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花间词》根本就不录南唐词人的作品,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冯词位入选的真正原因。《花间》所录词作者中,除去唐代词人,绝大部分为前后蜀词家,只有少数在他国。其中在五代中曾经仕于后唐者有牛希济、和凝、孙光宪三人,牛希济先仕于后蜀,后降于后唐;和凝先仕于后唐,后来在后晋天福五年(公元940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孙光宪先仕于后唐,后辅佐南平。也就是说这三人都没有一直在后唐为官。940年成书之时,牛希济当仍在后蜀,和凝应早先已入后晋,孙光宪已在南平,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当时这三人都不是南唐词人。看来后蜀人民不厚道啊,尽管南唐之词妙绝天下,他们就是死也不肯录南唐人之词。敌人就是敌人嘛,谁让他们词写比大家都好,我就是不肯长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
这样看起来,李璟和冯延巳不入选《花间》是有政治因素的,而并非他们词作不佳。不知道这个解释,老王是否能满意呢?
《人间词话》之七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之后无词之叹。】
老王看词人眼光独到,想来是有道理的。这段话就是老王评词的标尺。老王尤其不喜欢过于雕琢的作品,感情真挚、境界开阔、清朗自然之作在他眼中才是上上之选。
北宋之后无词这句话恐怕很多人都不能接受。李易安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辛幼安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江晚正愁余,山深鸣鹧鸪〃,蒋胜欲之〃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姜白石之〃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淮南皓月冷千山,明明归去无人管〃,吴梦窗之〃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岂非好词?
《人间词话》之八
【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周邦彦(1057…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精通音律,常自创新曲。其词章法严密繁复,音律工整和谐,字句活脱浑融。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人。欧阳修4岁丧父,其母以芦杆代笔,在沙上写字教他读书。曾参加庆历新政,晚年官至参知政事。其词清新晓畅,真挚深婉。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高邮人,苏门四子之一,是苏轼最得意的弟子。其词清雅婉致,含蓄纤丽。
中国的古典诗词本来规矩就多,平仄对仗拗怒音律,让人眼花缭乱,头大如斗。这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这就是当时写诗词的规矩。古时词是用来唱的,不这么写唱出来不甚动听,不动听自然就不能流传四方。而精通音律的周大才子决心在〃唱〃上要更胜人一筹。的确,他做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周邦彦追求在字词的语调平仄和音乐的音色达到完美和谐,因此在选字上极为苛刻严格;在词的意境和音乐表现的意境上也力求统一一致,故而在选材和表达上也要小心谨慎。但是用心如此之细,苛求如此之严,再要追求通畅流丽,意境深远,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戴着如此沉重的镣铐跳舞,也只有周邦彦才舞出了优美的舞姿。就算如此,他的词虽然工巧瑰丽,还是有人批过于雕琢,有〃意趣不高〃之嫌。
周邦彦自创曲调很多,但是今天看来,他的词中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佳句不算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字句远不如其他词人那样通顺流畅,琅琅上口。老王说他〃创意之才少〃,是说他用力多在字词音律,而不在开拓新的意境。比较一下周、秦、欧三人写雨之词:
〃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周邦彦《浣溪沙》)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拢,双燕归来细雨中。〃(欧阳修《采桑子》)
细细品之,比之秦词之纤丽,欧词之深婉,周词境界稍显凝厚。美成之词别有深致,但终归不如那些读起来通顺上口、景致如在眼前的句子更容易打动人的心灵。
还好老周也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样的句子,要不然一世文采都埋没在音律之中去了。但千载之下,我们是否也会怀念那种永远都无法再现的、词乐如水乳般交融的境界呢?
人间词话之九
【词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替〃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语妙则不必代,意足则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秀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中国古代的文人向来都有典故痴迷症,所谓〃不学诗,无以言〃,经史子集是很多人的命根子,恨不得能倒背如流。但是典故也要用的是地方,用得太多太滥就完全失去了诗的本真。老王在这一点上无疑是清醒和正确的,过多的用典故来代替原字,难免会流于雕琢堆砌,甚至晦涩难明。〃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明白了这个道理,再看看〃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等词句,或随意挥洒,或直抒胸臆,所用字词浅近易懂,近似白话。但这样的句子,流传千古,至今颂之依然满口余香。反观那些堆砌典故之词,不仅读来拗口生涩,而且失去了诗词原应有的审美价值。老王在这里点名批评吴文英,但其实他的词也并非一味零乱堆砌,而是有他自己的艺术风格,后面我们会讲到。
看看老王所举的周邦彦的《解语花》和秦观的《水龙吟》。
解语花·上元 周邦彦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水龙吟秦观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22岁中进士。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后又反对对变法的全面反拨,为新、旧两党所排挤,屡遭贬谪。苏轼是豪放词的代表,其词挥洒自如,热情澎湃,想象奇伟,妙语天成。〃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秀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指的是秦观入京见苏轼,苏轼问他近作何词,他举了这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就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这句写的是当夜街市灯烛通明的绚丽景象。绛烛即红烛,红莲是指当时流行的莲花灯。
