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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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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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碧霞年轻的时候打扮惯了,也可能是由于登过台的关系,所以举手投足、顾盼摆扭等都讲究个形体美。讲究得过了分便变成矫揉造作、搔首弄姿;特别是在无姿可弄而要硬弄时便有点怪里怪气。苏州话骂人也不是那么好听的,人家暗地里叫她“干瘪老阿飞”。
  朱自冶一贯的不近女色,为什么突然之间和孔碧霞混到一起去呢?很简单,那孔碧霞烧得一手好菜!
  孔碧霞数十年的风流生涯,都是在素手做羹汤中度过的。她丈夫的朋友都是政界、实业界、文化界的高雅得志之士,像朱自冶这样的人是休想登堂入室的。什么美食家呀,在他们看起来,朱自冶只不过是个肉头财主,饕餮之徒,吃食癞皮。哪有一个真正考究吃的人天天上饭店?“大观园”里的宴席有哪一桌是从“老正兴”买来的?头汤面算得什么,那隔夜的面锅有没有洗干净呢!品茶在花间月下,饮酒要凭栏而临流。竟然到乱哄哄的酒店里去小吃,荷叶包酱肉,臭豆腐干是用稻草串着的,成何体统呢!高雅权贵之士,只有不得已时才到饭店里去应酬,挑挑拣拣地吃几筷,总觉得味道太浓,不清爽,不雅致。锅、勺、笊篱不清洗,纯正的味儿中混进杂味,而且总有那种无药可救的、饭店里特有的油烟味!朱自冶念念不忘的美食,在他们看起来仅仅是一种通俗食物而已。他们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另一个体系,这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结晶,它把苏州名菜的丰富内容用一种极其淡雅的形式加以表现,在极尽雕琢之后使其返乎自然。吃之所以被称作艺术,恐怕就是指这一体系而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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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鼓而攻(2)
  孔碧霞的烹调艺术,就是得之于这一派的真传。她在当年的社交界是个极其有名的姨太太,会唱戏,会烧菜,还会画几笔兰花什么的。二十多年间她家的庭院里名流云集,两桌麻将让八个男人消遣,一桌酒席由她来作精彩的表演。她家有一个高级的厨娘,这高级的厨娘也只能当她的下手!
  朱自冶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后,偶尔听到他的一位吃友谈起,说是五十四号里有个孔碧霞,此人当年如何如何,如何身怀绝技。
  朱自冶一听便笑了:“你老兄是说吃解馋的吧,好菜怎么能在家里做呢。你没有那么多的佐料、高汤,没有那么大的炉火与油镬,办不成的。”
  “不信?那也没有办法,我请不动那位尊神。她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解放前我想尽天法也没有打得进去……对了,近几年来听说她的家境不好,手头拮据,也许看了孔方兄的面上,能为我们操办一席。你家和她靠近,去试试。”
  朱自冶病急乱投医了,他为了吃总会干出一些冒冒失失的事体;他冒冒失失地去敲五十四号的大门,径直说明来意。
  如果是在解放前的话,孔碧霞不把朱自冶赶出来才怪呐!可那孔碧霞不如朱自冶,她没有那么多的存款和定息,已经把房子租给了三家,还得靠变卖家具和首饰度日。同时她也多年不操此道,有点技痒难熬,很想重新得到别人的称赞,再现昔日的风流。她内心已经许诺,表面上还要搭搭架子:
  “啊呀,朱先生倷(你)是听啊里(哪里)一位老先生活嚼舌头根,倷伲(我们)女人家会做啥格(什么)菜呢,从前辰光烧点小菜,是呒没(没有)事体弄弄白相(玩儿)格!”这女人的一口苏白像唱歌似的好听,可惜写出来却不是那么好懂的。
  朱自冶当然懂罗,涎皮搭脸地恳求着:“行行好吧,不管你办什么我们都吃,总归要比饭店里好点。”
  “饭店!……”孔碧霞十分轻蔑地拉长了声音:“你们男人家真没出息,闻了饭店里的那股味道之后居然还吃得下东西!”
  朱自冶目瞪口呆了,饭店里有什么味道?有的是美食的香味,闻了以后才胃口大开哩!“啊,是是,我们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吃了一世什么也不懂,赏个光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好吧,那就献丑了,你们几个人呢?”
  朱自冶默算了一下,把食指一环:“九个。”
  “不行,最多只能七个,人多是没好食的。”
  “那就八个,正好一桌。”
  孔碧霞笑了:“朱先生,你不懂规矩,那下手的一个位子是给烧菜的人留着的。”
  “好好,对不起。”朱自冶嘴里叫好,心里犯疑,哪有厨师上桌的?为了吃也只好迁就了,随即从身边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心里盘算,这十块钱就算小费。
  孔碧霞面有难色了:“哎呀,这几个钱吃点什么呢?”
