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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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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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密(1232…约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箫斋、苹洲、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华不注山人,祖籍济南,流寓吴兴。宋末为义乌县令,入元后不仕。其词格律严谨,早期词淳雅精致,宋亡后转为凄苦幽咽。与吴文英交往密切,并称〃二窗〃。有《草窗集》二卷,又编有南宋词集《绝妙好词》。

  陈允平(约1205…约1280),字君衡,一字仲衡,号西麓,四明人。南宋词人。

  康瓠,空罐、破瓦壶,比喻庸才。周鼎,周代鼎为国之重器,喻不可多得的良才。

  南宋词人的风格评述,多有一个〃雅〃字。南宋词人多学周邦彦,追求雅致精美的词风。然而即便美成才情高绝,遣词造句能举重若轻,也终究逃不过后人对其多雕琢而少天真的评断,又更何况南宋学他的词人呢?正如前面所说,诗是无可学的。本为心声,又何能梏之以太多的条条框框。反倒是不学清真、被人贬为〃词旨鄙俚〃的蒋捷给人带来惊喜。

  宋末词人多结社唱和,虽然作词字句精美,音律和谐,然而多数意境狭小,格调不高。宋亡之后其声反而一振,多悲凉哽咽,抒发亡国之痛,比起宋末那些缺乏真情实感的靡靡之音反而进了一步。但这已是回光返照,词辉煌煊赫于大宋三百余年,终究如落花飘去,不复重来。及到后世,词终不复两宋之气象,词坛消沉,佳作寥寥,让人不胜唏嘘。

  王老先生这段论述,精辟。南宋词越至后越显得只有语言音律而无意韵情境,白石学美成,后人又学白石,越学越无长进。词空有其表,架子搭得好看,内容则空洞无物。这样的词实在是无以为观。

  老王原稿把〃中仙〃删去,不与其他数人并列,就是因为其词含蓄婉转,沉郁悲苦,有如孤雁之哀声,可算言之有物。其实王国维本人之词也正是如此,想来遗民之叹古今相类吧。

  人间词话之二十四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又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唱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然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这两首词老王说有〃与晋代兴〃之意,也就是想与原作比试较量一下。《水龙吟》这里就不做比较了,后文很快就会提到,到时一并相比较。

  先来看看姜夔和王国维的《齐天乐》。


齐天乐·蟋蟀(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荣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齐天乐·蟋蟀王国维

  天涯已自愁秋极,何须更闻虫语。乍响瑶阶,旋穿绣闼。更入画屏深处。喁喁似诉。有几许哀丝,佐伊机杼。一夜东堂,暗抽离恨万千绪。

  空庭相和秋雨。又南城罢柝,西院停杵。试问王孙,苍茫岁晚,那有闲愁无数。宵深谩与。怕梦稳春酣,万家儿女。不识孤吟,劳人床下苦。

  白石此篇,向来被视为名作,这绝非虚誉。一声虫鸣,穿越了沉寂的时光,那种凄切孤零的声音正如家国之恨,直刺人心扉。

  起句〃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赋》。〃凄凄更闻私语〃,词人国仇家恨满怀,正思庾郎之愁赋,幽幽虫声,却宛若私语,声声在耳,更是愁意郁结,不忍听闻。〃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铜铺,铜做的铺首,即古时门上的衔门环。虫声门外井边,无处不闻。这句看似平淡,明写虫声无处可逃避,其实是暗指愁无可避,也为下面〃思妇无眠〃句埋下伏笔。〃哀音似诉〃,虫声哀怨如诉,但却是无人可诉,只能独自哀鸣,一如私语。此句上承〃私语〃,下开〃无眠〃,其意紧密连环。〃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蟋蟀又名促织,想来古时很多女子都是伴着这一声声无眠的虫鸣织布纺纱,思念良人吧。促织这个名字当是本此而来。这里由促织声到夜起织布,情境过渡得很自然,毫无突兀之感。思妇本正辗转,闻声更加无法入眠,只有起床织布。〃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而到了织机边上,怔怔对着屏风上的遥山远水,想起远方的良人,思念之苦依旧逃不开避不掉。在这个夜凉如水的晚上,独自一人,孤灯无眠,又想起远隔的良人秋凉更甚,冬衣未织,这种愁肠百结的情绪,也许只有思妇才能深深体会得到吧。上阙末句语言甚浅,感触却极深。

