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对周大力的谎报军情非常不满，让他自己掏钱弥补体育组的损失。周大力赔了夫人又折兵，心里十分窝囊。鉴于警察现场报告里提到的小孩脚印，周大力准备在全校排查出袭击他的凶手，手段自然还是体罚。周大力不愧是条汉子，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体罚的方式就是我们每人肩扛两个铁锹，一肩一个，在铁锹的中间放上一个篮球，然后要求我们绕操场跑十圈，篮球掉下来再重新开始，直到有人交待出凶手的姓名。我们杀人四兄弟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历经了生与死的考验，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这种体罚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即使是累出人命来，周大力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能永远像个傻瓜一样猜来猜去。看着周大力无比健康的站在国旗下满脸坏笑，我们感觉很开心。
一个月后，周大力宣布要结婚了！但当他的婚礼进入倒计时时，周大力相当紧张，神经常常出现错乱，走在路上见谁都发请柬递烟。有一回周大力还给弱智少年小川递了一支烟，并且亲自点燃。小川虽傻，但是充满了创造力，竟然倒着吸烟，把点燃的烟头放进嘴里，结果杀猪般惨叫着回家告状。
周大力的父母很快抵达小城。见过儿媳妇之后，两个老人非常满意非常高兴。周大力把自己和新娘的照片仔细挂满新房的每一面墙壁，夜夜看着满墙的幸福激动不已。
而就在周大力的婚礼即将举行的头一天，运送奶牛的车队也顺利抵达大院。这天是星期天，我说过，所有重要的事情在这一天必然发生。大院的人蜂拥而至，来到奶牛场，像欢迎外宾一样欢迎奶牛的到来。十分钟后，新兵连全体战士和一辆消防车快速到达，对奶牛场进行彻底清理。
弱智少年小川对于奶牛的突然到来兴奋不已，傻叫着穿梭在奶牛场里，给解放军叔叔带路，表现出一种类似于周大力面对幸福婚姻时的癫狂。大清扫接近尾声，小川一马当先冲进繁殖车间，一分钟之后又连滚带爬尖叫着跑了出来。解放军战士及围观群众以为发生重大变故，迅速涌入繁殖车间，原来一地纸箱中间居然躺着两个赤身*、相拥而眠的男女青年。大家以火箭般的速度向两个*冲去，近距离体会捉奸在床的*。小川则在外围不断高叫：“女特务！女特务！”
就这时，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一个健壮男子以势不可挡之势突破群众和解放军，双眼通红，杀气腾腾，手持大木棒冲向狗男女。这位舍身取义的英雄不是别人，正是即将新婚燕尔的周老师周大力！运动健将周大力这天手提八个保暖瓶，准备购买大量新鲜牛奶招待第二天来祝贺婚礼的各方宾客，突然听说有人偷情，东窗事发，立刻赶赴现场，准备认清狗男女的丑恶面貌，将两人从自己的宾客名单中剔除，以免威胁到自己婚姻的纯洁。周大力敏捷地躲过解放军的驱赶和高压水龙头的射击，仔细识别*的狗男女，尤其是对女*，更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狠狠地看了好几眼。然而当女*尖叫着跳起来时，周大力手中的八个保暖瓶同时落地，随之发出巨大的声响。围观的革命群众很快恍然大悟，原来女*不是别人，正是周大力的未婚妻王护士！
童言 六（8）
门外传来奶牛声，标志着新鲜牛奶的到来。围观群众欢欣鼓舞地向奶牛方向快速转移，避免了和周大力一起陷入尴尬。奶牛们井然有序地入住新家，很快开始大口吃草。大人小孩喜气洋洋，纷纷爱抚花白可爱的奶牛，觉得幸福就像与手心摩擦的牛毛，给人以坚实的质感。
第二天一早，每家每户的餐桌上都摆上了新鲜的牛奶，全家人犹如过节一般对待这特殊的早餐。大人正襟危坐，拿出最好的食物以配合牛奶的出现；小孩很有仪式感地喝下第一杯牛奶，立刻觉得身体比以前好多了；更有甚者，当即拿出米尺为小孩丈量身高，深信牛奶立竿见影的传说。
就在大家对周大力的不幸遭遇喋喋不休时，周大力拖着病躯挨家挨户登门拜访，诚恳邀请大家当晚六点务必到大院一号食堂赴宴。周大力说话时语气平静，礼貌周到，思路清晰，言语中肯，看不出一点神经错乱的迹象。于是当天晚上除去碍于职务身份不宜出现的领导，大院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一号食堂，为周大力送上安慰的话，真心鼓励他忘记过去，展望未来。
我跟着我爹也出席了这次晚宴。原本为婚礼准备的晚宴十分丰盛，大家把自己的食欲建立在周大力的痛苦之上，吃得很拘谨，多少显得有些于心不忍。周大力八方敬酒，要大家喝好吃饱，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地拼命喝。所谓饮食男女，人的本性无法掩饰，在众多肆无忌惮、吃得眼冒绿光的小孩的带动和鼓舞下，大人们也开始全力进食，恨不得长出两个驼峰，用以储存一年的食物。因为食物丰富，人们分身乏术，不再对周大力说安慰的话。周大力倒是礼数周到，高举酒杯，一敬再敬，对每一个人都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希望大家原谅他以往的过错。大家忙于狼吞虎咽，敷衍几句了事。酒过三巡，杯盘狼藉，周大力热泪盈眶，自饮三杯，再次感谢大家赏脸赴宴。说完悄然离去，丢下一屋子继续埋头苦吃的男男女女。
