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隔离了。”古皮特简短地说。
“哦,这是一定的,当然。我无意刺探,只是想知道他能动了吗?他应该康复了,对不对?他能走吗?背部受伤可能很麻烦的,我知道。”
“听说他还蛮好的。安妮近况如何?我还没问起。”
“还好,不错。”
车里一片漆黑。他们已驶离公路,开上一段碎石路,道路两旁是暗黑的树篱,灯光出现了,而后是高高的门廓,以及耸立在树梢之上一幢宽大房屋陡峭的轮廓。雨已经停了,但乔治跨下车时,仍听见由潮湿的叶子上不停落下的水滴声。
对了,他想,上回我到这里时也正下着大雨,当时易金明这个名字是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他们在那间天花板很高的盥洗室内略事梳洗,室内的薛里顿式柜橱上散置着欧莱肯的登山装备,气味不佳。现在他们则面对着一张空椅子围成半圆圈而坐。这幢房子是方圆数公里内最最丑陋的一栋,但是因为价格便宜,莱肯便将它买了下来。“波克夏的佳美乐宫。”他自己如此称呼,并对乔治加以解释:“是位真正的百万富翁所建。”客厅颇为宽大,彩色玻璃高达六公尺,入口处还有松木画廊。乔治将熟悉的对象逐一数过:一架上面散乱摆着乐谱的直立式钢琴;一些穿着长袍的老传教士的画像;一叠已经印好的请帖。他寻找着刻有剑桥大学标志的船桨,发现它被放置在壁炉的上面。壁炉里的火还是燃着,但因为炉架巨大而显得格外地微弱,四周透着一股寒酸。
“你喜欢退休后的生活吗,乔治?”莱肯的声音大得足以震醒一个聋耳的老太婆。“你不想念人与人接触的温暖吗?我想我就会,我会想念工作、想念老伙伴。”
他是个瘦高个儿,既粗野又稚气,韩彼尔说他天生具有教士及情报员的本质,是“马戏团”里的智多星。他的父亲是苏格兰教会的资深教士,母亲则是个什么贵族。某些爱耍嘴皮子的周报偶尔提到他,称他为“新潮派”,因为他相当年轻。他脸部的皮肤因为剃须时太过匆促而落得伤痕累累。
“哦,我想我过得还不错,真的,谢谢你。”乔治礼貌地回答,而后提出了问题:“真的,我过得还不错。你呢?你的一切都还好吗?”
“没有什么大改变,没有。一切都还顺利。莎蒂在洛田学院得到了学位,不错吧?”
“哦,很好。”
“你太太呢,她还是很健康快乐吧?”
他连措辞都很孩子气。
“快活得很,谢谢你。”乔治说着,竭力以同样的语气回答。
他们一起抬头望向双扇门,门的那一端传来踏在瓷砖地板上刺耳的脚步声,乔治听得出一共有两个人。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随之出现。一会儿之后。乔治瞥见跟在后面的第二个人,黝黑、瘦小、警觉;不过只有前一个人跨进室内,而后门便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关上了。
“请把房门锁起来。”莱肯叫唤之后,他们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你认识乔治·斯迈利吧?”
“是的,我想我认识。”那个人说着,由幽暗的远方朝他们走来。“我记得他曾经给过我一件工作,是不是,乔治先生?”
他的声音有南方人懒洋洋的柔和腔调,不过那口殖民地的发音是错不了的。“我姓陶,乔治先生,来自槟榔屿的陶瑞基。”
微弱的火光照出了右半脸的笑容及一只凹陷的眼睛。“律师的儿子,记得吗?喛,乔治先生,我的第一块尿布还是你换的呢!”
