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往家飞奔,心里一片舒畅。
每当他和米丽亚姆一起出去时,总是很晚才回来。他知道母亲为此而不满,生他的气——可为什么呢?他不明白。当他进了屋子,扔下帽子时,母亲抬头看了一下钟。她一直坐在那儿想心事,因为眼睛不太好,她不能看书。她能感觉到保罗被这个姑娘勾引了,再说她也不喜欢米丽亚姆。“她是那种一定要把男人的魂儿都勾得一点不剩的女人,”她心里说,“而他竟然听任自己被勾引过去,她决不会让他成为一个男子汉的,永远也不会。”因此,当他和米丽亚姆一起出去时,莫瑞尔太太越来越不满了。
她看了一眼钟,冷淡而疲倦地说:“你今晚出去走得真够远的了。”
他跟那姑娘来往以后变得热情洋溢、毫无掩饰,现在却一下子畏缩了。
“你肯定把她送到家了?”母亲说。
他没回答。莫瑞尔太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正气恼地皱着眉,他的头发,因为匆忙,被汗浸湿了搭在额前。
“她一定非常迷人,迷得你无法离开她,晚上这个时候还要走上八英里。”
在刚才米丽亚姆的魅力与母亲的烦恼中,他感到左右为难。他本想什么也不说,不回答母亲的问题,可他又硬不下心肠来不理她。
“我确实喜欢跟她聊天。”他烦躁地说。
“再没有别人能和你聊天了吗?”
“如果我和艾德加一起出去,你就不会说什么了。”
“你知道我还是应该说的。你知道,不论你跟谁一起出去,我都应该说。从诺丁汉回来,天这么晚了,你一路走来未免也太远了。而且,——她的声音突然露出愤怒和轻蔑——”真让人恶心——这么丁点儿的姑娘跟小伙子就谈婚事。“
“不是求婚。”他大声说。
“我不知道你还能管它叫什么!”
“真不是!你以为我们在动手动脚干什么事吗?我们只不过是聊天。”
“天知道你们聊到何时何地去了。”结束了母亲这么一句挖苦的回答。
保罗生气地扯着鞋带。
“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他问,“就因为你不喜欢她?”
“我没说我不喜欢她,但我不赞成小孩子之间就这么密切,从来也不会赞成。”
“但你不介意安妮跟吉姆。英格出去?”
“他们比你们理智得多。”
“为什么?”
“安妮不是那种卿卿我我的人。”
他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母亲看起来很疲倦。威廉死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过,而且眼睛也疼。
“好吧,”他说,“乡下的景色很漂亮,斯利恩先生问起你,他说他非常挂念你。你现在好一点了吧?”“我早就应该上床去了。”她回答。
“可是,妈妈,你知道,十点一刻之前你是不会上床的。”
“哦,不,我应该上床!”
“哦,小妇人,现在你对我样样不满意,所以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是不是?”
他吻了吻母亲那非常熟悉的前额:眉宇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飘飘洒洒的秀发已经变成灰白色了,还有那梳得很有气派的鬓角。吻了她之后,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之后,他才慢慢地上了床,他已经忘了米丽亚姆了,他只看到了母亲的头发从温暖、宽阔的额头向后梳去,而且她多少受到一点伤害。
保罗再次看到米丽亚姆时,他对她说:“今天晚上别让我回去得太晚了——不要晚过十点。我妈妈会难过的。”
“为什么她会难过?”她问。
“因为她说我得早起,不应该在外面太晚。”
“好的。”米丽亚姆平静地说,带着淡淡的饥笑的意味。
他讨厌这样,于是他又像往常一样回去得很晚。
他和米丽亚姆俩人都不会承认他们之间滋生了爱情。他认为自己很稳重不至如此多情,而她则认为自己非常高尚。他们俩都成熟得很晚,而且心理方面比体力还要晚熟得多。米丽亚姆极为敏感,就像她母亲的为人一般,最轻微的粗俗污秽都会让她慌而不迭地退缩。她的兄弟虽然非常粗鲁,但他们说话从不粗俗。男人们从来都是在外面讨论一切关于牲畜交配的事。但是,也许因为各个农场都不断碰到牲畜繁殖的事,米丽亚姆对这类事更加敏感。即使听到别人对两性关系的稍微暗示,她就心跳加速,并十分厌恶。保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他们之间的亲密完全是纯洁的感情。在他们面前连母马怀孕的话都从来不提。
他十九岁时,每星期只能挣二十先令,但他很快乐。他的画技进步很大,生活也很不错。复活节那天,他组织了一次去铁杉石的远足。同去的有三个同龄的小伙子,还有安妮、亚瑟、米丽亚姆和杰弗里。亚瑟在诺丁汉当电工学徒,回家来度假。
莫瑞尔像平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吹着口哨在院里锯着木头。七点钟时,家里人听见他在买价值三便士的十字形图案的小圆面包,还兴致勃勃地跟那个送面包的女孩子聊着,称她“亲爱的”。他打发走了其它几位拿着果子面包的男孩子,告诉他们,他们的生意已经被这个小姑娘夺走了。这时,莫瑞尔太太起床了,全家人都下了楼。对每个人来说,不是周末却能这样躺在床上睡一大觉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保罗和亚瑟在早饭前看了会儿书,没有梳洗只穿个衬衫就坐下来吃饭,这又是节日的另一种享受。房间里很温暖,一切都无忧无虑的,家里有一种充实的感觉。
男孩子们在看书报时,莫瑞尔太太进了花园。他们现在住在另一幢房子,离斯卡吉尔街那个家很近。威廉死后不久,他们就从那儿搬了出来,不一会,从花园里传来一声激动的叫喊:“保罗!保罗!快来看啦!”
