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呆了,不要管她现在咄咄逼问的对象正是我,只要欣赏眼前的景致就好。
学姊转身跑走,我的角度看不到她是进了那一家的门,只觉得回神的瞬间正好天黑了。
(今天到底是最幸运的一天,还是最不幸的一天呢?)
上床的时候我这么想,有机会和雅腾学姊单车双载,骑了这么一大段路,虽然什么也没聊,可是却以学姊莫名其妙的怒气收场,如果是因为我提到学姊和妈妈吵架的事,让她难堪,可是她也知道我早上来学校时就看到了,没必要问我听谁说的。
实在是不懂!但还是调了闹钟。学姊没有明确说要不要搭我的车,虽然她好像是生气了,可是如果她等不到我,最后还是走路来以至于迟到的话,我一点都不想看到那种场面!睡着前我又突然想到,学姊打算走路的话,应该会更早出发,所以跳下床重调了一次闹钟。
隔天的六点十五分,我和脚踏车已经停在昨天傍晚和学姊分手的十字路,就算是没有寒流的伪冬天,这种时间还是冷毙了!我搓着骑车吹风的双手,后悔忘了戴手套出来。
半个小时后,雅腾学姊走出巷口,和我一样的体育服和外套,手上拎着圆筒提包,毫不迟疑地左转,却在迈步远离的时刻回头,看到等在同一条路另一侧的我。
我看着用来跳跃的修长双腿走向自己,在面前站定的时候,我说出:「早安,雅腾学姊!」
「结果妳还是来了!」学姊的声音没有太多起伏,但婉转细致处带着我不能分辨的情绪,「昨天我一时激动了,抱歉!」
我还是不知道雅腾学姊为什么生气,但我很高兴看到她原来的样子,我们一起去学校,傍晚训练结束后,我和采琪多聊了两句,出校门时碰上留到最后锁器材室的雅腾学姊,在学姊家前的路口,她在手机里输入我的号码,从此到寒训结束的五天,我成了雅腾学姊的专属司机。
我们没什么聊天,只是我每天理所当然地等她,她也理所当然地跨上后座,我会跟她说练习的状况,跨栏的流畅度比去年还进步,一百跨这次很有希望,可是四百需要的体力到现在还是有一段距离,我很担心过完年体能会更加下降。
学姊通常只有「嗯。」、「这样啊!」表示她正在听,毕竟田径虽然是一个校队,我们还是各自努力着自己的项目,就算是这样孤独的运动,只要感觉到后座的重量,我就觉得有两人份的冲劲。
「粉云。」寒训结束前的倒数第二天傍晚,背后的学姊突然开口叫我。
这是第二次听学姊叫我的名字,我想着是不是要跟她说直接叫绰号比较好,不过因为正在跟红灯亮起的瞬间赛跑,所以没空说话。
「吶,拿去。」
啊!来不及了!我用这几天练出来的技术对抗惯性,在白线前稳稳剎车,低头看到雅腾学姊从我的腰际伸过来的左手,掌心是一把钥匙。
「这是什么?」
「我可能不会来了,所以体育器材室暂时就麻烦妳,可以吗?」
我看不到学姊,她听起来很普通,好像这件事不比跑腿买饮料之类的严重,我不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是怎么了?这是教练托付学姊的啊!」
「我之后会好好跟教练说的,妳也看到了吧?那天我们在校门口弄得这么难看,她忍耐这几年,还是受不了,所以也干脆不载我了。」
我很想安慰学姊,可是偏偏明白她想到上星期那一幕时的难受。
「雅腾学姊,妳真的决定了吗?是因为家里的人反对?」
学姊没有回话,犹豫间绿灯又亮了,我奋力踩下踏,在不约而同响起的的引擎声中,我听到身后的低语:「是啊,她想要的不是浪费时间在运动场上的女儿。」
学姊没再提起体育器材室的钥匙,隔天依然是我载她最早到学校开器材室,傍晚陪她锁完门,再一起回家。今年的最后一次道别,她一如以往不带表情地说再见,我对她离开的背影轻轻挥手,这样的景象竟然也成了我的「平时」,然而这个「平时」只到今天为止,过完年、开学之后,失去了单车接送这层关系,我不知道自己和雅腾学姊间还剩下什么?望着学姊摇曳的两只马尾消失在门后,我又在脚踏车坐垫上呆了好一会儿才踩下踏板。
☆、3
初一晚上,我接到电话。
「喂?」声音怯生生的,混进亲戚聚集在我家吃饭的嘈杂中。
「大声点,这里人太多了!」我对着手机大叫,一边走往院子,背后爸爸大声问我要去哪里。
勉强远离背景杂音,我听到电话里微颤的声音:「没事了,新年快乐!」
「雅腾学姊?」
回应只有通话结束的效果音,仅仅持续不到十秒的通话,没有任何实际的沟通,却听到很多不安。回到挤满人的客厅,二叔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去接男朋友电话,我脸上笑着否认,心里却还在意刚刚听到的声音,那是雅腾学姊的声音,纵然我从来没听过她这样说话,她在犹豫什么?是什么没有说出口?趁着上厕所的时候,我回拨学姊的手机,但直接被切到语音信箱。
