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一天,他追猎一只獐子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那沟巉岩嶙峋,林木茂密。他一枪放到了那早已受伤的獐子后,长长舒了一口气,顺势躺倒在一棵大松树下乘凉,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对面丛林中的西番柳丛微微颤动。“不好!”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想到那是棕熊或者是灰狼等等能伤人的动物。刚打了一枪的土铳枪此事空空如也,如果真是凶残的熊或狼,说不定自己的小命就不明不白地丢在这儿了。但他不亏是祁连山麓里打了一辈子猎的猎人,惧怕之余,麻利地填药壮弹,瞬间就将枪口准确地瞄准了那个地方。
“甭……甭开枪……”老猎人先是听到了人声,接着看见一个穿着破褐褂的老人从柳丛后边站了起来,脸因极度恐惧而变形了,像一只长得变了形的核桃。他双手高高举着,颤抖着慢慢走了过来,宛如炮火过后的俘虏。
“嘿嘿嘿……”老猎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枪扔在地下,“你钻在麻柳窝里闹球啊?要不是你声音出得早,说不定
我一枪将你狗日子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呢!”他揉着咚咚直跳的心问:“你是干啥的?”
“我……我爷儿俩是逃荒的……”说着,老人从身后拉出了一个十*岁的年轻人。
“哦!”猎人明白了,这又是一双从山外来讨活口的苦命人儿。“山里的野生,见面分一半。你俩过来,帮我剥皮子,我分一半獐子肉给你爷儿俩!”他一边招呼,一边抽出刀子,扯过獐子腿熟练地剥起来。
剥着剥着,他的双手因过度的吃惊而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见那小伙子长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脸的上半部分皮肤干皱、皲裂,完全丧失的生机与活力,僵硬的肌肉将下半部分拉扯得变了形,嘴和鼻子歪向一边,像半幅晒干了的羊肚子。更为甚者,那两只枯萎、瘪陷的双眼,像两只化了脓的疥疮,令人恶心生厌!
“老哥,”那老人显然看出了猎人的惊异,叹了一口气说,“你别见怪,这娃娃的眼睛是我弄瞎的……”
“啥?!”他吃惊得跳了起来,“你咋这么狠心?这娃娃难道不是你亲生的?
“咋不是亲生的?要不是亲生的,我咋会下这狠手弄瞎他的双眼?”
“……”这回猎人吃惊得真正有些迷糊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粗糟的手捂住了脸,泪水像枯树底下流出的雨水,随着他哽咽的诉说,断断续续地流了出来……
原来,他们是黛彤川黛彤河畔一家普普通通的农户,他们租种了地主老财家的二十亩土地,兼看着一座水磨,还在黛彤河川丰美的草场上饲放有二十多只祁连绵羊。尽管一年的收成一半要交给老财,还要交官府的各种苛捐杂税,但黛彤河川温热的气候丰沛的降水,往往会带给他们一个好的收成。更让他们欣喜的是,在他们水磨河水的上游,一个崖湾处,居住着一家獾猪。獾猪超强的繁殖能力,源源不断地免费给他们一家提供了改善生活的肉食,使他们
家的生活在方圆十八里的佃户、塔瓦们中间显得幸福而安逸。
但着幸福而安逸的生活在民国三十七年秋天一个漆黑的夜晚,随着甲长、保长领着的一伙县城的衙役和军人围住了水磨而变得支离破碎。那是一支抓壮丁的队伍,他们知道他的儿子正当青年,是必抓的壮丁。幸亏那天儿子老早提了一把铁丝扣子去套獾猪,老天保佑逃过了一劫。但老爷子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若不想办法,儿子迟早会被抓走最终成为炮灰的——在这黛彤川里,多少壮得像牛犊机灵得像洋狗的小伙子被抓了壮丁后便杳无音信了啊!儿子一旦当了壮丁,除了家里没有了壮劳力,二十亩土地没人耕种二十只羊没人饲放更没人能套来肥美的獾猪,全家的生活会一下子陷入窘境外,儿子一旦死了,他老杨家在黛彤川就后继无人断子绝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自己手上断了杨家千百年来的香火,自己死后进不了祖坟安葬不说,又如何向阴间列祖列宗交代?
“决不能让儿子去当壮丁!”他狠狠地想,“得想个办法!”
但办法在哪儿呢?老两口躺在磨房的土炕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苦思冥想解救之策。萧瑟的秋风从磨房椽子的缝隙中吹进来,发出刺耳的叫声。这段时间,儿子一直躲在獾猪窝旁的一个石洞中,白天黑夜不敢现身。但老两口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随着深秋的临近,气候逐渐变冷,儿子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躲在山洞中了。再说,那儿也不安全,人们会迟早发现他的。
“让娃娃跑吧!”老伴突然从土炕上翻起身,“我给他烙上够十多天吃的馍馍,让娃跑得远天远地,一辈子也甭回来……”
“甭糊涂了,这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土匪强盗,这娃娃连黛彤川都没出去过,他能跑到哪儿去?”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说。
“那该咋办啊?”老伴在油灯下嘤嘤地哭了起来,“要是个瘸子瞎子,倒好了,你看老王家的那个瘸娃娃,就没人抓他当兵去了!”