上元即元宵。正如词中所说,宋代的元宵 〃金吾放夜〃,警卫解除宵禁,人们可以彻夜游玩。这个晚上不仅仅官家〃放夜〃, 也是城里人家在一年之中唯一一个允许女孩儿们步出闺门、去红衢紫陌中尽兴游玩的夜晚。在当时城中少年的心目中,可想而知这一晚该是何等的绚丽繁华。对女孩儿而言,想必也会暗暗期望能遇上一位翩翩少年吧。〃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看来看美女的愿望,从古至今就没什么多大的改变。再回想辛弃疾那首同样写尽元夜绚烂光华的《青玉案·元夕》,也更容易理解小辛同学〃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种焦急,因为今晚找不到,也许永生都再没机会见面。但是美成兄就没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幸运了,只能回想起从前的同一个晚上,〃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只剩得〃旧情衰谢〃,一任他人鼓舞狂欢,〃从舞休歌罢〃。
〃桂华流瓦〃写月光在屋瓦上盈盈流动,境界确是极佳。老王说这里代用是个小小的技术缺陷,但〃桂华〃配合后面的〃耿耿素娥欲下〃,倒也自成机杼,容易理解。改了之后反而会失去其中的照应和韵味。只是秦观的〃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想想苏轼的话,倒也真的让人解颐。这等繁复华丽之句,也真就是一人骑马楼前而过,雕琢之痕过于明显了。
人间词话之十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替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有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北宋后期,所谓〃雅词〃开始在士大夫中兴起,至南宋,蔚然成风。〃雅词〃一词,最早见于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的记载:〃万俟咏初自编其集,分为两体,曰雅词,曰侧艳〃。南宋所编的词选以及词学专著中,比如《乐府雅词》、《乐府指迷》、《词源》等等,都主张词以清空雅正为最高标准,而其他的所谓俚语艳词都是不入流的下等之作。周邦彦的词无疑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最高标准,南宋名家吴文英、周密、史达祖、张炎等莫不以其为宗。
〃清、雅、正〃是这些人眼中佳作的标准。清,即意味着词的意味要清淡,不能过于妍丽。只可惜清汤寡水,无甚滋味,也就怪不得少人品尝了。雅,即用词须雅,不能用所谓俗字,正如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所述,直说桃柳即为不雅。但也就像老王在上文所批的那样,古往今来类书(汇集资料,以利查检、引用的一种古典文献工具书)一大堆,那还要写词作甚?正,现代一点说就是词的主旨要正经,可惜人都有七情六欲,谁又会想去看一些没什么真情实感、味如嚼蜡的所谓雅词呢?词作到如此迂腐不堪的境地,也真就变成了陈词滥调,无可救药了。
老王说只有北宋有词而南宋无词,这话太绝对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南宋词人不乏杰出者,但在整体上,毕竟输了北宋一截。北宋开国之初,词风自由,涌现出了很多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词家,词坛气象万千,精彩纷呈;而南宋词相对风格单一,格调相似,鲜有与众不同者,词坛稍显沉闷单调。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名厨最在意的就是美食家们的感受,名设计师最在意的也是时尚杂志主编们的感受了,长期不讨人喜欢、不上台面,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词评、词选家们的评语显然影响了部分词人的写作,久而久之,风气渐成,再也无法逆转。
南宋词,最大的错就错在给词套上层层的枷锁束缚,规定了词应该这样写,不应该那样写。可悲的是,南宋词人中除了辛弃疾,鲜少有人跳出这些梏人心智的条条框框,直接导致词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宋以后,词越发变得意境单一、语言呆板,再也没有了两宋时期的辉煌。词的衰亡,固然有其必然性,但这些将词套上不应有的枷锁的词论、词选家们,想必也是要负上一定责任的。
背景说得太多,有些喧宾夺主了。来看看《四库提要》是怎么说《乐府指迷》的不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十九《集部·词曲类二》沈伯时《乐府指迷》条下云:〃又谓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筋'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指《乐府指迷》)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为涂饰,亦非确论。〃
红雨,李贺《将进酒》中云:〃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刘郎即刘禹锡,他在《玄都观桃花》(一名《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中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句子。后人用红雨、刘郎代指桃花。
章台,汉时长安城有章台街,是歌妓聚居之所。章台柳原意不是指柳树,而是与才子韩翊相爱的柳姓歌妓。后被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的沙叱利抢去做妾。韩翊于是写诗抒怀:〃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几经周折,两人终成眷属。灞岸,长安城东有灞水,水上有桥名为灞桥,送别时多在此分手并折柳相赠。李白《忆秦娥》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之句,罗隐《送进士臧濆下第后归池州》云:〃柳攀灞岸强遮袂,水忆池阳渌满心。〃章台、灞岸后用代指柳。
银钩指草书,后亦代指小字。西晋大书法家索靖《草书状》里说:〃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周邦彦《风流子·枫林凋晚叶》中有〃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银钩这里指小字。
玉筋,一做玉箸,玉制的筷子,用来代指眼泪(尤指妇人之泪)。隋代薛道衡《昔昔盐》有〃横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的句子。唐代高适的《燕歌行》中云:〃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绿云,杜牧《阿房宫赋》中云:〃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绿云指女子密而且高高耸起如云的发髻。
湘竹,杜牧曾写《斑竹筒簟》:〃血染斑斑成锦纹,昔年遗恨至今存。分明知是湘妃泣,何忍将身卧泪痕。〃后用湘竹代指竹簟。
这一段还真长知识了。语言高难到这种程度,只怕是做军中通讯密码都绰绰有余了吧。但写词时专用这样的文字,难免就会显得呆板生硬,晦涩难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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