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从外表来看,但没有一点审美观。我喜欢她某些方面。她这人很难相处吗?”
“我觉得不难,但我觉得她有些失意。”
“为什么而失意?”
“嗯——如果你跟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你会怎么样?”
“她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么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唉,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米丽亚姆痛苦地重复着。
“我原来以为她够厉害的了,可以配得上他。”他说。米丽亚姆低下了头。
“哦,”她有些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她的嘴——充满热情——还有那仰着脖子的样子……”他头向后仰着,模仿着克莱拉目空一切的样子。
米丽亚姆把头埋得更低了。
“是啊,”她说。
他心想着克莱拉的事,屋子里一片沉默。
“那么,你喜欢她的哪些方面?”她问。
“我不知道——她的皮肤和她的肌肉——还有她的——我也不知道——她身上不知哪儿有一股凶气。我是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欣赏她的,仅此而已。”
“哦,是这样。”
他不知道米丽亚姆为什么这么怪模怪样地蹲在那儿想心事,这让他十分反感。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对吧?”他问姑娘。
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喜欢她。”她说,“你不喜欢——你不会喜欢——这不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她慢慢地问。
“哦,我不知道——也许你喜欢她,因为她对男人都怀恨在心。”
其实这倒很可能是他自己喜欢道伍斯太太的一个原因,不过他没想到这一点。
他俩都默不作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特别是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的时候。她很想把他皱起的眉头抹平,他的皱眉让她感到害怕,这看上去好象是保罗。莫瑞尔身上显露出的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的标志。
花盆里的叶丛中结着一些深红色的浆果。他伸手摘了一串果子。
“即使你把这些红浆果戴在头上,”他说,“为什么你依旧看上去像一个女巫或尼姑,而根本不像一个寻求快乐的人?”
她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她说。
他那双有力而温暖的手正激动地摆弄着那串浆果。
“你为什么不能放声笑?”他说,“你从来没有大笑过,你只是看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才笑,而且,好像还笑得不够痛快淋漓。
她好像在接受他的责备似的低着头。
“我希望你能对我尽情地笑笑,哪怕笑一分钟也好——只要笑一分钟。我觉得这样就会让什么东西得到解脱。”
“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挣扎的神情,“我是对你笑着啊——我是这样的啊!”
“从来没有,你的笑里总带着一种紧张不安的神情,你每次发笑时,我总是想哭,你的笑里像流露着你内心的痛苦。哦,你让我的灵魂都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
她绝望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发誓我并不想那么笑。”她说。
“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有种罪孽感。”他大声说。
她仍然默默地思考着。“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他看着她蹲在那里沉思的身影,他整个人好像被撕成了两半。
“难怪,现在是秋天,每个人都感觉像个游魂似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之间这种不正常的伤感气氛使她的灵魂都在战栗。他那双黑眼睛多么美啊,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井。
“你让我变得这么神圣!”他伤心地说,“可我不想变得如此神圣。”
她突然把手指从唇边拿开,用挑战的神情看着他。但从她那大大的黑眼睛里仍然可以看出她赤裸的灵魂,身上依然闪现着那种渴望的魅力。他早就该怀着超然纯洁的心情吻她。但他无法这样吻她——她似乎也不容他有别的念头,而她内心则渴求着他。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了,”他说,“把法语书拿来,咱们学一点——学一点韦莱纳的作品吧。”
“好的,”她无可奈何地低低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去拿书。
她那双发红而战战兢兢的手看上去可怜极了。他想疯狂地安慰她、吻她。然而他却不敢——也不能。仿佛什么东西在阻隔着他。他不应该吻她。他们就这么念书念到夜里十点,等他们进了厨房,保罗又神态自然、轻松愉快地和米丽亚姆的父母在一起了,他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给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他走进马厩,去推自行车时,发现前轮胎被刺破了。
“给我端碗水来,”他对她说。“我要回去晚了,会挨骂的。”
他点上防风灯;脱下风衣,把自行车翻了过来,匆匆地开始修补。米丽亚姆端来一碗水,挨着他站着,凝望着他。她很喜欢看他的手干活时的样子。他削瘦但很有力,匆忙而从容不迫。他忙着干活,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却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她想用双手去抚摸他的身体。只要他没有渴求她的念头,她就总是想着拥抱他。
“好了!”他说着突然站起身来,“喂,你能干的比我更快一点吗?”
“不行。”她笑了。
他背对着她,挺直身体,她双手抚摸着他身体两侧,很快摸了一下。
“你真漂亮!”她说。
他笑了,有些厌恶她的声音。可是,她的双手一抚摸,他浑身即刻热血沸腾起来。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些感觉。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仿佛他只是个无欲无情的实物。
他点上自行车灯,把车子在马厩的地板上颠了几下,试试轮胎是不是补好了。
然后,扣上了外衣。
“好了!”他说。
她试了试车间,她知道车问已经坏了。
“你没有修修车问吗?”她问。
“没有。”
“为什么不修一下呢?”