  朱自冶把心一横,八十块全部豁出去,买个面子。
  孔碧霞迟疑了半晌,好像在那里算账,最后乜了朱自冶一眼:“好吧,不够的地方我也凑个份子。唉,你这人也实在可怜!”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孔碧霞足足地准备了五天。据说还有一只红焖鳗没有来得及做,因为买回来的鳗鱼必须先用特殊的方法养一个星期,而那朱自冶又馋得等不及。
  至于这一顿到底吃了些什么,我没有参加,不能乱吹。
  杨中宝是参加了的。那一天他正好休息,在大街上碰到了朱自冶。朱自冶是去通知他的吃友们准时上阵的,没想到有位老友因病不起,需要另找候补的。看见杨中宝便说:“走走,跟我去见见世面。”接着便把如何找到孔碧霞等等说了一遍。连说带吹,借以发泄对我们饭店的怨气。
  杨中宝从来不服人,艺高人总有那么点傲气。名厨师都是男人,哪来这么个女的!可是,他也听他师傅说过,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苏州有一种堂子菜,是从高等妓院里兴起来的。做这种菜的全是聪敏漂亮的女人,连丑丫头都不许帮边,那做工细得像绣花似的。他反正闲着没事,那朱自冶又不用他出钱,何不趁此去见识见识,如果真有可取的话也可学点技术;如果言过其实的话也可把朱自冶揶揄一顿,煞煞他的锐气!
  杨中宝只向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他没有开地下饭店,同时对这种捕风捉影的小报告十分恼火,说是有人和他过不去,他一气之下就不谈孔碧霞了,而是缠着我把他调到交际处去。这事儿很快就办成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孔碧霞如何大显身手,究竟吃些什么稀世的美味!读者诸君也不必可惜,在往后的年月里我们还会见到她表演。“文化大革命”可以毁掉许多文化,这吃的文化却是不绝如流。我当时只能从朱自冶的行动上来进行推测,肯定那天晚上的一桌菜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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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鼓而攻(3)
  朱自冶一吃销魂,从此很少见到他的踪影。他再也不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转,再也听不到他清晨开门去赶朱鸿兴;他不食人间烟火了,一日三餐都吃在孔碧霞的家里。一个会吃,一个会烧;一个会买,一个有钱。两人由同吃而同居,由同居而宣布结婚,事情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朱自冶终于成家了,一个曾经有过无数房屋的人,到了四十五岁上才有了家庭!家庭是个奇妙的东西,他会使人变得有了关栏,言行举止也规矩了点。朱自冶稳重些了,注意言谈,也注意外表。衣着和过去大不相同。笔挺的中山装,小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颇有点学者风度,这恐怕是孔碧霞参照她前夫的形象加以塑造的。
  那孔碧霞不仅会烧菜,治家也是能手。结婚以后她千方百计地调整住房,让朱自冶搬过去,把五十四号里的三户人家搬过来。三户人家的住房面积都有了扩大,她自己也不蚀本。因为那五十四号是个中式的庭院,有树木竹石,池塘小桥,空间很大,围墙很高,大门一关自成天地,任他们吃得天昏地黑也没人看见。那时候,像我这样的反吃战士比较多,还有反穿的;谁要是考究饭菜,讲究衣着,那就有被斥之为资产阶级的危险,或者说是和资产阶级的思想沾了边。所以有钱的人也不得不稍加隐蔽,关起门来吃,吃到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当然,完全看不见也不可能,人们每天早晨都看见朱自冶夫妇上菜场。两个人穿着整齐,一个拎篮,一个拎包,一个人的膀子套在另一个人的膀子里,惹得行人侧目而视,嗤溜一声:“干瘪老阿飞!”
  我的妈妈从来不说孔碧霞的坏话,她认为这个女人是行了件好事,使得一个败子回头。她买菜回来常常对我说:“又碰到朱经理啦,现在变好了,夫妻两个亲亲热热,像个过日子的。”
  我听了只是哼哼,心里想:这叫变好?这是关起门来逃避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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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险为夷(1)
  朱自冶逃避改造,我对他也无可奈何。他不到我们的店里来吃饭,我也不能冻结他在银行里的存款;说他有资产阶级的思想也白搭,他本来就是资产阶级。让他去吃吧,革命不是一次完成的,只要他规规矩矩,不再叫喊什么苏州菜不如从前,不再闯到我房间里来提意见。
  朱自冶当然不会提意见罗,偶尔碰到我时,也是陌若路人,头也不点,挺着那重新凸起来的肚子扬长而去,像个得胜的公鸡,气得我两肺直扇!