“瘸子瞎子?”老爷子一个激灵,从炕上跳了起来。良久,一个残酷而完美的计划在他脑海中形成了。
后半夜,儿子终于熬不住祁连雪峰上吹来的寒风,偷偷地跑回家来了。老两口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给儿子做最好的饭食。看见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老爷子心在泣血,“娃娃,多吃点吧,吃完了好好看看你妈和我,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就再也看不见我俩了……”
儿子不知就里,吞咽了一块馍馍说,“大大、妈妈,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跑,跑到西疆、西藏或别的地方去!我就不信,天下这么大,就没有我活命的地方……”话没说完,就噙着一块馍馍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这娃娃仰面睡在被窝里的时候,我烧了一勺滚烫的菜子油,泼到了他脸上……他眼睛是瞎了,但命可留住了啊……”老爷子说罢,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猎人听罢,扔下刀子,顾不得刚打下了猎物,一溜烟地跑回了家。这几天他们这儿甲长、保长也领着当兵的到处抓壮丁,他怕他的小儿子也被抓了壮丁当了炮灰。
儿子安然无恙。但他看重儿子俊美的脸膛,心想就是抓了壮丁也下不了手,将滚烫的菜子油泼向他的脸,使他双眼变瞎变成一个丑八怪。那天下午,他在土屋前的草地上蹀躞徘徊,跟那位父亲一样,苦思冥想着儿子逃过劫难的万全之策。太阳落山时,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在自家的土屋的旮旯里,挖一条秘密地洞,一旦抓壮丁的衙役们来了,就将儿子藏在里边。
地洞挖好后的这么多天来,衙役们并未光顾他家的土屋,这令他非常欣慰。说不定山外战事已停,所谓抓壮丁已经成为了他们一家一个曾经有过的可怕梦魇,加之今天早上他又猎到了一只壮硕的岩羊,所以今晚他的心情格外的愉快。
但就在这时,土屋破木门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老猎人一个激灵跳起来,迅速将儿子塞进了地洞,等他刚将一个装有青稞的科什加皮袋移到洞口,随着一股扑鼻的尘土味,木门成了碎片。“日奶奶尕娃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咋不开门?”几个当兵的提着枪闯进土屋厉声喝道。
“人老了……手脚不灵便……”老两口嗫嚅着解释。
“真是三句好话不如两马棍。”一个当兵的抡起枪托,顺着老猎人的屁股狠揍了一下,将他揍了个趔趄。
“吆嗬,这狗日子一家日子还过得绵软的很呢,”其中一人发现了火盆上冒着香气的岩羊肉,“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一年见不得一点荤腥,这狗日子们还大块吃肉,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啊!”
“老东西,也不请我们吃肉?”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回头问。
“坐坐,炕上坐,老婆子,赶紧给老爷们倒茶啊!”
这几个当兵的也毫不客气,反客为主地坐到炕上,也不谦让,抓起羊肉狼吞虎咽。吃饱了喝足了,用芨芨棍剔着牙问:“老爷子,你儿子呢?”也许肉吃得舒服,称呼也变了,口气也缓和了。
“到青阳沟那儿打猎去了,去了十多天了不见回来,也不知道是是死是活……”,他想这些人也许不知道他家的底细,便扯了谎说。为了证明他说的是事实,便长叹一声,双手捂住脸蹲到墙根里去了。老伴心领神会,也嘤嘤地哭了起来。
“妈的,你骗谁啊?你儿子不在家,老子几个黑天半夜跑到你家来闹球啊?吃饱了来消食?”说着跳下炕,翻箱倒柜地搜寻。
“嘿嘿,真是怪了,这小子明明今天在家,怎么就不在了呢?”他们面面相觑,“这土屋就这么屁大点地方,难道是土行孙,钻到地下去了不成?”
“说,老东西!你把儿子藏哪儿了?”一个当兵的揪住老猎人的衣领喝道。
“老爷,不骗你,我儿子真到青阳沟打猎去了!”
“老东西你可别骗我们啊,要是搜出来,狗日子看我们不剥了你的皮!”说着提了枪,到外边去搜寻去了。他们在屋前屋后搜了个遍一无所获,于是问那当官模样的:“长官,咋办?这娃儿不在,我们回去咋交差?”
“嘿嘿嘿……”那军官眼睛骨碌碌转了转,问老猎人:“你一直在这地方打猎?”