周大力回到家中，看着满墙的婚纱照，终于流下了眼泪。也许是因为在晚宴上喝了太多的酒，流下的泪水竟然全是酒水！周大力用手抚摸着自己一寸一寸亲手粉刷的光滑墙壁，眼泪越流越多，后来终于醉了，躺在地上沉沉睡去。周大力醒来时父母已经回到家中，和衣躺在床上不住叹气。周大力端着两杯混入大量安眠药的水杯走到老人床前，细心服侍老人喝下，又为老人盖好被子，这才转身跪下，响亮地磕了三个头，而后长跪不起。老人看着儿子，一言不发，不再叹气，伴着儿子的长跪渐渐入睡。
周大力用事先准备好的汽油泼满房间，满墙的结婚照片也被他取下用斧头劈碎，然后对着安详入睡的父母又磕了三个头，这才冷静地点燃了自己的新家……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大院里的消防车也嘶叫着忙碌了一夜。周大力放火自杀了，陪伴他在火海中解脱的还有他年迈的父母。围观的人很多，却并不关心周大力的生死，只是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火焰释放着周大力无力爆发的愤怒，一发而不可收拾，更多的消防车出现在现场，更多的房屋开始燃烧，一场灭顶之灾眼看就要伴随着周大力的离去冲天而降。但周大力的愤怒注定是枉然徒劳，火势最嚣张的时候，狂风咋起，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破晓时，大火和大雨同时退去，天空露出新鲜的蓝色，阳光不懂事地凸现出火灾后的每一个细节，让人看得格外分明，不知对周大力是憎恨还是同情。
然而周大力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死去的只有周大力的双亲。周大力全身95％重度烧伤，四肢被烧至脱落，残存于这个水火交融的残酷世界，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失去知觉，曾经高大的身躯只剩下焦黑的一小块，像烤糊的一块牛肉。周大力忍受着烧伤带来的巨大痛苦，继续坚强地活着。但医生对他已经不抱希望，反倒希望周大力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快点结束不堪重负的生命。很多人来到医院看望周大力，离去时都忍不住叹息摇头，不明白老天为何如此折磨一个也许并不是很坏的人。老人们说那是因为前世欠下的孽缘太重。我却不明白，假如真有前世，为何老天不给周大力赎罪的机会，比如像雷锋一样活着。
周大力的悲惨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人们反复提起，之后很快便无人问津，因为这巨大的痛苦只有周大力一人在坚持体会与忍受，其他健康幸福的人早已忘却。王小书在看到周大力烧焦的身体后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不明白老天为何总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带走一个人的生命。在很多人都逐渐淡忘周大力的日子里，王小书一直坚持去医院看望周大力，他希望周大力活下来，就像希望自己的妈妈活下来一样。有时候我也会陪他去医院，但只会在病房门口等待，因为我实在不想看到周大力焦黑流脓的身体，就像我抗拒吃鸡蛋和喝牛奶一样，害怕自己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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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 七（1）
周大力去世一周后，学校申报省先进学校。
很快我们就听说，省城要来一个考察小组。于是校长下令，必须拿下“省先进学校”这个光荣称号。德高望重的校长为此做了周密的部署，把年纪过大的黄须族小学生也调进中学部装点门面；小川等弱智人员被强制遣送回家，考察期间不得出现在学校百米范围之内；郭强等外部形象有重大缺陷的人员则被专门编制成一个班，叫残疾班，以此表示学校对残疾人士一视同仁。每个班的座次也作了精心编排，长得好看的一律坐到前排，不论是否够格儿都配发一条崭新的红领巾。我长得比较难看，被班主任老师安排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