这是母亲的声音,他扔下书就走了出去。这是一个通到野外的长长的花园。那是一个灰暗、阴冷的天,还有阵阵寒风从德比郡刮来。两块田地之外就是房屋鳞次栉比,到处是红墙的贝斯伍德。在那一片房屋中,教堂的尖塔和公理会礼拜堂的尖顶高耸而起。再往前就是树林和小山,一直通灰白色的潘宁山脉的顶部。保罗朝花园望去,寻找着母亲,她的头显露在红醋栗树丛中。
“到这儿来!”她叫道。
“干吗呀?”他回答。
“来看看。”
她在看着红醋栗树上的花蕾。保罗走了过去。
“想一想,”她说,“我以为在这里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儿子走到了她身边,栅栏下面有一块小小的花坛,里面长着一些绿色的毛蓬蓬雪里青,就像没发育好的球茎上长出来的一样,开着三朵奇形怪状的花。莫瑞尔太太指着那些深蓝色的花。
“来,看那个!”她惊叫着,“我正在看红醋栗时,心里想:”那个很蓝很蓝的东西,是不是一个蜂巢呢?‘那儿,你看,蜂巢,三朵雪里青,太美了!但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不知道。”保罗说。
“哦,太奇妙了!我还以为认识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呢。是不是很棒啊?你瞧,那棵醋栗树刚好掩护这些花,没伤,也没碰。
他蹲下身,把钟一般的小蓝花翻了过来。
“这是一种奇妙无比的颜色!”他说。
“可不是!她叫道,”我想这花儿可能来自瑞士,听人说那儿才有这么可爱的东西。想想,这花开在雪地里!不过,它们是从哪来的呢?风不会把它们吹来的,是吧?“
这时,他记起他曾在这儿插过很多修剪下来的断技。
“你从没告诉我。”她说。
“是的,我想等到开花时再说。”
“现在,你看!我差点错过这些。我一辈子还没在花园里见过雪里青呢。”
她又激动又得意,这花园给她无穷的乐趣。保罗为她而感到高兴,他们终于住进了有一个可以通往田地的花园的房间。每天早饭后,她都出去,心情愉快地绕着花园溜达一会儿。的确,她熟悉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
出游的人都来齐了。吃的装好后,他们就兴冲冲地出发了。他们趴在水渠堤上,从沟这头扔下一张纸,看着纸片被水冲到另一头。他们站在游艇码头的人行桥上,看着寒光闪闪的铁轨。
“你应该看一看六点半路过的那趟特快车。”伦纳德说,他的爸爸是个信号员。
“伙伴们,那趟车轰隆声可真大啊。”这一伙人看看这一头通向伦敦,另一头通向苏格兰的铁路,他们似乎感觉到了这两个神秘地方的存在。
在伊尔克斯顿,成群成群的矿工正等着酒店开门。这是一个无聊懒散的小镇。
斯丹顿。盖特铸铁厂炉火熊熊。他们对所见所闻都热烈争论着。从特威尔他们又穿过德比郡回到诺丁汉郡。午饭时分,他们到了铁杉石,田野里到处是诺丁汉和伊尔克斯顿的人群。
他们原以为会有一块历史悠久、闻名于世的纪念碑,结果却只看到了一小块扭曲的岩石,像只枯烂的蘑菇,可怜兮兮地站在田野的一边。伦纳德和狄克开始把他们的名字缩写:“L。W,”和“R。P”刻在那古老的红砂石上。但是,保罗拒绝这样做,因为他曾在报上读到过讽刺刻字留念的人的评论,说这些人想流芳百世却苦于找不到其它门路。接着,所有的小伙子们都爬上了岩石顶部四处眺望。
田野里到处都是工厂男女工人在吃午饭,或做着什么运动。远处是一个古老庄园的花园,草地四周有水松树篱和密密的树丛,还有一个个种着金黄色番红花的花坛。
“瞧,”保罗对米丽亚姆说,“多么安静的一个花园!”