“是。”老猎人不知就里,老老实实回答。
“那么,枪是打得不错了?”他瞅着土屋墙上挂着的土铳枪问。
“也不咋样……”
“就是他了!我说,弟兄们,说不定这老东西枪法好,战场上比他儿子还顶用,”他对手下说。
几个当兵的发一声喊,三下五除二,就将老猎人捆成了一个毛*。
老伴死死抱住军官的腿苦苦哀求:“大老爷,求求你放过他!他老了,腿脚也有毛病,他打不了仗啊……”
“你不交出儿子,我们回去咋交差?”军官挣扎着说。
一个当兵的抡起枪托,三下五除二将她打翻在地上:“三句好话不如两马棍,与她费那口舌做球?”
老伴望着老头子一行消失在夜色中,一堆泥似地瘫在了地上。
甄二爷是第二天早晨才被母亲放出地洞的,才知道了父亲被抓走的消息的。他跳起来,抓了土铳枪就去追,可惜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父亲早被连夜编进队伍,开拔到遥远的西安、兰州的战场上去了。
他像一头发疯的小公牛,在草原、原野上寻觅、嚎哭,整日整夜地守在父亲常常出没的地方,期望父亲像往常一样,背着沉甸甸的猎物,从那个山嘴、垭豁或者大树后边闪出身来。但理智告诉他,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父亲这时也许正穿着黄褐色的军装,提着枪,逼迫与共产党解放军打仗,也许早已战死沙场,抛尸荒野腐烂在臭泥沼中了!
每每想到这些,他便痛苦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但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最佳良药,两个月后,他渐渐从对父亲的思念中摆脱出来,知道自己该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了。他像父亲一样,起早贪黑,在丛林里下扣子、布陷阱,蹲点守株待兔,跟踪千里追猎,挣他和母亲的吃喝用度,挣给母亲看病吃药的费用。
母亲在那夜被那伙当兵的打坏后,一直未能复原。尽管他请来了祁连山和斡尔朵草原上最好藏医,尽管他对父亲和思念和孝敬之心全部倾注到母亲身上,不辞艰辛不怕危险,采来了祁连上雪峰上的雪莲、草原上的冬虫夏草等名贵药材给她治病,但仍然没能挽回她脆弱的生命。
母亲是在一个夜晚悄然走的。她似乎知道那夜她要走,临睡前,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说:“娃娃,你大大走了,我也照顾不了你了……赶明年,你就招女婿到扎西阿扣家……”说着,竟哽咽不能成语。
“妈妈,”他抱着瘦得一把干柴似的母亲,“大大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听说仗就要打完了,……你的病就会好的,我明天先去显明寺,请个活佛给你念几天平安经,顺便请个山外的曼巴给你看看……你放心,你这病不是什么大病……”但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天未亮就起了床,准备简单吃点后去巡山。“妈,我要去巡山了!”他对母亲说。可母亲毫无反应。他扔了枪,扑到母亲的头前,发现母亲早已走了。
母亲走得很安静,安静得连睡觉前的姿势都未改变。他知道,母亲就像佛前的酥油灯,油尽了,灯就悄然灭了。
母亲的葬礼是扎西阿扣一手操办的。安葬了母亲后,扎西阿扣握住他的手说:“就到我家来住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作伴的人都没有……”
生活的重担一下地落在了年轻的甄二爷身上。祁连山麓的野生动物远没有以前他父亲时那么繁多和老实了。大概跟人类一样,也会时势造英雄,那些石羊中间出了一个眉心有白毛的、被猎人们称之为“白额羊王”的家伙,它将方圆几十里的石羊群都收服在自己的麾下,领导着它们跟猎人们周旋。所有的石羊在它的领导下变得聪明而机警,常常使猎人们找不到它们的踪迹。倔强而好胜的甄二爷曾经连续好几天跟踪过它和它的臣民…一个足有四百多只石羊的庞大群体。但他根本无法接近它们。早晨是所有野生动物采食的黄金时间,动物们大都会放松警惕一心觅食。但那只白额羊王却是个例外,它越是在似乎安全的时候越是警惕,越是在早晨傍晚它的臣民们专心觅食的时候,它越是站在高高的山岩上,高度警惕地警戒着四周。不惟如此,在羊群觅食外围的各个山头上,都派了精干的公羊放哨。那些公羊们绝对忠于职守,都高高地抬着头颅,监视着每一处可能出现危险的山口和每一片丛林;耳朵不停地耸动着,探听着每一个哪怕是极细微的惟恐危及羊群安全的声响;鼻孔张得老大,逆风嗅寻着每一丝不祥的气息,尤其是人类那特有的膻腥气和火药味。一旦发现危险,公羊们就会向白额羊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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