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注意到了,有时这些人是要喝上一杯的。”将军说,“看得出来,干这种活儿他们也觉得厌烦。离家那么远!”
“他们一喝酒,就开始习以为常地讲古。”神甫说,“他们当中最老的那一个,常给大家讲战斗故事。”
“他当过游击队员?”
“根据现有的表现来看,他是当过。”
“那么说,这项工作倒是能让他重温战争岁月的生活。”
“那当然喽。”神甫说,“在这种时候,唱歌是他的一种精神需要。对一个老战士来说,有什么能比从坟墓中挖出他先前的仇敌更叫他发疯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战争的继续。”
歌声拖着长音,慢悠悠地响了很久,伴唱声从四面八方一起伴随着它,好像披上了一件又软绵又暖和的斗篷,保护它免受夜晚的黑暗与潮湿的损害。后来,伴唱声慢慢地消失了,其中只有一个人的音调高了起来。 。 想看书来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19)
“是他唱的。”将军说,“您听到没有?”
“听到了。”
“声音很好。这首歌儿讲的是什么内容?”
“这是一首古老的军人歌曲。”神甫说。
“很庄重。”
“是的。”
“您能听清楚歌词吗?”
“当然能,这首歌讲的是一个战死在非洲的阿尔巴尼亚军人的故事。在阿尔巴尼亚被土耳其统治的时代,阿尔巴尼亚人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服兵役。”
“呵,对,您对我讲过了。”
“如果您希望听的话,我可以把歌词翻译出来给您听。”
“请吧。”
神甫听了一会儿。
“准确地翻译很难,大概意思是这样的:啊,我的伙伴,我死在疆场,死在加倍斯桥另一边的高地上。”
“那就是说,这首歌是歌唱沙漠的。”将军梦呓似的说道。在他的脑海里,沙漠仿佛像一张铺展开的无边无际、金辉耀眼的大地毯一样,他吃力地像二十五年前穿着上尉军装行军那样走在这块地毯上。
“请代我向我的母亲问好。”神甫继续往下翻译,“借此机会请您对她讲,把那头黑牛卖掉吧。”
帐篷外面,歌声拖得很长,似乎要停下来不唱了。后来又重新欢快地唱起来,在浓重的伴唱下,帐篷陡峭的篷面一直在摇撼着。
“假如母亲向您打听我的情况。”
“嘿,”将军说,“该把什么话对母亲讲?”
神甫又重新听了片刻。
“这是大概意思。”神甫接着往下翻译,“假如母亲向您打听我的情况,请您告诉她,您的儿子娶了三个新娘。就是说,有三颗子弹打在了他的身上。许多娘家的客人和认识的人参加了婚礼,这群乌鸦开始吞噬新郎。”
“太可怕了!”将军说。
“我没跟您讲过吗?”
帐篷外边,歌声向四处荡漾,好像皮筋似的一直抻到尽头,最后被抻断了。
“现在他们又唱起来了。”神甫讲,“只要他们一开头唱起来,就不晓得唱到哪里才算个完。”
果真如此,从另一个帐篷里又传出了歌声。开始,只能听见那位老工人发颤的振奋人心的高音。然后,另外一个人又重新再唱一次。最后,那些伴唱的人,甩掉斗篷使劲儿地唱起来。圆韵、压倒一切的歌声,在夜空中嘹亮地回荡。
他们静悄悄地听了一会儿。
“这又是什么歌儿?”将军问道,“歌中讲了些什么?”
“这是一首关于最后一次战争的歌曲。”①神甫说。
“他们总是歌唱战争吗?”
