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记性不是太好。它们见树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认为人已死了。两只狼嚎叫到后半夜,不再咬树,谭顺昌还当是它们故意麻痹他呢,也不敢下来。直到太阳升起老高,村里几个人路过这里时,才发现树下的两只狼已经死了,它们满嘴里都是血,还各自拉了一大堆稀屎,那稀屎里也大都是血。看来,这两只狼是又气又急,加上嚎叫、咬树太劳累,拉肚子虚脱的结果。人们将谭大爷接下树,将两只狼挖坑埋掉,因为传说狼肉是不能吃的,谁若吃了狼肉,狼的子孙们会循着气味登门吃掉全家人的。
按说,谭大爷经见了这一场劫难,自己得胜而回,会有英雄般的感觉,可谭大爷却一点英雄不起来,先是一听见狼嚎,稀屎就顺屁股流,半夜梦中也是如此。后来他干脆连驴叫、马叫、狗叫也听不得,一听见就是一裤裆稀屎。他有一个侄儿叫谭永柱的,好恶作剧,背后练了好些天狼叫,晚上跳进谭家院子,隔着门缝嚎了几声,这边谭大爷顿时浑身颤抖起来,褥子上就拉了一摊稀屎,他一直闹了三个晚上,谭大爷就拉了三泡稀屎。有人揭发出来,谭大爷才把他狠揍了一顿。
但牛大有杀法。任何事情都一样的道理,再凶恶残暴的东西都躲不过去属于它的那一劫。狼不仅怕火,用竹篾编的圆圈子更是它的紧箍咒儿,玉皇岭家家户户的猪圈上面,都挂有这种竹圈儿,狼一看见,就不敢近前。
要说谭顺昌大爷是玉皇岭第一个才貌双全极有本事的能干人。他无论在各方面都是谭家的头一棵葱(这一带的人用葱来形容特别优秀的人)。他身材高大壮实,一张国字型的脸上,浓眉大眼高鼻梁,透出一种逼人的英俊之气。他虽没上过学,却识得不少字,能看书写信背整本的戏词。从未跟人习过武,却长短刀匕首猎枪样样精通。加之心底善良,为人处事十分厚道讲义气,在四邻八乡都有很好的人缘。但他也有致命的弱点,仗着自己有本事,常常年轻气盛,对一些人和事总表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傲慢,正是这一弱点,最终彻底地毁了他。。 最好的txt下载网
梨花谷(5)
张、王两家是与玉皇岭相隔六十多里山路的淮川县里有钱有势的一方恶霸。这两家合办一所洋学,供子女们读书,男的住楼下,女的在楼上,楼上的后窗户正对着大路。一日,来淮川县赶集的谭顺昌大爷从大路上经过,不意被五个女生从窗口看见了,她们一个个无不为他的美貌所吸引,惊得唏嘘咋舌赞叹不已。不知她们中的哪一位将一枚桃核投到了谭大爷面前,大爷抬头望去,女生们正悄悄向他打着手势。然后她们不知是把床单撕破还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白布条,将其接成了一根绳子从上面系下来,偷偷把顺昌拉到楼上整住七天七夜。她们想方设法给他弄来好吃好喝的,不让他走出半步。这五个女生都很喜欢谭大爷,感到他见多识广谈吐不俗还怜香惜玉。她们都想和他做事,可自视甚高的谭顺昌却只肯跟其中四个长得好的女生做,对另外一个相貌略丑些的女生却很冷淡,不让她沾自己的身子,后来,他们干脆让这个丑女子去门口为其站岗放哨了。
那丑女子相貌虽一般,但春心却一样在荡漾。看着她们一个个那快活滋润的样子,*中烧的她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她们做的那事儿她也想做,却又做不成,哪怕只做一次哩,可谭大爷一次也不肯给她。那份羡慕,那份嫉妒,那份失落,遂化为满腔怒火,继而凝成仇恨,凭什么她们和他受活,却叫她在外面受罪?她决心要进行报复,等顺昌离开楼上后就向张、王两家揭发了这件事情。张、王两家震惊不已,恨不得即刻就千刀万剐了谭顺昌,但又不想在淮川将事情闹大,弄得很无脸面。他们立马雇了四个精干的打手,每人五十元钢洋,让他们把顺昌弄死在从淮川往玉皇岭去的必经之路———沙岭壕天井窑下边叫鬼推磨的地方。这四人事先探得谭顺昌回家的具体时间,带上刀枪埋伏在鬼推磨旁边的大石头后面,专等顺昌到来。
美男子谭顺昌与村里的老实人陆天星一起一路走着,心里如喝了芸豆汤一样熨贴。冬日的山风虽冷硬,可他却浑身燥热,整个心思仍还在那四个女生身上,一点儿也没预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路。他觉得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与这些女学生们做起那事来真是美妙无比,那席翠花根本无法与之相匹。人家那个嫩白啊,温柔啊,文雅啊,呼出的香兰之气啊,以及小鸟依人的那副模样,都是他从来没有领受过的。要不是与天星约好了要一同来回(快临近过年了,怕路上有劫财盗贼,让陆天星一人回家他不放心),他真想在那楼上再停几天,她们也不想让他走呢,分手时一个个的眼里都含着泪水。他还记得昨夜面朝里做了一个梦,就连那条黑蟒蛇也死死挡在了回家的路口不让他走哩,他大声喝斥它它不听,急得他找了一截竹竿敲得咣咣响它也不动,最后,倒是把他自己敲醒了。
这种情绪涌动着,谭大爷便大声唱起了戏词:
月光下我把你仔细来看,
好似那七仙女降临尘凡,
今生里若能够喜结姻缘,
也不枉披人皮走一遭世间……
戏词唱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仍不过瘾,干脆自编自唱起来:
别看山高路又远,
佳人就在眼面前,
夜夜和咱身贴身,
哎哟我的心尖尖……
唱过之后,觉得右眼跳得厉害,他也不去在意那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老说法,只是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抹在右眼上擦洗了一下道:我叫你跳!
