为什么要这么不负责任的败坏别人的声誉?!”
秋素苇一时失控地大吼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竟在冲二狗哥狂吼时,惊慌捂住了嘴。二狗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哼笑一声,冰一般阴寒的凛冽目光刺在秋素苇的身上,竟有些隐隐作痛。
“那你知道些什么?你又知道秋家做过些什么?”二狗将扁担扔下,逼近秋素苇:“你可知道当秋素苇刚认识皇上时,他们秋家就已经开始嚣张跋扈地鱼肉百姓?你知道秋府的下人们是如何狐假虎威欺凌弱小?你知不知道仅十三岁的孩童被秋家的马车撞倒后,为何无人敢上前救助?因为车上坐的秋家大小姐受了惊!只是受了惊而已,没有磕着,碰着!便残忍地惩罚一个浑身流血的孩子!不许任何人帮忙,不许找大夫,就那样看着他活生生地流干最后一滴血!而那个孩子是我的亲弟弟!”
几乎迸血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秋素苇,秋素苇由头至脚产生一种寒意:“秋家的大小姐?十三岁的小孩子?那……那不是意外吗?那个小孩子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大夫救治太晚才死的吗?”
记忆中确实有过一次,堂姐的马车撞了一个孩子,后来那个孩子不治而亡,孩子的家人告了官,最后是自己出面解决了那件事……
可是,我当时听说那只是个意外!是那个孩子忽然跑出来才会被撞倒,堂姐他们没在意就走了,谁知那个孩子受了伤,最后竟死了。所以自己嘱咐官府赔给孩子的家人一百两黄金,便不了了之……
怎么回事?怎么会跟自己之前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没错!”二狗愤怒的大吼着:“是失血过多!是救治太晚!因为他们就守在那里看着小宝的血一滴滴流尽!曾有个好心的大夫想上前止血,却被秋府的家丁打断了一条腿!呵呵,等到小宝不动了,他们才离开,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二狗似哭非笑地看着秋素苇:“你知道我跟娘亲去告官的结果是什么吗?秋府赔了我们五两白银!哈!五两白银,买一条人命!我跟娘亲求官府严惩凶手,在衙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被他们乱棍打走,娘亲被他们打得几乎丧命,一身的病根全是那时落下的!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是官官相护,而当时秋家最大的靠山秋素苇还无官无爵!等他做了丞相,你可想而知,连秋家的狗都没人惹得起!”
秋素苇手脚冰冷、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着。
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这些……没有人告诉过我……
“不久前他们秋家九族抄斩!杀得好!不杀,只怕老百姓都要反了!”二狗恨恨地说:“皇上因为偏宠秋素苇已经不知失去多少民心!幸好及时醒悟,不然这个江山迟早要完蛋!可惜那日我没能挤到刑场亲眼看着这群畜生砍头!哈哈,想看的人太多了!整整堵了四条街!哈哈!”
二狗放肆地大笑着,透着狠意的笑声令秋素苇犹坠冰窟般全身僵冷。他的双唇早已失去了血色,望着眼前憨直的二狗哥仿佛在宣泄积压已久的愤恨一般狂笑着,想着和蔼可亲的王大娘的亲生儿子竟是被秋家所害,想着太多太多自己不知道、甚至没有想到的内情,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帮了些什么?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竟是自己在不自觉间做了帮凶?
不断无意识摇首后退的秋素苇一下子摔到了溪水之中,冰冷的溪水激得他打了个冷战,过于浑噩的意识忽然间清醒了,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某种混沌的意识,令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小伟!你没事吧?”
