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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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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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能对付得了,必须有个跑街的到四下里去收集。也许是我的腿长吧,朱自冶便来和我妈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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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小引(2)
  “你家高小庭蛮机灵,阿好相帮我做点事体,我也勿会亏待伊。”
  妈妈当然答应罗,她住了人家的房子不给钱,又没有什么家务可料理,心里老是过意不去,巴不得能为朱自冶做点事,以免良心受责备。可怜的妈妈不知道剥削二字,只承认一切现存的社会法规。她教育儿子不能好吃,却对朱自冶的好吃不加反对,她认为那是一种“吃福”,好吃与吃福是两回事体。可我却把它当作一回事,怎么也不愿意去替朱自冶当跑街的。堂堂的一个高中生怎么能去给一个好吃鬼当小厮呢!
  妈妈又哭了,父亲谢世后家境贫困,是靠我的大哥当远洋水手挣点钱:“去吧小庭,我们头顶人家的天,脚踏人家的地,住了人家的房子不出房租,又不交水电费,算起来相当于全家的伙食费。只要朱经理说个不字,你就念不成书,我们一家就会住在露天里。只怪你爸爸走得早啊,我求求你………”
  我只好忍辱负重,每天提着个竹篮去等候在酒店的门口。等到华灯初上,霓虹灯亮满街头的时候,朱自冶和他的吃友们坐着黄包车来了。一长串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当当地响着铜铃,哇哇地揿着喇叭,像游龙似的从人群中夺路而来,在酒店门口徐徐地停下。他们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浑身散发着香皂味,满面红光,春风得意。朱自冶的黄包车总是走在前面,车夫阿二也显得特别健壮而神气。阿二替朱自冶掀掉膝盖上的毡毯,朱自冶一跃落地,轻松矫捷。在酒店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老板,也不是跑堂的,而是两排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由叫花子组成的仪仗队。乞丐们双手向前平举,嘴中喊着老爷,枯树枝似的手臂在他的左右颤抖。朱自冶似乎早有准备,手一扬,一张小票面的钞票飞向叫花子的头头:“去去。”
  叫花子的头头把手一扬,叫花子们呼啦一声散开,我这个手提竹篮,倚门而立,饥肠辘辘的特殊叫花子便到了朱自冶的面前。这个叫花子所以特殊,是因为他知道一点地理历史,自由平等,还读过三民主义;他反对好吃,还懂得人的尊严。当叫花子呼啦一声散开而把我烘托出来的时候,我满腔怒火,汗颜满面,恨不得要把手中的竹篮向朱自冶砸过去!可是我得忍气吞声地从朱自冶的手中接过钞票,按照他的吩咐到陆稿荐去买酱肉,到马咏斋去买野味,到五芳斋去买五香小排骨,到采芝斋去买虾子鲞鱼,到某某老头家去买糟鹅,到玄妙观里去买油汆臭豆腐干,到那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鬼才知道的风味小吃寻觅……
  我提着竹篮穿街走巷,苏州的夜景在我的面前交替明灭。这一边是高楼美酒,二簧西皮,那霓虹灯把铺路的石子照得五彩斑斓;那一边是街灯昏暗,巷子里像死一般的沉寂,老妇人在垃圾箱旁边捡菜皮。这里是杯盘交错,名菜陆陈,猜拳行令;那里却有许多人像影子似的排在米店门口,背上有用粉笔编写着的号码,在等待明天早晨供应配给米。这里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个的松鹤楼,马车、三轮车、黄包车在观前街上排了一长溜。新娘子轻纱披肩,长裙曳地,出入者西装革履,珠光宝气;可那玄妙观的廊沿下却有一大堆人蜷缩在麻袋片里,内中有的人也许就看不到明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众所周知的诗句常在我的头脑里徘徊。
  朱自冶倒是不肯亏待我,常常把买剩的零钱塞在我的口袋里:“拿去!”那种神情和给叫花子是差不多的。
  我睁眼、僵立。感到莫大的侮蔑。
  “拿去吧,是给你奶奶买肉吃的。”
  侮蔑被辛酸融化了。我是有个老祖母,是她把我从小带大的,那时已经七十六岁,满嘴没牙,半身不遂,头脑也不是那么清楚的。可是她的胃口很好,天天闹着要吃肉,特别是要吃陆稿荐的乳腐酱方,那肉入口就化,香甜不腻。她弄不清楚物价与货币的情况,在她的头脑中一切都是以铜板和银元计算的。她只知我的哥哥每月要寄回来几千块钱(能买一百多斤米),为什么不肯花二十六个铜板给她称一斤肉回来呢?三百个铜板才合一块钱!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的妈妈,骂她忤逆不孝,克扣老人,而且牵牵连连地诉述着陈年八代的婆媳关系,一面骂一面流眼泪。妈妈怎么解释也没用,只好一面在配给米里捡石子,一面把眼泪洒在淘米箩里。我在这两条泪河之间把心都挤碎!