梨花谷(6)
经过沙岭壕下边顺昌大爷认得的一户冯姓人家时,冯家老大娘跟他说:亮啊(顺昌的小名),今天不敢过山,山上怕是不净。老大娘心里啥都知道,因为那四个打手路过这里时,还来喝了茶,把要干的事儿都对冯家人说了。可碍于张、王两家在淮川的势力,老大娘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清。
嗨呀,怕啥,大娘你放心,只要有我这一条子,谁敢咋咱?他仗着自己有一副身强力壮的体魄,又武艺高强,从没把那些泼皮无赖、小偷恶人放在眼里。他拿出随身带的匕首、弯刀、双筒猎枪,为了显示英雄豪气,索性在冯老大娘家将已装满弹药的双筒猎枪打响,不再装弹药,空枪上路了。
亮啊,你再喝碗茶吧,天冷哩。好心的冯大娘心里含着泪,进里屋把糖罐子倒净,烧了一碗八个鸡蛋的红糖茶端给顺昌,心里暗想,就权当是大娘送你上路的酒吧。
见一旁的陆天星碗里是只有两个荷包蛋的白水茶,谭顺昌就把自己的糖茶倒出半碗又拨了三个荷包蛋给他。见此情景,冯大娘真想把天星碗里的那三个荷包蛋再拨给顺昌,可她不知该怎么说,老实的天星也没有一句推让的话,只管埋头吃。他二人起身要走时,冯老大娘再次婉言相留,可顺昌坚持今天要过山。
他们二人刚走,冯老大娘便急忙燃了三柱香,跪在当院求各路神仙能齐使法力,保佑顺昌千万别被害死:
天灵灵,地灵灵,
各路神仙都显能,
保佑谭顺昌一条命,
全猪全羊桌上供。
想到顺昌每次来淮川,都顺路为她家捎一些玉皇岭的蜂蜜、核桃、红枣、柿饼等特产,尤其是他家的雪梨,给她治好过多少回咳嗽,冯大娘的心便揪得紧紧的,一阵比一阵疼,泪水无声地滴落着。
星星点点的雪花似有若无地在林间飘着,这让读过一些书,会背一本又一本戏词的谭大爷感到特别受活。他想,这一片片的雪花,就是一个个的美人,它们白而柔软,飘飘来去,一贴住身子就化,真是妙不可言。那四个女生也是四片这样的雪花,她们已化在了他的体内,他现在正带着她们一起往家走哩。他甚至想,自己要是能娶了她们四人里的不论哪一个该多好……
离鬼推磨越来越近了。两山在这个地方突然变窄,山谷成了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两边是高而陡峭的石壁,石壁上立着黑森森的树木。传说中,钟馗到处捉拿一只在民间作恶多端的恶鬼,恶鬼逃到了这里,钟馗就将其定身在此,罚恶鬼整日推一盘石磨,此地也便因此而得名。至今,那盘大石磨还完好无损地在地上卧着。
藏在大石头后边的那四个人已经能清楚地看到谭顺昌了,他们中有一人是认识谭大爷的。望着红光满面、器宇轩昂的这位二十九岁的美男子,他们内心里禁不住产生了强烈的艳羡,甚至还夹杂着一些敬佩,其中一个道:真是一个大干家,那有钱有势的张、王两家又该怎么样,四个千金还不是照样被人家弄了?能有胆量做下这种事的,在淮川县找不出第二个人,一家伙耍了四个,就是死了也值得哩。另一个人也为此事愤愤不平:妈的,老子咋就没这份福气,哪怕只弄一个呢死也心甘,凭啥这样的好事只让他一个人摊上?四个人这样想着,便由羡慕变成了仇恨,仇恨极了的四个打手耳边又响起了手指在钢洋上弹出的美妙之音,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看准一个最佳位置,待谭顺昌走到那里时,便猛然冲出来将他死死抱住再乱刀猛刺。紧跟在谭大爷后面走着的老实巴脚的陆天星,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吓得两腿一软,一声没吭就昏倒在地上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梨花谷(7)
谭大爷始终没有求饶,连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也不曾因疼痛而呻吟过一声。他虽然被打手们抱得很紧,根本无法动弹,但他仍努力挣扎着去夺打手们刺来的刀,致使两只手虎口全被刀*,血肉模糊如一截烂泥,仅左边腮帮子上就被扎了七刀,胸前及肚子、腰窝处更是刀伤无数……