二狗急忙扶起湿透的秋素苇,秋素苇怔怔地看着二狗,忽然一把抱住他大声哭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二狗有些错愕,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得本能地安慰起来:“别哭了,水里冷,快离开吧。”
说着,二狗将秋素苇拉上了岸,秋素苇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泪流满面。二狗有些出神地回看着他,许久许久,二狗无言的笑了一下,温柔地摸摸秋素苇的头,柔声道:“算了,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吧,是二狗哥吓着你了,咱们回去吧。”
说着,他褪去外衣,披到的秋素苇身上:“山里风大,小心着凉。咱们早点回去吧,我还得进城卖柴呢。”
秋素苇急忙推却,却被二狗强制性地褪去湿衣服换上他的。二狗挑上水,二人一路无语,结伴回到了村子。
“这是怎么了?”王林氏从窗户一看到他们,立刻大呼大叫地跑了出来:“小伟怎么湿透了?二狗!你怎么照顾他的?!”
秋素苇赶忙上前扶住王林氏,紧张地说:“大娘,您怎么又下地了?不是二狗哥的错,是我贪玩掉到了水里,不妨事的。您快回屋吧,外面冷!”
王林氏看到秋素苇如此贴心,不由安慰地握住秋素苇有些凉冷的小手:“真是个贴心的孩子,要是小宝还在世……”
声音倏止,王林氏的目光闪过一丝哀伤,急忙改口:“啊,不提这些事了,快点吃早饭吧,马上就要辰时了。”
大娘很想念小宝吧……
秋素苇的心头一紧,那双紧紧握住自己的温柔大手,如果知道了自己就是那个害他们家破人亡的秋素苇时,还会这样心疼关心我吗?如果不是我们秋家的恶行,大娘还会有个像我这般大的乖儿子膝下承欢,却因为我的盲目介入连替儿子申冤都不行……
“啊!小伟,你怎么哭了?”
秋素苇无声地摇摇头,仿佛泪水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开始任意地倾泄。
“对不起……大娘……对不起……”
秋素苇掩住脸,呜咽着,哭泣着,却怎么也平息不了缠绕在心头的无尽懊悔与悲伤。
***
二狗一如既往的在城里卖完柴便返回家中,但今天的步子却格外急促。因为那个如同女娃一般纤弱可怜的卢伟,直至自己离家进城时仍在哭泣。第一次发现看着别人哭泣是一件如此心酸的事情,看着他哭得双目红肿竟会有种想代他哭泣的冲动,牵挂了几个时辰后,最后的归程中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阻住他急奔的步伐。
“娘!”
二狗一放下担子就立刻冲进院中,却看到娘亲一脸担忧地望着屋后的柴堆。只见秋素苇气喘嘘嘘地挥动着斧头,不太熟练的他屡屡劈歪竖立的圆木,白皙的玉色脸颊早已被脏兮兮的泥土弄花,额头上的红肿甚至可以想像出被劈飞的碎柴是怎样崩到了他的额头。
“他吃过早饭就一直在劈柴,我怎么劝都不听。”王林氏不住地抹着眼泪:“他哪里做过这种粗活?手掌都起了水泡还是不肯停。他说希望可以帮咱们出一份力,还说要帮你干活。刚才被木头崩到了头,肿了好大一片,只让我揉了几下就说不疼了,又开始劈柴……”
二狗无言地望着秋素苇,波光闪动,目光中涵起复杂的意味。许久,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握住了斧柄。
秋素苇一看到他,立刻展露出一丝开怀的笑容:“二狗哥你回来了!我摸着一点窍门了!很快劈出的柴就会很整齐了!”
二狗微微点点头:“这么累的活以后再学吧。若真想帮忙,你就去帮娘亲做饭吧,剩下的我来。”
“不用了!我能劈!”秋素苇急急地说道,好像生恐二狗觉得他无用。
二狗安慰性地冲他一笑:“再不歇一下,你的手明天就不能握斧柄了。明天我再教你如何劈柴,你先去帮娘亲洗菜吧,别让她碰冷水。”
秋素苇高兴地点点头:“好!明天一定教我!”
秋素苇跑到王林氏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进了厨房。王林氏也深知小伟是不会乖乖听话什么也不做了,于是也不再强求,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摘菜、洗菜。秋素苇的脸上一直挂着乖巧的笑容,气氛和谐得如同一副亲子图,令王林氏有些莫名的感动。
“红薯蒸的时间不能太长,不然会被水气泡脓,也不能太短,否则出不来甜味。”
秋素苇在王林氏的指导下盖下大蒸盖,又立刻问道:“下面做什么?”
