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圈那边来。”
这个人稍站片刻,然后说了声“晚安”就走开了。他手中的红灯闪射出斑驳的光影,花花点点地照在路旁静悄悄的草垛上。
继续传来狗的叫声。
“你常干这种差使吗?”农民向专家问道。
专家点头作了肯定的回答。
“干了一些时候了。”专家稍过了一会儿说。
这位平原上的农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这工作太繁重了。”
汽车司机用口哨哼起一支时下流行的歌曲。
“推一推这个鬼轮子!”
车轱辘终于安好了。
“晚上好。”几个扛着锄头从平坦的田野里回来的农民向他们问好。
“晚上好。”
马车轻松地上了路,汽车沿着平展展的公路迅速地朝前开去。
十月的夜幕降落到平坦的原野上。这会儿才白费力气钻出来的月亮,在一层层软软的犹如海绵一般的云雾中间,流泻出银白色的光。吸饱了月光,变得新鲜而水灵的云朵,不可能抱住它,开始慢悠悠、静悄悄、皆为一个格调地在地平线的各个角落和整个辽阔无垠的平原上,向光线洒下一滴滴、一串串的水珠。现在,天空像油过了一样。平原、地平线和公路,也都变得如同用奶水洗过了一般柔和、明亮。
此时此刻碰上这样的秋夜,才发现天空变得很奇妙,全都沉浸到月亮冷漠的、混浊的、亢奋的光线之中了。我们躺卧在大地上,每个人肯定都会这样想:这天空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我的妈呀!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4)
道路坑坑洼洼,在顺着道路向前奔跑的汽车灯的映照下,那一个个泥坑,显得又大又黑。
一小时过后,远处现出了城市的灯光。
第六章
小轿车在“阿尔巴尼亚旅行社”前面停了下来。在水冲洗过的街道上,在安装了霓虹灯的橱窗前面,偶尔会出现一个过路者。夜风刮着人的脸颊,他们急速地走进旅馆的前厅里。空闲的房间多得很,因为旅游季节已经结束了。
“您喜欢住靠河那一边的房间?”管理员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道。
“是的。”神甫说,“谢谢您。”
旅馆的一位小伙子帮助提箱子。
“河很美。”当他们到了楼上面的房间时,神甫说道。
“您来过这座城市?”
“来过。”神甫说。
“您来过几次了?”
“1938、1939年我来过好几次。最后一次是1942年年中。不过那时候的形势,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
将军走近窗前,将窗帘拉开。远处的平原上,依然闪烁着那样一种白茫茫的颤人心弦的月光。他拉好窗帘,点着一支烟。
“我们下楼去餐厅?”神甫说。
“好吧。”
在走廊里,他们碰上了专家;他肩上搭条毛巾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
“您也去,我们去就餐吧?”神甫对他说。
“我这就下去。”专家回答说。
“两周前我们在山上见过的那位中将,正在下面餐厅里吃晚饭。”神甫说。
“当真?”
“看样子他们正在这座城市里挖掘。”专家说。
两周以前,当汽车行驶在一大片山间平原旁边的公路上的时候,坐在后排座位上,时而打瞌睡、时而好像目瞪口呆的将军,突然看见了一桩奇怪的事情。
在山间平原上,几名工人身穿着公家发的咔叽布工作服,正在四五个地点掘土。在稍远一点的公路上,停着一辆小轿车,再稍后一点,还有一辆带棚卡车。轿车和卡车跟他们的轿车和卡车完全一样。草绿色的汽车旁边,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军人。背着公路,站在那儿的还有一个身着黑装的人。
这番景象是什么意思?将军呆若木鸡似的思忖着。我不是在做梦?他觉得好像在山间平原上看到了他自己、神甫和公用局的工人。他伸手擦掉玻璃上的雾气,眨巴眨巴眼睛。噢——这景象可是真的。
“您瞧瞧那儿。”他小声地对神甫说。神甫回头一看,打了一个吃惊的手势。
“请您停一下。”将军对司机说。
司机把车停下来。将军拉开自己旁边的车窗,把手指向右边。
“您朝那儿看看。”将军对专家说。
专家回过头来。
“他们在干什么?”将军问道。
“在寻找军人。”
“这怎么可能?没有通知我们,他们怎么可能挖呢?”
“他们在挖他们的军人。”专家说。
“是这样?”
“一年前,我国政府同他们国家签订了协议,可是,为了做好准备工作,他们耽误了很多时间,只是到了今年夏天才开始挖掘工作。”
“我懂了。那位是将军?”