“不。从唱词中可以晓得,说的是一名共产党员在我军的包围中死去了。这首歌是唱他的。”
“也许就是跳到坦克车上面的那个人吧?我们在两三个地方都看到了他的半身塑像,唱的就是他吧?”②
“我不相信唱的就是他。若是那么回事,歌中就会挑明的。”
“他像老虎一样跳到坦克车上,使劲打开铁盖子,这个人的半身塑像你想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了。”神甫说,“我们看到的塑像太多了。”
“我可是记住了。”将军说,“人家告诉我,他使劲掀坦克盖时,被另一个坦克手击毙了。”
“我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有些事儿记不清了。”
另一个帐篷里,有人唱起了一首新歌。
“在这些声音拖得悠长悠长的歌曲里,有点啃不动嚼不烂的东西。”将军说。
“说得正对,啃不动嚼不烂。那是年长的过了时的几代人的声音。”
“听到这种声音我不寒而栗,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这声音叫我害怕。”
“他们的全部史诗都是这个样子。”神甫说。 。。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20)
“鬼晓得人民想在他们的歌曲里说什么。”将军说,“你可以挖掘、钻进他们的土地里,这还是容易的。可是,要探寻、钻进他们的灵魂里,那是永远也办不到的。”
神甫不说话,他们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帐篷外面,歌声还像原来那样继续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将军觉得,这歌声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了。
“他们要唱到什么时候?”将军问道。
“不晓得。”神甫讲道,“也许要唱到早晨吧。”
“好好听着。”将军说,“在他们的歌声中,如果他们有什么对我们加以肯定赞扬的话,可要把它记下来。”
“那是当然的。”神甫说着看看表,“时候不早了。”
“我睡不着。”将军说,“让我们喝酒吧,也许我们会歌兴大发,想唱一唱呢。”他笑着补充说。
“我不能喝了。”
将军凄然地摇了摇头。
“这是学喝烈性酒的最佳时机。冬天。在山上住帐篷。孤独。”
帐篷外边,歌声时而变大,时而又变小。将军从大袋子里掏出一瓶酒。
“有什么好干呢。”将军继续讲下去,“我一个人喝吧。”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篷面上晃动。他斟满了一杯酒。
神甫倒下去要睡觉了。
将军喝了两杯,然后站起来,点着咖啡锅,将咖啡粉倒了进去。他早已学会独自一人的时候自己烧咖啡。他觉得咖啡是苦的。
他双手插在胸前,一事不想默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走出帐篷,在进口处停下了。天空继续下着牛毛细雨,夜色又黑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以至于他都觉得自己好像不知置于何方。在另外一个帐篷里,唱歌的人有几分钟停止不唱了。将军心里想,也许他们要歇一会儿。他又想,也许还会重新唱起来。
果然不错,不大工夫,歌声又响起来,就像夜色中耸起一座塔楼。老工人的嗓门压过别的人,越唱越高,高到最后竟停了片刻。在别人的声音中,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消失了,恰似一个火星儿重新落到炉中的火炭上一样。
远处闪起一道亮光,霎时间将军看到那里有一个白帐篷,白帐篷旁边有一辆大卡车。那卡车倾斜地停在陡峭的地面上,乍眼一看,似乎要滚到陡坡下面去。后来,夜幕把一切全都笼罩起来了。
他在听人们唱歌,用心猜测歌曲是什么意思。这是一首音域宽广、感情忧伤的歌儿。
将军在思考:也许这位老工人在思念他那些阵亡的伙伴。当时的一位参观者,在他的厅里告诉他,他们常常在歌声里怀念自己牺牲的同志。谁晓得这位老工人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将军在想。他上来下去不停地挖墓寻骨,这引起了他对战争的回忆。他对我一定是很仇恨的,这一点我已经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我们俩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不过从我这方面来讲,我并不把他看在眼里,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一个劳动力,一个一星期内挖六天坟墓,第七天唱歌的雇工罢了。如果我有机会为我自己搜寻的军人唱一支这种性质的歌儿,不晓得事情会有多么可怕!
他们一直唱了很久,歌儿犹如链环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他站在帐篷进口处听着,只有当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气使他全身发冷的时候,才回到了帐篷里。
第十章
夜晚,在仅仅剩下的那几个小时里,将军作了一个惴惴不安的梦。
清晨,工人们的声音把他给吵醒了。工人们正在把架设帐篷的木桩子从冻结的泥土里拔出来,将被雨水淋透了的帐篷扔到卡车里,放在一堆锹镐旁边的大木箱子上。汽车司机开动了马达,以便使发动机热起来。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21)
神甫是第一个起来的,正在用咖啡锅烧咖啡。咖啡锅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小小的蓝火苗,不时地照亮神甫的脸庞。黎明时淡淡的光束,射进了帐篷门。
将军思念起自己的家。
“早晨好!”将军说。
“早晨好!”神甫回答道,“睡得怎么样?”
“不好。天气很冷,特别是后半夜冷得更厉害。”
“今晚我也觉得特别冷。您想喝咖啡吗?”