学校还组织了鼓号队和各种课外活动小组，像什么化学组、物理组、数学组、诗歌组、体育组等。最能代表我校特色的是航模组。因为是发射基地的子弟学校，所以必须体现特色。学校的航模陈列室里摆满了从大院宣传部借来的导弹、火箭、卫星模型，假装是出自少先队员灵巧的双手，其实那帮少先队员连竹蜻蜓都不会做。鼓号队成立时，校长深深地感觉到了人才的匮乏，只好将我这样的末流之辈收编到鼓号队凑数，还发了一身红色的制服。我根本不会吹小号，连吹响都非常困难，更不可能达到校长提出的要在三日之内达到“绕梁三日”的要求。于是我只能把小号放在嘴边，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装样子。鼓号队里和我一样的人很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每回排练大家姿势都十分专业，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可惜吹出的都是各种刺耳的杂音。校长只好从省重点小学紧急借调了二十位真正的鼓号队员，连夜用火车运至学校。我们混在这些专业人员之中，穿着统一的红色制服，很是得意，想像着自己也许有一天会站在天安门城楼吹奏《国歌》，看国旗升起，看理想飘扬。
省考察小组来临的前一天，全校停课，进行强化突击训练。上午练习各种文明礼仪，比如上课举手的姿势，见到老师鞠躬的幅度，走路的速度等。下午打扫学校卫生，然后各自回家洗澡、洗衣、洗书包。
可惜这天考察小组姗姗来迟，比预定时间晚了两个小时。由于过长的等待，学校迎宾队伍有些混乱，上厕所的，聊天的，互相推搡的，被老师高声训斥的，满目皆是。校长等得比较浮躁，亲自跑到十里之外的路口迎接，远远看见挂着彩色条幅的车队兴奋不已，高举双臂，呐喊尖叫。考察小组舟车劳顿，看见迎面而来校长以为是前来迎接自己的当地群众，所以没有停车，而是加速前行。校长在周大力的扶持下闻着汽车的尾气，咳嗽着一路狂追。考察小组实在受不了当地群众的这种热情，打开窗户大声呼喊：“大爷，带着儿子回去吧，汽车您是追不上的……”
当挂着彩条的考察小组的车队驶入学校时，学校看门的大爷正为大门口一地的新鲜尿液和几个有随地大小便习惯的黄须族少年争论不休。由于没有校长的亲临指挥，考察小组的到来让大家猝不及防，场面不仅混乱而且冷清。考察小组自作多情，排队走下汽车，挥手向大家致敬，有的还主动上前和身着民族服装的女同学握手，不料遭到民族同胞的强烈拒绝，甚至脾气暴躁的黄须族少年还用民族语言大骂他妈的流氓。考察小组尴尬地站在汽车旁，不知道该和谁接洽。时间一长，个个显得很不耐烦。这时，看门的老大爷处理完尿液事件后及时赶到，严肃地问了考察小组一句：“同志，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考察小组高声答道：“我们是省考察小组的！”现场立刻鸦雀无声，陷入更大的尴尬。十分钟之后，大汗淋漓的校长终于出现在众人期盼的视野之中。
童言 七（2）
欢迎仪式胜利结束，考察小组吃完丰盛的午餐之后昏昏欲睡。校长立即召集全校训话，对大家在欢迎仪式上的怠慢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为了杀一儆百，看门大爷被校长当场停职停薪。但一向认为自己为学校奉献了整个青春和生命的看门大爷却用超越年龄的速度跳上主席台，大声和校长理论。校长碍于身份，背手转身，不予理会。看门大爷在全校面前遭到藐视，破口大骂，许多脏话首次出版，强劲有力，新鲜刺激。校长这样的知识分子最讨厌的就是撒泼打诨的无赖，但苦于不便在众人面前骂脏，以损自己儒雅大度的知识分子形象，装作不屑一顾。后来听着看门老头越骂越脏，自己母亲那点事也被千奇百怪地说了个透，甚至眼看死去多年的外婆也要在看门老头嘴里从良家妇女改行落入青楼，于是为了捍卫家族的荣誉校长大喝一声：“住嘴！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看门大爷是劳动人民出身，骂起人来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除非皇上来了，不然决不停休。校长苍白的怒吼反倒激起看门大爷更大的激情，几十年光阴岁月中积攒的脏话脱口而出，天南地北，横贯古今。台下听众听得如痴如醉，佩服看门大爷真人不露相。校长被骂到满面通红，百口莫辩，感觉看门老头那双沾满泥巴的常年不洗的四十二码大脚正在自己的脸上踩来踩去，多年靠文化装饰的脸皮马上就要被无知的双脚踩破。校长很快失去分寸，遵守了狗急跳墙的原则，回骂了一句三字经：操你妈！看门大爷没想到校长这样的文化人也能口吐脏字，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将骂战升级。而且越骂状态越好，口齿伶俐，妙语连珠，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平时轻微口吃的毛病此刻荡然无存。最后竟把矛头直指校长的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公然道出校长和某位五十岁守寡语文老师的绯闻。
校长一辈子为了建立自己的清名，多年压抑自我欲望，牺牲重大，面对其丑无比的老婆委屈了几十年。现在自己所有的苦心经营在看门大爷的污言垢语中轰然坍塌，实在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