“是个中将。另一位是市长。”
将军微微一笑。
“现在缺一位霍加①将军。”将军说。
“这不奇怪。”专家笑着说,“有朝一日土耳其人还可能来呢。”
他们聊着。这时候,站在公路旁边的两个外国人转回身,好奇地望了望他们。
“我们下去。”将军说完就打开了车门,“这些人是我们的同行,我们相互认识认识没有什么不好。”
“那为什么?”神甫说。
“我们可以交流交流经验。”将军笑容可掬地说道。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5)
当他们走到那几个人跟前的时候,将军发现中将缺了右臂,用左手拿着一个挺顸的黑烟斗。那位穿便服的市长长得挺结实,是个秃头。
他们互相寒暄了一下,用蹩脚的英语交谈了一会儿。这时候,双方的卡车司机也相互换了点什么东西。他们把擒纵轮打开又关上,反复折腾了好几次。看样子最终拾掇利落了。
十分钟以后,互相说了声“再见!”就向前开去了。
话说回来,这会儿,是他们自那天以来第一次见到这几个人。
“瞧,他们在那儿。”当将军、神甫来到餐厅里的时候,将军说道。他和专家点头致意。吃完饭,马上叫服务员算了账。
晚饭他们几乎是一声不响吃完的。专家和神甫随便谈上一言半语,而将军却表情忧郁地坐在那儿,好像自尊心受了刺激。饭一吃完,专家就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晚饭后,将军和神甫两个人,在旅馆安静的前厅里会见了中将和市长。他们一起坐着吸烟。
“每天晚上我们都住在这儿。”市长说道。“我们在本市已经待了整整一周了,就这么打发每个晚上。我们到哪儿去?听人家说,夏天这里很美,有好几个舞场,而在这个季节,连外国旅游者都没有,从河谷里日夜不停地吹来冷风。”
“我们本来可以早一点到这个城市。”中将说道,“可是,足球锦标赛没结束。锦标赛没结束,他们是不允许我们到体育场挖找遗骨的。”
“您想想吧,这是怎样一种奇怪的障碍!”穿便服的市长说。
“他们是对的。”中将说,“尽管可以从体育场边上开始挖坑,而不到足球场里动工,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在我们挖找遗骨的时候,观众为射球而欢呼,对我们来讲,总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掘开的坟墓摆在眼前,我相信,对观众来讲,也不会是件开心的事。”将军说。
“我的想法和你们相反。”穿便衣的市长说,“这件事会让他们非常高兴。”
“让他们高兴的事倒是有过。”中将说,“虽然如此,还是不要干没有把握的事,不可太自信。”
将军打量了一下中将唯一的这只左手。他用这只左手擎着烟斗,把军大衣的空袖子塞进左兜里。
将军在琢磨:他右臂的截肢部位肯定在胳膊肘以上。
“我弄不明白,怎么可能把体育场建在坟场的上边!”神甫说,“国际道义是制止这种事的。您应当提出抗议。”
“我们已经抗议过了。”中将说,“可是事情的真相是,我们士兵的遗体不是他们埋葬的,而是我们军队自己埋的。这事糟糕透了。是晚上埋的,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
“我不相信这种新花样。”穿便服的市长说。
“开头我也不相信,可是,不可太自信哪。”中将说。
将军又死盯盯地向他的那个断臂看了一眼。
“我们还没遇到这样的事。”将军说。
“你们是在哪儿挖?”市长问。
将军把地名告诉了他们。
“我们应该一连挖上几天。”神甫说,“我们要在两个坟地上挖,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我觉得你们掌握的名单很准确。”
“是这样,我们有这样的名单。”
“可是,我们的名单却是在口头传说的基础上编纂出来的。”
“我们几乎是白挖瞎找。”市长说。
“那样,你们会遇到很大困难。”
“很困难。”中将说,“我们肯定只能找到几百名军人,不能让更多的军人对上号。”
“没有准确的名单,想让遗骨和军人对上号,那是困难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6)
“你们肯定掌握每个军人的身长和关于牙齿的说明。”
“是的。”神甫回答道。
“除此之外,我觉得你们的军人每人脖颈上还都有一个身份牌。”
“是这样。这可帮了我们大忙了,因为身份牌是一件损坏不了的东西。”
“而我们的名单上,统统没有注明每个阵亡军人的身长,这可给我们添了不少乱。”
“虽然如此,腰上系的皮带的金属环,还是帮了我们的忙。”市长说。
两个小伙子走进旅馆前厅,坐到大玻璃门旁边的沙发上;那门是通向旅馆花园的,那里应当靠着河才是。
“对骨头你们使用什么样的消毒剂?”市长询问道。
“万能剂62。”
“那是很好的消毒剂。”
“最好的消毒剂是泥土。”
“这是真的。不过,有时泥土也不能起到消毒的作用。”
“你们挖出过未腐烂的遗体吗?”