  当我用朱自冶的零钱买回几块肉来,端到奶奶的床前时,她一面吃,一面哭,一面用颤颤巍巍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好孙子,还是你孝顺,奶奶没有白带你……”
  我一听这话,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流,我想大哭,大喊,想问苍天!可是我拚命地哽住喉咙,俯伏在奶奶的床头,把头埋在棉被里。既然在侮蔑中把钱接过来了,为什么不能让奶奶得到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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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小引(3)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这句老话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而且大言不惭地把苏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据说此种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后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而苏州在唐代就已经是“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了。到了明代更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近百年间上海崛起,在十里洋场上逐鹿的有识之士都在苏州拥有宅第,购置产业,取其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苏州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没有那么多的官场倾轧和经营的风险;又不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吴越以后的两千三百多年间,没有哪一次重大的战争是在苏州发生的;有的是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风景优美。历代的地主官僚,富商大贾,放下屠刀的佛,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人老珠黄的一代名妓等等,都欢喜到苏州来安度晚年。这么多有钱有文化的人集中在一起安居乐业,吃喝和玩乐是不可缺少的,这就使苏州的园林可以甲天下,那吃的文化也是登峰造极!风景不能当饭,天天看了也乏味,那吃却是一日三顿不可或少的。苏州所以能居于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为它的美食超过了杭州。这也许是苏州人的骄傲吧,可我那时简直觉得这是一种罪恶,是人间最最不平的表现!我不知道地狱里可有“天堂”,可我知道“天堂”里确有地狱,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地狱的边缘上徘徊。说老实话,当我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的时候,我没有读过《资本论》,也没有读过《共产党宣言》,多半是由朱自冶他们促成的;他们使我觉得一切说得天花乱坠的主义都没有用,只有共产才能解决问题!如果共掉了朱自冶的房产,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我偷偷地唱着一支从北平传来的歌:
  山那边呀好地方,
  穷人富人都一样,
  你要吃饭得做工呀,
  没人为你作牛羊。
  ……
  这支歌的曲调很简单,唱起来也用不着尖起嗓门儿费死力,可它却使我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找到了出路,出路就在山那边!
  我决定到解放区去了,那已经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我不知道解放区的形势,总以为国民党还很强大,还有美国的原子弹什么的。无产阶级要夺取全国胜利,恐怕还要经过几年、几十年的浴血奋斗!我读过《铁流》与《毁灭》,知道革命的艰难困苦,知道那是血与火的洗礼。所以当时的心情很悲壮,准备去战死沙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时的心情很有点像荆轲辞别高渐离。
  我的高渐离便是苏州,是这个美丽而又受难的城市叫我去战斗!临行之前,我上了一趟虎丘山,站在虎伏阁上把这美丽的城市再看一遍:再见吧,你的儿子将用血来洗尽你身上的污垢!傍晚,我照样去替朱自冶买小吃,照样买了一块乳腐酱方送到奶奶的床前:吃吧,奶奶,孙子从屈辱中接过钱来为你买肉,这恐怕是最后的一回!我的判断没有错,当奶奶发觉最孝顺的孙子失踪之后,她哭喊了三天便与世永别。
  年轻时的记忆多么深刻啊!“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挂牌、游街、屈辱、受罪如今已经淡忘了,仿佛那是一场不屑一顾的游戏。可是三十多年前离乡别井,暗中告别亲人,向着黑暗猛冲的情景,却点滴不漏地保存在记忆里。也许我是欢喜记着光荣而忘掉屈辱吧,可又为什么不把三四十年前的屈辱也忘记?每当我在电影或电视中看到受伤的战士从血泊中爬起来,举起枪,高喊着报仇的口号向敌人猛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便会向下一沉,两眼含着泪水。虽然这种镜头看得太多了,也觉得老一套,可是这种话我不许孩子们说,孩子们一说我就要骂:“小赤佬,你懂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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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有涉(1)
  没想到我进入解放区已经太晚了,淮海战场上的硝烟已经消散,枪炮声已经沉寂。解放区的军民沉浸在欢乐的高潮中,准备打过长江去!我们这些从蒋管区去的学生被半路截留,被编入干部队伍随军渡江去接管城市。我从苏州来,当然应该回到苏州去,因为我熟悉那里的大街小巷以及那种好听而又十分难懂的语言,带个路也方便。至于回到苏州去干什么,谁也没有考虑,如果那时有人提出什么前途、专业、工资、房子等等,我们这一伙“小资产”便会肯定他是国民党派来的!革命就是革命,干什么都可以,随便。我们的组织部长却不肯随便,一定要根据各人的特长和志趣来分配,因此就出现了十分快乐的场面:
  组织部长把我们二十多个学生兵召集到一个祠堂里。祠堂的正中摆着方桌,桌上放着档案和纸笔,二十多人分坐在两边。
  组织部长是个大知识分子,早年毕业于交通大学的机械系。他对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十分熟悉:“现在要给大家分配工作了,组织上尽量照顾各人的特长和志愿,希望你们在回答问题之前好好地考虑,分定之后就不许犯自由主义。”
  当时的气氛本来很严肃,却被我的老同学,诨名叫丁大头的人弄得豁了边。丁大头的头其实也不大,可是他的知识很广博,天文、地理、历史、哲学他样样都懂一点。因为他的脑子里包容的东西太多,所以看起来他的头好像比平常的人大了点。他第一个被部长叫起来:
  “你想干什么呢?”