  更为气愤的是居然有人和朱自冶唱着一个调子,说我们的饭店是名存实亡,饭菜质量差,花色品种少,服务态度恶劣!而且说这种话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资产阶级。有干部,有工人,还有老头老太什么的。我听了很不服,改革才进行了一年多,你们怎么会从赞扬变成反对?两片嘴唇翻得倒快呐!我只好耐心地加以解释:
  “老太太,少说两句吧,一年前你能到这里来吃饭,还算见了世面!”
  “世面已经见过了,现在要吃好东西!”老太太晃着几张大钞票:“喏,儿子寄来的,他再三关照我要增加营养,高兴的时候便到你们店里来改善改善。改善个屁,还不如我自己烧的!”“那就自己烧吧,自己烧的东西合口味。”我想起孔碧霞来了,不觉说漏了嘴。
  老太太火了:“你……你这话像是开黑店的人说的,我能烧还要你们干什么,白养着你们拿薪水!”
  包坤年挺身而出了:“什么叫开黑店,你嘴里放干净点!社会主义的企业是黑店?你诬蔑……”
  我连忙拦阻:“好了,算了算了。老太太,你别生气,这菜如果没有动过的话,我们退钱。”
  对干部模样的人我就不大客气了:“同志,你是出差的吧?”
  “对,咱从北京出差到苏州,听说苏州菜名扬四海,你们的店很有名气,特地来品尝品尝,可你们却拿出这玩意儿!”
  “同志,有这样的玩意儿已经不错了,你的伙补一天才几毛钱?”
  “咱自己就不能补?现在不是包干制的时代了,咱花得起!”
  “艰苦朴素的作风还得保持。”
  “对对,谢谢您的教导,早知如此应该背一袋窝头上苏州,你们这家饭店嘛,存在也是多余的!”袖子一甩,走了。
  我叹了口气,觉得这人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是很严重的,才拿了几天薪金制,就这么财大气粗地当老爷!至于我们这家饭店的存在……唉,确实有了点问题。这两年国民经济大发展,农村连年丰收,工人调资定级,干部拿了薪水……那人民币又特别见花,肉才六毛多一斤,五香茶叶蛋五分钱一个,二两五的洋河大曲连瓶才两毛二分钱。许多人都阔绰起来了,看到大众菜便摇头,认为凡属“大众”都没有好东西,“劳动牌”也不是好香烟。我想为劳动大众服务,劳动大众却对我有意见。有人把意见放在桌面上,更多的是不愿费口舌,反正有名的菜馆多的是,他们的改革本来就不彻底,临时弄点大众菜装装门面的,时过境迁连门面也不装了,橱窗里琳琅满目,各种名菜赫然在焉!他们趁着市面繁荣时拚命地掏人家的口袋,掏得人家笑嘻嘻的,那营业额像在寒暑表上哈热气,红线呼呼地升上去!我们也曾有过黄金时代啊!想那改革之初,营业额也曾一度上升,我还以此教育过管账的,说他是杞人忧天。隔了不久便往下降,降,降……降掉了三分之一,再降下去确实会产生能否存在的危机!
  好吃的人们啊!当你们贫困的时候,你们恨不得要砸掉高级饭店,有了几个钱之后又忙不迭地向高级饭店里挤,只愁挤不进,只恨不高级。如果广寒仙子真的开了“月宫饭店”,你们大概也会千方百计地搭云梯!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是个骚动不安的季节,到处都在鸣放,还有闹事的。店里的职工开始贴我的大字报了,废报纸上写黑字,飘飘荡荡地挂在走廊里。我看了以后倒也沉得住气,无非是大众菜和营业额等等的问题。只有一张大字报令人气愤,说我是拿饭店的名声,拿职工的血汗来换取个人的名利,说那杨中宝是被我打击、排挤出去的!署名是“一职工”,可从那语气和那么多的形容词来看,肯定是包坤年写的。你这小子也太不应该了,当初改革时你也曾热情支持,说杨中宝开地下饭店也是你汇报的,怎么能把一堆屎都甩到我的头上来呢!当然,我也没有必要对此加以解释,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正确性,都是应该接受的。
  正当我惶惑不安,心情烦躁的时候,却来了我的老同学丁大头。
  丁大头到北京开会,路过苏州,特地下车来看看我。转眼八年啦,真叫人想念!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老伙计,我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走,上我们的饭店去!”我叫过以后也觉得奇怪,这话可不像我说的,怎么见了面就想请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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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险为夷(2)
  丁大头摇摇头:“罢啦,你们的饭店我已经领教过了,还把大字报浏览了一遍。老伙计,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呢?”
  “干了点什么?等等,你等等。等会儿我会全部告诉你。”我连忙把我的爱人叫出来,向丁大头介绍:“喏,这就是我的爱人。这就是我常常对你说起的丁大头。”
  丁大头欠了欠身子:“丁正,绰号大头……哎哎,这个雅号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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