她已经看见了那黑黑的水松和金黄色的番红花,但她又感激地看了看那儿。和这么多人在一起,他似乎不属于她了。他和平时不一样——不是她的那个能了解她心灵处最轻微的震颤的保罗,而是另外一种人,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她感到莫大的伤害,所有的知觉也麻木了。只有当他又回到她身边,丢下她所认为另外一个比较渺小的他时,她才能回复过来。现在他让她看这个花园,渴望跟她接触。她已厌倦了田野的景色,就转过身来看看四周都被密密麻麻的番红花环绕的这片寂静的草地。
一股寂静得几乎让她痴迷的感觉笼罩了她。这让她感到她是和他单独在这个花园里了。
之后,他又离开她加入其他伙伴之中。不久,他们就动身回家了。米丽亚姆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后面,她和别人合不来,她极少结交别人:她的朋友、伙伴、情人就是大自然。她看着太阳苍白无光地往下落。在阴暗、寒冷的树篱中夹杂着一些红叶,她温柔地、充满深情地采摘着这些叶子,指尖怜爱地抚摸着叶子,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深情。
突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于是她向前匆匆赶去,在小巷的拐角处她赶上保罗,他正弯着腰站在那里,好像在聚精会神地干着什么,镇定、耐心,但又有一点无望的样子。她犹豫地向他走去,看着他。
他全神贯注地呆在路中间。远处,一抹浓浓的金光还留在灰暗的天际,把他映衬得像尊黑色浮雕。就像夕阳把他送给了她,她看着他那瘦小但结实的身影。心里突然一阵痛楚,她知道自己一定爱上了他。她曾经发现了他身上少有的那种潜力,发现了他的孤独。她像是玛利亚在天使面前听到圣灵降生的消息一样,哆嗦着慢慢向前走去。
他终于抬起头来。
“哦,”他感激地惊叫到,“你在等我吗?”
她看见他眼睛掠过一丝阴影。
“这是什么?”她问。
“这个弹簧坏了。”他给她看看他的伞损坏的地方。
立刻,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知道不是他自己弄坏的伞,是杰弗里的责任。
“这只不过是一把伞,是吧?”她问。
她很奇怪他平时不计较一些琐碎事,而此时却如此小题大作。
“但这是威廉的伞,而且根本没法不让我妈妈不知道。”他平静地说着,仍旧耐心地摆弄着那把伞。
这句话像把刀似的刺中了米丽亚姆的心。这也证实了刚才她对他的揣度,她望着他。但他却神情冷淡,因此她也不敢好言安慰他,甚至不敢温柔地跟他说话。
“走吧,”他说,“我修不了。”于是他们就默默地沿着旧路走着。
当天傍晚,他们漫步在尼瑟。格林附近的树林中,他好像在竭力要说服自己似的,有些焦急地对她说:“你知道,”他费劲地说着:“如果一个人有了爱,另一个人也一样。”
“啊!”她回答,“就像小时候妈妈对我说的‘爱情产生爱情’。”
“是的,差不多,我想这一定是至理名言。”
“我希望是正确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爱情就会变成一件可怕的事。”她说。
“是,是这样——至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这样的。”他回答。
而米丽亚姆以为他是在宽慰自己,心里有了点底。她认为自己在小径上碰到保罗是一个天赐的良机。这番谈话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就像摩西法律中的文字一样。
现在她和他意见一致,并且支持他。在这段时间里,他因自己家人对威利农场的不满,出言伤了全家人的感情。但她支持他,相信他是对的。而且这段时间,她多次梦到了他,梦境生动、令人难忘。这些梦后来还一再重现,促使他俩的感情上升到一个更加微妙的心理阶段。
复活节的星期一那天,又和上次那一帮人旅行到风田庄园。对于米丽亚姆来说,和欢度假日的人们挤在一起,在塞斯利桥乘火车真是一件兴奋激动的事。他们在阿尔弗雷顿下了火车。保罗对这儿的街道和带着狗的矿工很感兴趣。这儿的矿工与别处的不同。米丽亚姆到了教堂才恢复了生机,他们进去时都有点胆怯。
害怕背着装满食品的包,会被别人赶出来。伦纳德是个很瘦的小伙子,说话者带刺,走在最前面。宁死也不愿被人赶出来的保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