  “随便。”丁大头回答得很爽气。
  部长翻了翻眼睛:“随便是个什么东西?说得具体点。”
  “具体点……那也随便。”
  人们哄堂大笑了:“他什么都懂,可以随便!”
  部长也笑了,翻翻档案:“什么都懂的人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问你,你对什么东西最感兴趣?”
  “看书。”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呀,到新华书店去。”
  丁大头被一句定终身,后来在某地的新华书店当经理,而且是个很称职、很懂行的经理。
  第二个被叫起来的是个女同学,苏州姑娘,长得很美,粗布的列宁装和八角帽使得她在秀丽中透出矫健的气息。
  部长向她看了一眼便问:“你会唱歌吗?”
  “会。”
  “来一段《白毛女》试试。”
  “北风那个吹……女同学拉开嗓子便唱。那时我们天天唱歌,谁也不会忸怩。
  “好了,好了,到文工团去!”
  这位女同学的命运也不坏,“文化大革命”前唱民歌,很有点名气。如今听不见她唱了,这小老太婆也可能是在哪里教徒弟。
  轮到我的时候便糟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最欢喜什么,除掉反对好吃之外,我好像对什么都欢喜。我没有任何特长,连唱起歌来都像破竹子敲水缸。
  部长等得不耐烦了:“难道你一样事情都不会干?”
  “会会,部长,我会替人家买小吃,熟悉苏州的饮食店。”我决不能承认万事不通呀,可这一通便出了问题!
  “挺好,干商业工作去,苏州的食品是很有名的。”
  “不不,部长,我对吃最讨厌!”
  “你讨厌吃?很好,我关照炊事班饿你三天,然后再来谈问题!下一个……”
  完了,命运在一阵哄笑声中决定了。可我当时并不懊丧,也不想犯自由主义,扬子江在怒号,南岸的人民在呼喊,要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要推翻那人吃人的旧社会,再也不能让朱自冶他们那种糜烂的、寄生虫式的生活延续下去!朱自冶呀,朱自冶,这下子可由不得你了。我们决不会让你饿肚子,至少得让你支起个炉灶来烧东西。也不能老是让阿二拉着你,你自己有两只脚,应该是会走路的。
  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一去兮又复还。我又回到苏州来了,几经转折之后又住在朱自冶的门前。朱自冶对我刮目相看了,他称我同志,我喊他经理;他老远便掏出三炮台香烟递过来,我连忙摸出双斧牌香烟把它挡回去。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那高级烟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来有股血腥味。朱自冶在解放之初有点儿心虚,深怕共产党会把他关进监牢,那牢饭可不是好吃的!
  隔了不久,朱自冶便镇静自若了,因为我们取缔妓女,禁鸦片,反霸,镇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没有擦到他的皮。他不抽鸦片不赌钱,对妓女更无兴趣,除掉好吃之外什么事儿也没有干过。镇反挨不上他,他不开工厂不开店,谈不上五毒俱全和偷税漏税。所以他经常竖起大拇指对我说:“共产党好,如今没有强盗没有小偷,没有赌场没有烟铺,地痞、流氓、妓女都没有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好得很!”他说的可能是真话,可我把他上下打量,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说没有赌吃嫖遥呢?赌和嫖你沾不上,吃和遥你是少不了的。等着吧,现在是新民主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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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有涉(2)
  朱自冶并没有消极地等待,还是十分积极地吃东西,照样坐着阿二的黄包车上面店,上茶楼,照样找到另一个人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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