  下阙以〃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起笔,深得转承之妙。作者笔锋轻轻一转,从织妇到捣衣女,从屋内到屋外,境转而意连,而促织声则是串起这一连串意境的关键。西窗暗雨,思念良人的又何止是织机边上一人而已呢?李白《子夜吴歌》有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虔,良人罢远征?〃织衣和捣衣都让人顿起别离之叹,无论是织衣还是捣衣,都深深浸透着一种别离之苦。这句上承〃夜凉独自甚情绪〃,下开〃别有伤心无数〃。孤灯寒窗,秋风暗雨,那一声声的虫声是在为谁与捣衣的砧杵声相和呢?虫声与捣衣声断续相闻,更显孤独寂寥,相思苦无极。〃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正是〃天涯共此声〃,伤心之人,哪里有没有呢?候馆中的迁客谪人,离宫中的帝王妃子,此时大约都在静静聆听这悲愁无极的虫鸣之声,都在感受那一份共同的离愁别怨吧。〃离宫吊月〃别有深意,隐喻徽钦二帝被囚五国城之事,暗抒国恨。此句场景豁然间变得开朗宏大,那无声之悲伴着这一声声虫鸣在思妇房中、在捣衣河畔、在候馆离宫、在这世间每一个伤心角落弥漫萦回,挥之不去。〃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诗经·豳风·七月》中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句子,这里思绪回到了词人本身,词人感于蟋蟀即席成诗,然而却见小儿女呼灯捕捉蟋蟀,笑闹喧哗。此句与前景迥然相异,似是呼灯儿女的欢笑打断了词人的愁思。以无心反衬有心,天真孩童的欢喜却更深刻的反衬出词人之愁。陈延焯《白雨斋词话》中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末句〃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暗承前句,眼前儿女天真烂漫,不识愁滋味,词人之愁无人可说,只得谱入乐章。那一声声琴声自然也更是幽怨苦楚之极了。



全词以自闻促织声起笔,场景层次展开,到最后两句因儿女欢笑之声打断思绪又重回词人本身。而末句词人独自将愁〃写入琴丝〃正与首句〃先自吟愁赋〃遥相呼应。全词结构严谨,流畅自然。长调最讲究意不断,就是整阙词不管意境如何变幻,意一定要连绵不绝,不能乱。姜夔的这首词是个典范。词人之悲,寄托在小小蟋蟀的鸣声之中,一个个意象层次触发,由微及远,由小及大,这种悲伤一步步被烘托显得更加深刻沉重,让人深有所感。冷窗孤灯、凄风苦雨、秋风候馆、月下离宫,场景纷至沓来而丝毫不显乱象;蛩鸣声、机杼声、风雨声、捣衣声、笑语声、琴声应和和谐,极富音乐美。白石此词,丝丝相接环环相扣,转承自然顺畅,意境变幻错落纷呈而丝毫不觉突兀,大家风范显露无遗。

  看老王的词,意相连堪堪做到,但是转承、伏笔、呼应、展开就有些不如白石词了,氛围也稍逊一筹。意是到了,但是比起姜夔词中构造的氛围、极为严谨的结构和那种远近疏落而又过渡自然的情境之美,老王在这里到底还是不如。

  老王此词,虽亦可算中上之作,但总归难及白石名篇。王老先生一向孤高自许,不屑拾人牙慧,这是他性格使然。然而这首〃游戏之作〃沿用前人之意,亦可称好词。不过老王在这方面颇有自知之明,本来他才学的长处也不在此。即便是词,也是他的那些直诘命运的悲咽之声更有艺术价值,而不是这些游戏之作。

  人间词话之二十五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老王亲疏太过分明了,这首词语言、境界都稀松平常,别说大小晏,就是老王顶瞧不起的周密、张炎都差得老远。王老先生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能承他青眼、被他看得起的朋友又有几人?在他眼里自然他的朋友们也俨然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其实人都是有弱点的。大师也都是凡人,很多时候都不能例外。