“那还用说!”
“我们也挖到过。”
“不腐烂的遗体可是太危险了。”
“中毒的危险是常有的。有时细菌能活上许多许多年,怎么也杀不死。骨头挖出来,一露出地面,细菌猛然间就会泛滥起来。”
“你们遇到过棘手的事没有?”
“截止到现在还没有。”
“我们也没遇到过。”
“但无论如何还应当注意。”
“据我观察,工人们很有经验。”
“我也觉得是这样。”
“想喝杯咖啡吗?”中将说。
“我不想喝。谢谢您。”神甫说,“我要睡觉去。”
“我也要走了。”穿便服的市长说,“我要写封信。”
他们向两位将军互祝晚安,就登着铺有红地毯的楼梯,朝楼上走去。前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个小伙子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谈心,时而传出他们谈话的片言只语。
将军向大玻璃门望了望;门后边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累了。”将军说,“谁晓得我们还要累成什么样子。”
“地理环境太坏,简直是坏极了。在接受目前正在进行的这一工作时,我研究了几个在山地里进行现代化战争的战略问题。可是,现在我却无能为力,止步不前。遇到了这样一种地理环境。”
另一位将军对此事没表现出任何兴趣,将军感到有点奇怪。
“真有意思。”中将说,“在我们挖墓找骨的体育场,我见到一个漂亮姑娘。每当她的未婚夫练球时,她就到体育场来等他。下雨时,她披一件蓝雨衣,站在看台柱子下边的一个角落里,悄悄地观看锻炼的人玩球。空荡荡的体育场内,那些水泥台阶,被雨水照得亮光光的;新挖开的一些土坑,使整个球场变得丑陋极了。唯一的漂亮物就是这位身着蓝雨衣的姑娘,而她,显得忧心忡忡,面容难看。我站在那儿,她待多久,我就望她多久。而这时候,公用局的工人们,却在继续挖下去。这是本市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事情。”
“当她看到了工人们把遗骨掘出来的时候,就不害怕?”将军问道。
“一点也不怕。”中将说,“她把头转向另一边,眼睛一直盯着球场里跟在足球后面奔跑的未婚夫。”
“奇怪的姑娘!”
他们没谈很长时间,吸着坐在沉重的沙发里装好的烟。
“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掘墓人。”将军几乎微笑着说道,“这些阵亡的军人,不管藏到什么地方,我们都会找到的。他们无法从我们手里逃脱。”
中将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不动,说道:
“有好多个夜晚,我老是做同样的一个梦。”
“我也做过很多噩梦。”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7)
“我觉得自己这会儿正在挖墓找骨的体育场上。”中将接着说下去,“唯独让我觉得体育场是最大的,看台的台阶上坐满了人,身穿蓝雨衣的姑娘,就坐在人们中间。我们每挖开一个墓,人们就欢呼起来,整个体育场全都一跃而起,大声地喊着军人的名字。我使劲去听,以便让听到的名字和军人对上号。然而,一大群人的声音混杂得很,好似打雷一般,什么也分不清楚。您想想看,事情有多糟糕,几乎每天夜里我都好像见到这般情景。”
“这种事之所以发生,那是因为您处心积虑地想让遗骨和军人对上号。”将军说。
“对,对,这是真的。这是我们最担忧的事情。”
将军想起了他曾经做过的一个与此多少有点相似的梦。在梦中他变成了一个老者,人家让他在“兄弟公墓”当看守。正是在这座公墓里,重新安葬了他在阿尔巴尼亚搜集起来的军人的遗骨。公墓大得很,无边无际。成千上万的人,手持莫名其妙的电报,往来不断地徘徊在坟间的小路上,寻找着他们的亲人。然而,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找到他们所要寻找的亲人的坟墓,于是便摇头捶胸吓唬人。这样干的人像原来那么多,有成千上万个。他怕得要死,但恰巧就在这个时候,神甫当当地敲起钟来,所有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从梦中醒来了。
将军想把这个梦说出来,后来又变了主意,没说出口。
“眼前我们有很艰巨的任务。”将军说。
“是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