“想喝,谢谢您。”
神甫把咖啡倒在小杯里。将军站起来,穿好衣服。
一刻钟以后,他们都到外边去了,工人们正在收拾他们的帐篷。雨停了,泥土湿得很透,黏黏糊糊的。宽大的墓地里,那些被掘开的坟墓,都积满了半坑雨水。
“看样子,雨是不会再下了。”他们上了小轿车,神甫说道。
在东方,在高高的云彩后边,影影绰绰的太阳由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一会儿显得明亮,一会儿又变得黯淡无光。
将军困倦地打起瞌睡来。
当司机突然刹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
将军擦了擦车窗玻璃上的雾气,看见一个身穿紧瘦的黑色衣服的乡下孩子正满怀敬意地向轿车振臂挥手。卡车在两步以外的地方也刹了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
轿车司机把头探到窗外。
“孩子,没有座位了。”他对孩子说。①
可是,小男孩匆匆忙忙地说了点什么,站在公路旁边用手直比划。
“这是个什么人?”神甫说。
将军打开窗户,想看得更仔细一些。公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农,黑黑的毡毛斗篷搭在胳膊上。这时候,小孩同司机搭话聊起来。他好奇地打量着两辆汽车。在他前边,顺着公路放着一口棺材。再往前,一头小毛驴泰然自若地站在路边上,全身浇得湿淋淋的,粘了许多烂泥。
“这是怎么回事?”将军问道。
“不知道。马上就会晓得的。”神甫说。
阿尔巴尼亚专家下了卡车,跟两个农民攀谈起来。老头儿一本正经、严肃庄重地站了起来。专家走到小轿车的窗前。
“喂,怎么个意思?”将军问道。
“一个军人。”专家说。
“是我们的?”
“对。”专家说道,伸手指了一下棺材,“在这个农民家里干过活儿,后来有人把他给杀死了。
将军打开小轿车的车门,下了车。神甫也跟着他下去了。
“我不大明白。”神甫说道,第一个走到农民跟前。
“这个军人曾在这个农民的磨坊里干过事儿。”专家说,“后来嘛,被杀死了。”
“噢!”神甫说,“那他一定是个开小差的,或者是在投降以后碰上了某种机遇。”
专家询问农民,农民对他回答道:
“开小差的。”专家把话又对将军说了一遍。
将军没听他们的谈话,迈着蹒跚的步伐,脸色阴沉沉地走到一帮人跟前。每当身着粗糙衣服和家制山民鞋的阿尔巴尼亚农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总是竭力摆出这样一种高高在上的架势。
“是怎么一回事啊?”将军问道。现在,山上帐篷里那种寒冷的寂寞难熬的日子,早已被他搁置一边。他穿上了军装,又重新流露出趾高气扬的情绪。
农民的脸庞消瘦,眼睛灰灰。他慢条斯理地掏出烟口袋,装满烟斗,用火石打火将烟点着了。将军注意到,他的手指像火石一样干燥、发红,但是双手却依然还是那么大,那么有力气。小男孩在将军面前惊奇得两眼闪闪发亮。
“我们在这儿已经等了三个钟头。”农民说,“天没亮我们就从村里出来了。昨天有人告诉我,汽车要从公路上过,于是我决定和孙子一起等它过来。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拦截了很多汽车。可是,所有的司机都对我们说,他们的车不是拉死人的。甚至有一两个人还跟我寻开心,开起玩笑来。”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22)
“当初是你把他安葬的?”将军问道。
“是的。”老头说道,“还有谁能安葬他?他在我们那儿生活过。”
“那就是说,他在您那儿生活过。”将军说,“可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想知道,您是怎样并且以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和他待在一起的。这个伟大的正规军队的军人,在您那里干过什么活儿;我还想问问,他喜欢什么,而且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和你们在一起。您是个乡下人,对吗?”
专家把将军的这番话极为平实、详细地翻译给农民听了。
农民从嘴里撂下烟斗,两眼直盯盯地凝视着将军。
“他是我的仆人。”农民说,“这点全村的人都知道。”
将军紧皱眉头,羞得满脸通红。只有现在他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斜眼扫了一下磨坊,似乎在说,讲呀,为什么不讲呀,我说乡下人!他点着一支烟,划了两三根火柴。
“他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神甫对他解释说,“跟那些在阿尔巴尼亚人手下当雇工的人一样。”
听到“开小差的逃兵”这个词,将军脸都变了形,生气极了。
“他叫什么名字?”专家向农民问道。
“不知道。”农民回答道,“我们就跟他叫‘当兵的’,一直到最后总是这样称呼他。”
“什么时候您挖出了他的遗骨?”专家问道。
“前天。”农民回答道,“听说有人正在搜寻遗骨,我决定把这个‘当兵的’的骨头挖出来上交。让这个穷人到自己国家安息吧。我对自己说。”
“在他身上是否找到了一个圆圆的身份牌?”
“战斗勋章?”①磨坊主吃惊地问道,“我说孩子,他可不是一个戴什么战斗勋章的人。他常念叨干活儿的事儿,对于打仗,他什么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