而后,很可笑的,他们四个人都站立着,皮特和莱肯就象教父母一般看着瑞基去握着乔治的手,一次又一次,甚而还有为了摄影留念的第三次。
“你好吗,乔治先生?见到你实在令人高兴,先生。”
最后他终于松开乔治的手,转身往他的座椅走去,而乔治心里想着,是的,有了陶瑞基,这是可能发生的。陶瑞基一出现,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的上帝,他想着,才两个钟头前我还告诉自己可以借缅怀过去而得到安慰,如今他只觉得口渴,并认为这八成是因恐惧而引起的。
十年?还是十二年以前?今晚他对时间实在毫无概念。那时候乔治·斯迈利的工作之一便是甄选新进人员,除非他点头,否则不可能有新人被录用。只有他在计划表签下名字后,某人才开始接受训练。冷战正值巅峰,行动组的人员颇为缺乏,韩彼尔下令“马戏团”的海外驻地搜寻这一类人才。雅加达的麦士荻便提出了陶瑞基。麦士荻是一个当时以海运商身分作掩护的老官员,他初见瑞基时,瑞基喝得烂醉,气冲冲地在码头上乱踢乱逛,寻找一个弃他而去、名叫作露丝的女孩。
根据瑞基的说法,当时他和一群在岛屿及海岸间走私军火的比利时人混在一起,他不喜欢比利时人,而且对军火走私已经感到厌倦,更因为他们夺去了露丝而觉得愤恨。麦士荻觉得他经得起锻炼,而且年轻地足以接受在布列斯顿校舍的训练,从事武力的工作。在例行的观察之后,瑞基被送往新加坡去接受二度考核,而后再到位于沙瑞特的训练所接受三度考核。在一连串并不友善的面谈中,乔治皆担任主席之职。沙瑞特固然是用来训练的场所,但亦有其它用途。
瑞基的父亲是住在槟榔屿的一个澳洲律师,母亲是布拉福特人,当过小演员,在战前跟随一个英国的剧团来到东方。乔治记得他父亲喜欢传播福音,在当地的基督教会布道,母亲曾在英国留有一项前科,但是瑞基的父亲不是毫不知情就是毫不在乎。战争开始时,这对夫妇为了他们的儿子搬到新加坡避难。几个月后,新加坡沦陷,陶瑞基在日本人的监督下,开始在长基监狱中接受教育。在长基监狱内,他父亲对触目所见的每个人传布上帝的福音,如果不是日本鬼子迫害他的话,监狱里的难友也会替日本人来迫害他的。他们被释放之后,一家三口回到了槟榔屿。瑞基想好好念法律,但却反而时常犯法,他父亲转而对他布道,以驱逐他心灵中的罪恶。瑞基越狱,逃到了婆罗洲。十八岁时,他已是一个报酬极高的军火走私者,在东印度群岛中部的七个港口活动,这便是麦士荻初见他时的情景。
他自训练所毕业后,马来亚陷入紧急情况,于是瑞基被派回军火走私队中,作为掩护。他所碰见的第一群人便是他昔日那些比利时朋友。他们忙着转运枪械和赚钱,所以没有追究他都到哪儿去了,况且他们也人手不足。瑞基为他们运了几次货,阻断他们对外的联系。而后有一天晚上,他把他们灌醉,一举枪杀了四个人——包括露丝在内,并放火烧掉他们的船。他在马来亚逗留了一阵子,又完成几项任务后,被召回布列斯顿,接受特殊训练,然后调到肯亚去从事一项特别的任务——简言之,是追捕有赏格的人。
肯亚之行后,乔治便极少见到这个人,但他还记得几件事情,因为这些事很可能会发展成丑闻,不得不让老总知道。一九六四年,瑞基被派往巴西,企图贿赂一位据说已债台高筑的军备部长,结果没成功。因为他态度粗暴,那位部长大为心慌,便把事情向新闻界公开。当时瑞基以荷兰人的身分作为掩护,没有人怀疑他的身分,只把荷兰情报处气得直跳脚。一年后,在西班牙,瑞基以韩彼尔供给的资料向一名爱上一个舞女的波兰外交人员勒索情报。第一次收获颇丰,瑞基得到相当的嘉奖及赏金。但当他再去时,这个波兰人写了一封自白书给他的大使,然后,也不知道是出于己意或是他人的“鼓励”——从高楼一扇窗子跳下身亡。
在布列斯顿,人们称他为“意外之王”,不过在他们围成半圆而坐,就着微弱的火光,从出现在古皮特未老先衰的那张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对他的称呼必定比这绰号难听得多了。
“呃,我想我还是开始说吧。”陶瑞基安适地在他的座位上坐定下来,愉快地说着。
第五章
“事情发生于大约六个月前。”瑞基先开口说道。
“就是今年四月。”皮特插嘴:“把整件事情都说得精确些,好吧?”
“那么,四月。”瑞基平静地说:“布列斯顿平静无事,我们至少有六个人全在待命。沈必得从罗马回来,范霍夫则刚在布达佩斯完成一件任务,”他淘气地笑笑,“大家都在布列斯顿的交谊室内打乒乓球和撞球;对吧,古先生?”
“那是淡季。”
然而突然间,瑞基说,香港分处来了一项请求。
“香港来了一个低等的苏联商业代表团,收购电器等商品供应莫斯科的市场。有一个团员经常涉足夜总会,叫包礼士,古先生有详细的资料。他以前没有任何记录。他们监视了他五天,而代表团还要在港逗留十四天;从政治观点上来说,让该地的伙伴自行处理,可能嫌太过烫手,但他们认为各个击破可能会奏效。收获也许不会很特殊,但那又怎样?也许我们可以把他收买下来,当‘存货’,对吧,古先生?”