总算把亲戚们都送走,我跟妈妈说要去练跑,来不及被她阻止就牵着脚踏车出去。大年初一的晚上,除了转角的绿橘招牌,几乎没有哪家店是亮着,偶尔还听得到黑暗中响起鞭炮声,这个时候突然去拜访人家会造成困扰吧?但我的双脚还是拚命往学姊家踩去。
停在看惯的街口,袁家亮着灯,看起来是没有回老家过年,直到伸手按下门铃的剎那,我还是没想出过来找学姊的借口。
开门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上次在校门口见过的阿姨看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小雅啊!」她失望地嘟哝,然后才对我微笑招呼,「是小雅的同学吗?她现在不在家。」
「请问,雅腾学姊本来应该要回来了吗?」我发现袁妈妈似乎原本正在等待学姊,这让我更担心那通电话代表的意义。
「可能什么事耽搁了吧?」袁妈妈还是杵在门口,温柔地微笑,一点都没有邀请我进去等的意思,所以我自认礼貌地道谢后离开。
袁妈妈不知道学姊在哪里,这是我看过她之后确信的,她显然在等学姊,而且不知道学姊什么时候才会回家,想到两个小时前雅腾学姊透过电话微弱的声音,方便的手机连系脆弱得不可思议,我无力阻止学姊挂上电话,试图碰触的铃声不能被关机的她听见,我想要站在她面前,问她原本想对我说什么,告诉她就算已经不想对我说,也请她要明白我永远都会想听。
脚踏车驶近青山高中,春节期间连校警都放假,学校大门深锁着,不过番强、改制服和单车双载永远是高中生的必修学分,体育馆后的最佳番强角落没有留下垫脚石,雅腾学姊的身手大概也不需要,我凭着脚踏车后座轻松翻过,围墙后器材室的窗户亮着灯光。
推开门的瞬间,盘腿坐在跳高垫上的学姊抬起头,没绑的长发沿着脸颊滑落颈测、最后停在连帽背心胸前,包着牛仔裤的腿边是她平时拿的圆筒提包。
「我来练跑。」只讲了一句话,我就词穷,索性转身走上操场。
到底是过年,夜里还是颇冷,我出门时穿的是在家里当睡裤的运动衣,还包着棉外套就迈开脚步,跑完了一圈,感觉到外套内侧的湿意,我开始加快速度,三分之一圈后变成冲刺,第二圈回到体育馆前,我没有停下来,在直道上用尽所有的力气全心向前奔跑,冲过一百公尺终点时后,直接倒到地上。
黄绿色方格毛巾落在我的脸上,我伸手掀开,恢复的视野中是学姊垂下的长发。
「妳会感冒。」雅腾学姊既不是警告、也不是恐吓,只是单纯地陈述。
我慢慢坐直身子,发出老人的叹气声,这样操下来真的不是开玩笑,腰已经开始酸了!我用学姊的毛巾胡乱擦了头发,顺便揩干满脸的汗。
学姊在我身侧抱膝坐下,两人望着远处的起跑线。
「妳没有回老家吗?」左手边的声音开头。
「亲戚都到我们家里来了,因为爸爸是老大吧?」
「妈妈也不回娘家吗?」
「明天中午会跟那边的亲戚一起吃个饭。」
我感受着有人在身边的温度,就算看不到、听不见也不会误认的存在感,远方传来闷闷的炮响,我问:「学姊,妳原本想说什么吗?」
「今年我不会跟着她回去那个不属于我的地方了。」
我静静地等,大约跑完一次百米的时间,她说:「我对妳发脾气的那天,我以为妳知道了,但怎么可能呢?无论她或我都假装我们是真的,但是我想放弃了。」
我没有回应,她也不需要回应。
「妳知道吗?她不是我的妈妈。」
袁妈妈对我的笑容一直都是温婉的,象是国小课本上的母亲,就算在等待学姊的时后,还是带着不知道是本性或是努力的笑容。
「那个……」我犹豫著称呼,最后还是说:「……妳妈妈,她在等妳。」
「我想也是。」
每天晚上,我都去冲一次四百,学姊坐在终点线的跑道边,看着或没有看着躺在地上喘气的我。她睡在跳高垫上,白天在跳高垫上看我带来报纸,装瓜子壳的纸杯摆在地上,每天倒两次,我根据生产的果壳量,决定隔晚要从家里带多少过来。学姊用厕所的洗手乳洗澡,洗好的衣服晾在跳绳上,一天穿自己穿来的便服,隔天就穿我带来替换的体育服,我的裤子对雅腾学姊来说太短了,露出一大截晒黑的脚踝。
五天下来,能维持冲刺的距离越来越长,初五晚上,穿过终点线后,我滚到跑道上,汗湿的热气被地面反射回来,暂时不像寒假的夜晚。
「雅腾学姊。」我轻声叫出出现在我面前的面孔。
「妳变快了!」发光的手机荧幕让我看不到学姊的表情,手机上的秒表现显示我花了一分三十二秒跑完四百公尺。