“没了没了,”王林氏心疼地握着秋素苇有些泛红的双手,“你这孩子,干吗拼着劲的干活?大娘看着心疼死了。”
秋素苇淡淡地笑着,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浅笑,但那里的苦涩却只有他明白。眼前这对母子不光救了自己,还对自己呵护备至,可是,他们竟与秋家有着如此深的恩怨……怎么能不补偿?拼了一切也要补偿给他们!
“大娘,我去挑点水吧!我扛不动两桶,不过拎一桶应该没有问题!今早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二狗哥没来得及把水缸挑满,剩下的我来挑吧!”
说着,秋素苇拿起水缸旁的木桶立刻离开了厨房,急得王林氏在身后大叫。二狗蓦然拦住了秋素苇,秋素苇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二狗哥,我去挑水,我认得路。”
“你在干什么?”
二狗不悦地抢过木桶,秋素苇立刻想抢回来:“我只是想去挑水,我可以的!二狗哥,你让我试试!”
“干吗把自己累成这样?!”
二狗冲秋素苇蓦然大吼一声,秋素苇一时懵住,连抢水桶都忘记了。二狗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脸的受惊模样,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小伟,别折磨自己了。”
“折磨?我没有呀。”秋素苇轻笑了起来。
二狗默默地凝视着这个轻如浮水的笑容,一只手慢慢地抚在了秋素苇的发间,温柔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秋素苇的耳畔回旋:“不要强撑了,想哭就哭吧。”
“我没有想哭啊!”
秋素苇轻悦地笑着,拼命扯动着嘴角不让眼中的液体落下,可是……在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深沉目光下,秋素苇心中强压下的酸楚却慢慢复苏,断线的泪珠一颗颗殒落。他抽动着双肩,难忍地剧烈颤抖着,一经突破的情感再也阻止不住泪水的涌出,一时间哭得无限凄凉。
二狗无声地将秋素苇搂到怀里,温暖充实的感觉令秋素苇忽然有种想要依靠的感觉,于是他紧紧的抓住二狗的前襟,放声痛哭:“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想补偿你们,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对不起!”
二狗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如果当我们是一家人,就不要把自己当成奴才,如果真想补偿,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有大哥,有娘亲,你可以做一个弟弟应该做的事,而不是一个佣人、一个奴仆,你明白吗?”
“家人……?”秋素苇如堕梦境般不可思议地看着二狗:“我、我可以吗?”
我是……我是秋素苇啊……你们最最痛恨的秋素苇……
二狗长叹一口气:“不管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至少,现在的卢伟是个善良又无心机的好孩子。大哥认得是现在的卢伟,不是以前的卢伟,所以,我二狗认了你,就是一辈子的兄弟!”
秋素苇难以置信地看着二狗,抖动的双唇因太过激动竟一时无法说出任何话语。二狗见状轻笑起来:“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穷大哥。”
“怎么会!”秋素苇蓦然紧拥住二狗:“大哥!大哥!”
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原本已经失去了一切,没有亲人,没有家园,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上天对自己是何等眷顾?又给了自己一位大哥,一个娘亲!这是上天对我的怜悯吗?赋予我新的人生吗?让我确知了秋家曾犯过的天理难容的罪行后,以懊悔冲淡灭门之恨吗?然后给我一个生存下去的目标,在我补偿他们母子的同时又再一次赋予我一个家!
如果我真的可以拥有这份恩惠,我愿意淡忘一切,淡忘那份血海深仇,以卢伟的名字默默无闻的过完平凡无华的一生!
秋素苇抬起头,迎向王林氏有些感动又有些期待的目光,蓦然扑到她的怀中:“娘!娘!”
“乖……乖孩子……”
王林氏泪光闪闪,激动地抱住怀中的少年。秋素苇以同样的感动紧抱住王林氏,这个又一次让他体验到娘亲关爱的女人。
注:斗觉——古文中有蓦然惊觉,忽然醒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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