“存货”的意思是指能和另一个情报机构交换或出售的人或数据,这是行动组处理三流投诚者的商业行为。
古皮特没有理会瑞基的问话,继续说道:“东南亚是瑞基的区域。当时他无事待命,所以我命令他去那个地区看看,再打电报将消息送回。”
每次别人发言时,瑞基便象沉入梦中,定定注视着说话的人,眼中迷迷茫茫的,在他再度开口说话前总有短暂的中止,似乎是等他悠然醒转一样。
“我就照古先生的吩咐去做了。”他说:“我一向如此,不是吗,古先生?其实我是个很好的人手,只是我比较冲动一点。”
第二天晚上——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他便乘飞机去了,所持护照上载明他是澳洲籍的汽车推销员,在他的皮箱衬里内还藏有两本未填姓名的备用瑞士护照。这是为了必要情况所准备的文件:一份给包礼士,一份给他自己。他和香港的人员约好在离他所住的九龙金门大饭店不远处的一辆车子里会面。
古皮特听到这儿,便倾身对乔治低声说道:“蔡达立,丑角演员,原是非洲步枪团的少校,叶普溪所派任。”
蔡达立向他报告一周来监视包礼士行动的经过。
“包礼士是个怪人。”瑞基说:“深不可测,没有一天晚上不是狂欢痛饮,整整一个星期都没睡觉,蔡达立手下负责监视的人都快累垮了。白天他整天和代表团的人到处逛,参观工厂,和其它团员讨论。看起来就是苏联典型的年轻官员。”
“多年轻?”乔治问道。
古皮特回答:“他的签证申请书上写明他一九四六年出生于明斯克。”
“傍晚时,他会回到位于北角的亚历山大小筑去,那是代表团人员所住的简陋旅馆。他和代表团团员一起吃过晚饭,约莫九点时便从侧门走出,招呼计程车,直驶夜总会集中的毕打街。他最喜欢的一处是皇后大道上的猫篮酒店,他在那里神气活现地请当地商人喝酒。午夜左右,独自移驾到阿伯丁港一家叫白芷的酒店,那里的酒比较便宜。阿伯丁港有许多水上餐厅,是有钱大爷花钱的地方,不过白芷是陆上的一家酒店,地下室兼营色情。他喝了三、四杯酒后便会停止,通常是喝白兰地,但是偶尔也会喝一杯伏特加换换口味。他找过一个欧亚混血的女孩,蔡达立的手下找到那个女孩,付钱探听俏息。她说他很寂寞,坐在床上抱怨他太太不懂得欣赏他的天斌。这可真是个大突破。”他讽刺地加了一句,而莱肯却蹲在地上拚命扇着炉架上快熄的火,小心翼翼地加上煤块,使火又燃旺些。“那晚我到猫篮去,好好观察了他。蔡达立要手下径自喝杯牛奶就上床去吧,他们也不想知道怎么回事。”
瑞基说话时,偶尔会有一阵全然的静默,似乎是在倾听自己说话的回声。
“我到达十分钟后他来了,带了一个大块头的金发瑞典美女和一个中国女人。酒店里灯光幽暗,所以我就移到比较靠近他的一张桌子。他们点了威士忌,包礼士付了帐,我坐在离他们两公尺远的地方,看着差劲的乐队。却注意倾听他们的谈话。那个中国女人缄默不语,说话的都是那个瑞典女郎。他们是以英语交谈的。那瑞典女郎问包礼士住在哪里,包礼士回答他住在精益大饭店,这当然是谎话,因为他和代表团其它团员都住在亚历山大小筑,亚历山大太不入流,精益的名气可要响亮多了。大约午夜左右,他们分手了。,包礼士说他该回家去了,而且明天相当的忙碌。这又是一句谎话,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回家去——这怎么说,吉柯和海德(译注:史蒂文森之名着《科学怪人》中,吉柯医生是个善良的绅士,他发明一种药,在服下之后便变成凶暴残忍的海德医生,此后即引申为有善恶双重人格的人)没错!就象那衣冠楚楚、出外玩乐的正常医生。包礼士究竟是哪一位呢?”
好一阵子,无人搭腔。
“他是海德医生。”莱肯对自己摩擦得发红的双手说着,再度坐好,把手“啪”的一声放在膝盖上。
“正是海德!”瑞基重复道:”谢谢你。欧先生,我的确博学多闻。所以他们付了帐,我就漫步到阿伯丁港,以便在他之前到达白芷。这时我又确信自己卷入一场怪异的是非中。“
瑞基扳着干燥修长的手指头。热切地数出理由:第一,苏联代表团必有安全人员随行,任务是禁止团员涉足声色场所。因此包礼士是如何夜复一夜地溜过这些束缚呢?第二,他不喜欢包礼士乱花外币的态度。以一个苏联官员的身份来说,这是很不自然的,他坚持道:“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现款。就算是有,也只会用来买些珠链送给太太而已。第三,我不喜欢他说谎的样子,他的谎话流畅得令人难以相信。”
因此瑞基在白芷等候,果然在半个钟头后,他的海德医生独自一人出现了。“他坐下来叫了一杯酒。仅仅如此而已,然后在那儿喝酒,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