  人间词话之二十六

  【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高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人如果作了件比较得意的事情,内心中都隐隐渴望人家称赞一下他的得意之处。你我如是,大师亦如是。樊抗夫是老王就读于东文学社时的同学。他这番好话刚刚好说到了点子上,老王照单全收也在情理之中。 



这几首词中,说到新颖,非《浣溪沙》(天末同云)莫属。且先观之。

  浣溪沙王国维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廖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上阙中孤雁悲戚难飞,直让人心生哀怜。天阔水远,云黯风急,这茫茫天地间何处是它的归处呢?读上阙,只觉人生寂寥,意兴萧索,悲从中来。下阙笔锋蓦然一转,忽写孤雁已成落羽,烹雁入席,欢宴更胜平时。下阙节奏忽然变得明朗轻快,情绪也似乎变得高昂。然而,这正是以极乐写极悲,以极乐极欢畅之景致反衬极苦极悲凉的心境。人笑我哭,本已悲鸣无人理会,更加被人所猎,只当作增其乐、畅其怀的区区盘中之物,这难道就是不可逃脱的宿命的结局,难道人生就理当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么?此词当真有直问命运之意。而词中流露出来的人生命运的沧桑变化,让人感叹。老王此词,〃力争第一义〃当真不假,上下阙风格迥异,尤其下阙转变极大,忽而有悲转欢,用极欢畅之景将极悲怆之意更推进一步,这种写法可说是前无古人了。

  《蝶恋花》(昨夜梦中)这首词是老王列举的几首里面写得最好的一首。

  蝶恋花王国维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这首词是一首悼亡词,而不是很多人所说的偶遇词。把它当作少男少女偶遇词的话,第一句就说不通。如果是偶遇的话,〃梦中多少恨〃点明时间是昨夜,昨天人都还未曾见,又何恨之有?〃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这句就更加明显了。如果不是长期在一起相知相爱的话,是不会去〃怜人瘦损〃的。偶然相遇的人初次见面,如何知道人家比以前瘦了呢?而且也只有长期一起生活,才会有那种在相别甚久时对对方关心和疼惜的特殊感受。

  悼亡词中最负盛名的当属苏轼的《江城子》和贺铸的《鹧鸪天》,这两首可称悼亡词中的双璧。老王这首词不比前人,但也堪称佳作。

  老王是个可怜人,原配莫氏去世得早。这对性格内向又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老王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后不久武昌起义爆发,溥仪被迫逊位。老王于学术上奋发,在《人间词》中也多发悲愤之音,或许正与于家于国的失意愤懑有关。

  〃昨夜梦中多少恨〃首句写明是梦遇亡人,这和苏轼〃夜来幽梦忽还乡〃有些类似。〃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行相近,其实似近实远,爱人在眼前,其实却是渐行渐远,后面〃听隐辚〃、〃梦里难从〃可作佐证。〃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一个〃似〃字写出了爱人问询,自己于人海中却茫然间听不到的特殊感受。人在对面,仿佛触手可及,但却听不到,活生生的表现出那种彷徨与无助,此句颇有点后现代感。〃陌上轻雷听隐辚〃,爱侣已远逝而去,〃梦里难从,觉后哪堪讯?〃梦中都难相从,醒后更觉渺渺。〃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烛泪非烛泪,乃心泪也。茫然四顾,偌大人世间再无爱侣,空余相思无尽,恍然间一时无我。


再看看《蝶恋花》〃百尺朱楼〃阙和〃春到临春〃阙。

  蝶恋花王国维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蝶恋花王国维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百尺朱楼〃中上阙写闺中人朱楼独倚,望穿秋水,痴痴等待郎君而不至。下阙首句甚佳,〃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陌上过来一辆车,她满怀期望希望是郎君,然而那车却丝毫没有停留之意,倏尔远逝,只留下漫起树梢的尘埃。万般失意之余,不禁想到这楼上的佳人和那路上的少年,都会在这烟尘中慢慢老去。读到此句,蓦然间有种时光忽然停止,悲伤却无由而起的感觉。末句〃流潦〃指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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