「只剩下一星期了!」我说,老实说我很开心,不只是因为成绩进步,可是不想让学姊觉得我只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成果就得意。
「以四百跨来说有希望。」
学姊在我身侧坐下,垂头依旧看着我仰望的脸,很认真端详的神情。
「加油……」象是梦话一样模糊的声音,「我不参加中小联运了。」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没有中小联运?没有跳高的雅腾学姊?这是她的最后一年,理所当然地,教练问都不用问就帮她报名了跳高。
「妳不是有报名吗?」我不安地问着知道答案的问题。
「不去了。」
我们的脸是垂直相对的,所以在我眼中的学姊旋转了九十度,看起来有点奇怪,差点让我忘了我们如此接近。
「妳是……最近决定的吗?」
学姊点头。
「后天要开学,明天早上我收拾一下就会回家,不能在现场帮妳加油了。」
我偏开头,看着操场对面的墙。每天在这里,我只是跑步、她只是看,学姊心里转过了什么?肩并肩或是面对面只是一种错觉,我终究只知道自己,舍不得雅腾学姊失去停滞空中的短暂瞬间,不是每个人都能离开地面,就算只是坐在地上看着半空的学姊,我也会觉得世界不只有热烫烫的红土,还有一片很大的蓝天。
学姊站起身,平静的脸离我越来越远,反而看起来比较接近漆黑的夜空。
「晚安。」
「等等!学姊!」我匆忙叫住正要转身的她。
「真的……不比赛了吗?已经练习了这么久……」我观察学姊,她眼睛微微睁大,应该是专注听着的意思,「如果是担心课业的话,学测才刚结束,再休息一个礼拜,等中小联运比完也不算过分!如果学姊就这样放弃比赛,太可惜了!因为学姊……」我犹豫着该怎么措辞,所以声音降了下去,「……学姊跳的时候,非常漂亮!」
「漂亮?」她的双唇重复我的字句,两眼定定地停在与我重合的位置,我突然有了勇气,无法克制的言语源源流出。
「真的很漂亮!一心一意只看着半空的样子,每次看到都像被磁铁吸住,因为那种专注的力量,完全不能移开视线。如果能像妳看着天空那样看着终点线就好了!从高一起就这么想着,可是我没有那么纯粹,但还是想努力,就算一点点也好,至少想在栏架前有妳的潇洒。」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不足的错觉,我看到她的嘴角牵出微笑的弧度。
「粉云,妳真的很热血呢!」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脱口而出,学姊眨了眼睛,看起来虽然惊讶,却没有生气的迹象。
「叫我『粉圆』啦!或是『小圆』也可以!」说出自己的绰号有点难为情,我放任自己的眼神飘移,但眼角还是抓到了雅腾学姊这一瞬间的表情。
「好的,小圆!」这一次,我确信她是笑着的。
☆、4
过了最后一个弯道,比学校还大的操场彼端怎么也无法接近,脚还可以做出完美的跨步,可是心跳已经跟不上自己,滞留栏架上空的时间出现微妙的误差,可是没有心力去感觉,又是下一道障碍,光是维持飞跃的状态就用尽我的力量,操场上象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管中间还有跳高或铁饼正在进行,环场看台或观战或休息的选手,就连和我同样奋力不被疲累抛下的对手也不知道在哪里。
最后四十公尺,几乎绝望的直线冲刺,除去栏架,没有借口的全力奔跑更是难以继续,永远无法习惯的最后几秒,不能停!只是单纯地这么想,来不及思考原因。
越线的瞬间,我放任乍停的双脚软下,扑上晒暖的PU跑道。
「第三名!」听到这个尖叫的同时,我感觉到拳头在攻击我毫无防备小腿肚,算了!现在一点都不想动,况且采琪的手劲也蛮舒服的,就随她吧!
眼前落下一条毛巾,黄绿交杂的格子纹,我硬撑起脖子往上望,对上扶着膝盖的细长手指,不理会后颈的哀号,我的目光沿着穿队服的双腿向上,停在雅腾学姊背光的脸。
「比练习时进步多了。」
虽然没有笑,她脸上是温和而愉快的──我猜,但有一点不对,我思考着,然后听到操场中央摔落跳高垫下的竿子。
「妳没有去比赛吗?」从我喘息未定的喉咙传出的声音有点颤抖。
雅腾学姊轻轻一笑。
「已经被淘汰了。」
我僵住。那个夜里,她第一次对我笑,是在告诉我决心弃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