谭顺昌大爷躺在血泊中。打手们走了,山林里重新静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海涛般的山风将昏倒中的陆天星吹醒时,他艰难地站立起来,扑面一股血腥味使他差点儿又晕倒。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声痛哭着站在顺昌身边,哭声被呼呼的山风刮扯得七零八落,在山谷嗡嗡震响。他将他的尸体看了又看,把露着白骨的手脚往一起并拢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布衫盖在他脸上,他感到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很安详,要不是从体内流出的那些血,那些令人目不忍睹的刀伤,他真像是暂时睡着了,或者正在做一个什么梦。
无意中,陆天星的目光落在了谭顺昌大爷尸体旁的一大片玫红玫红的马兰花上,它们鲜艳欲滴,红得热烈而妖媚,在风中起起伏伏不停地摇荡着,似乎随时都会从那花丛中走出一位女子来。天星大惊,这大冬天的怎么会有花开?何况又是夏日才有的马兰花儿?他记得清,几天前来淮川县的时候,这儿根本就没有花呀!他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就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没错,这些花就在他面前真实地存在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让他无法怀疑。妈那个脚!陆天星大声骂了一句,狠狠地扯下几朵花随手扔了出去。
陆天星当天晚上就给谭家人报了凶信。没想到他自己却从此再也不敢听谁说出一个血字,只要一听到这个血字,立刻便会晕倒在地,不省人事,需喊叫许久,才会慢慢醒来,有时,还要用纳鞋底子的大针扎他的人中。在陆天星面前,玉皇岭人都将血说成是“红水”。
谭家人赶到鬼推磨,先给山神爷烧了三柱香。一路上他们弟兄几个十分担心,怕那浓烈的血腥味会引来野兽糟蹋谭大爷的尸体,多亏山神爷保佑,尸体竟然完好无损。当谭家人含泪将顺昌大爷的尸体放到担架上时,异常吃惊地发现在他的心口处有四朵被血粘牢了的马兰花,那花还很艳丽恣肆地开着。他们便在周围四处寻找,却再也没看见一朵,这儿除了石壁就是树木、枯叶,连一棵青草也没生长。谭家人越发觉奇,就没有把这四朵花扔掉,而是让它们和谭顺昌大爷一起安葬在了他父亲谭福来的坟下边。
席翠花并不知谭顺昌死因,一听到凶信,就哭得泪人一般,没有了任何忌讳,想起顺昌的种种好处,她觉得自己再活下去已没有了意义。
她称了二斤火纸到谭顺昌坟头去祭烧。点着了纸,她跪在顺昌面前,泣不成声:顺昌呀顺昌,你为啥撇下俺孤儿寡女一个人就走了,……你说过就是天塌地陷咱们死也死在一块儿,你咋不吭一声一个人就走了……谭顺昌你听好,俺娘仨要跟着你去了!
从坟上回来,她又抱着两个儿子哭了一阵。小儿子潘石金木然不懂事,一声不吭。大儿子潘石良对母亲与谭顺昌的关系大概有所感觉,凶凶地看着母亲,也是一声不吭。她心一横,先将石金丢入院子里的大水缸里,又把石良丢了进去,然后向簸箕潭走去。她要死在这个潭里,因为谭顺昌曾在这潭里发生过故事。结果是潘石良在喝了几口水后又从水缸里挣扎了出来,席翠花自己也被村人从潭里将其拉回家去,可怜那才一岁多的潘石金却让母亲活活给淹死在了水缸里。
让玉皇岭人感到好笑的是,后来当了贫农代表的潘石良,在大队和公社召开的忆苦思甜大会上,竟然不顾事实,黑白混淆,说他母亲席翠花是因为不堪忍受地主的剥削,为生活所迫才欲跳潭自尽的。还说他母亲领着他和弟弟如何挖野菜,吃草根,住狼洞,弟弟如何被饿死等等。又让学校一位老师图文并茂地为他画了一组画,拿到公社搞村史展览,很是出了一阵子风头。在忆苦思甜大会上,玉皇岭人听潘石良讲那些“血泪史”时,不但没哭,反而笑得让上级领导把他们留下来办学习班提高觉悟。当他们狠挖笑的根源时,说出的事情真相使领导吃惊不小。自此,再也没让潘石良去各村巡回讲他的血泪史了,不久,贫农代表也另换了他人。
梨花谷空了。
但梨花谷依然是谭顺昌大爷的梨花谷。那一谷的通草,一树的香梨,梨树干上那只永远意蕴深深的虎头,还有山岭上那些苍老的大树,大树上的猴头,木耳,山坡上的鹿茸,这一切似乎都和谭大爷的性灵有关,年年月月,它们以硕大丰美的自身,不断把往昔从时间中水淋淋地打捞出来,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