“后问还可以用。”
“但这不安全。”
“我可以用脚尖来刹车。”
“我希望你修修。”她低声说。
“放心好了——明天来喝茶吧,和艾德加一起来。”
“我们?”
“对——大约四点钟,我来接你们。”
“太好了。”
她开心极了。他们穿过黑黑的院子,走到门口。回头望去,只见没挂窗帘的厨房窗户里,雷渥斯夫妇的头在暖融融的炉光里映了出来。看上去舒服温馨极了。前面那条两旁有松树掩隐的大路,伸向沉沉黑夜之中。
“明天见。”他说着跳上自行车。
“你可要小心点啊,好吗?”她恳求地说。
“好的。”
他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站了一会儿,目送着他的车灯一路穿进黑暗中去,这才慢慢地走进门。猎户座群星在树林上空盘旋,它的犬星紧跟在后面闪着光,时隐时现。除了牛栏里牛的喘息声,四周一片黑暗,万籁俱寂。她虔诚地为他晚上的平安而祈祷。每次他离开她之后,她都忧心忡忡地躺着,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到家了。
他骑着自行车顺着山坡冲了下来,道路泥泞,他只好听任车子往前冲。当车子冲上第二个陡坡时,他感到一阵轻讼愉快。“加油!”他说,这可真够冒险的。因为山脚漆黑一片,弯弯曲曲,有些醉醺醺的司机昏昏沉沉地开着酒厂的货车。他的自行车好象都要把他弹下来似的。他喜欢这种感觉,玩命冒险是男人报复女人的一种方法。他感到自己不被珍视,所以他要冒险毁了自己,让她也落个空。
他飞驰过湖边,湖面上的星星像蚱蜢似的蹦跳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爬过一段长长的上坡就到家了。
“瞧,妈妈。”他说着把带叶的浆果扔到了她面前的桌上。
“呣!”她说着瞟了一眼浆果,就移开视线。她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看书。
“好看吗?”
“好看。”
他知道她对他有些不满,几分钟后他说:“艾德加和米丽亚姆明天要来吃茶点。”
她没回答。
“你不介意吧?”
她仍然没有答理。
“你介意吗?”他问。
“你知道我是不会介意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我在他们家吃过好多次饭了。”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请他们吃茶点?”
“我不肯请谁吃茶点?”
“那你为什么这么反感呢?”
“噢,别说了!你已经请她来吃茶点了,这就够了,她会来的。”
他对母亲非常生气,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米丽亚姆,他甩掉靴子上了床。
保罗第二天下午去接他的朋友。他很高兴看见他们到来。他们大约四点左右到了保罗家。星期天的下午到处都干干净净,一片宁静。莫瑞尔太太穿着一身黑衣,系一条黑围裙坐在那里。她起身迎客时,对艾德加倒还亲切,但对米丽亚姆却有些冷淡,态度勉强。然而,保罗却认为这姑娘穿棕色开司米外套格外漂亮。
他帮妈妈把茶点准备好。米丽亚姆本来很想帮忙,但她有些害怕。他对自己的家感到自豪。他的心里想,这个家有一种特色。虽然只有几把木制椅子,沙发也是旧的,可是炉边地毯和靠垫都非常舒适,墙上的画也相当雅致,很有品味。一切都显得简单朴素,还有很多书。他从来没有为家感到羞愧过,米丽亚姆也没有。因为两个家都保持着自己的特色,而且都很温馨。保罗也为这桌茶点感到自豪,饮具十分精致,台布也非常漂亮,虽然汤匙不是银的,餐刀也没有象牙柄。但那也无伤大雅。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惬意。莫瑞尔太太在等待孩子们长大的这漫长的岁月里,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米丽亚姆谈论了一会书籍。这是她百谈不厌的话题。但莫瑞尔太太没有多大的热情,很快她就转向艾德加了。
起初,艾德加和米丽亚姆到教堂时,常坐在莫瑞尔大大的那排长凳上。莫瑞尔从来不去做礼拜,他宁愿去酒店。莫瑞尔太太,看起来像个凯旋而归的首领,端坐在长凳的首座。保罗坐在另一头。刚开始,米丽亚姆总是挨着保罗坐。那时,礼拜堂就像家一样,是个可爱的地方,有黑色的长凳,细长雅致的柱子,还有鲜花。在保罗还小的时候,这些人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对他来说,坐在米丽亚姆身边,靠近母亲,这样坐上一个半小时,在教堂的魔力感召下把两人的爱联在一起,那真是非常甜美舒畅的享受。他因此觉得温暖、幸福和虔诚。礼拜结束后,他陪米丽亚姆走回家去,莫瑞尔太太跟老朋友伯累斯太太一起度过傍晚的时光。星期天晚上,他跟艾德加和米丽亚姆一起散步的时候,总是非常活跃。每当晚上,他路过矿井,路过亮着灯的矿井室,看见又黑又高的吊车和一排排卡车驶去,经过像黑影一般慢慢转的风扇时,感觉到米丽亚姆会返回来找他。他想得几乎无法忍受。
米丽亚姆和莫瑞尔家人坐同一长凳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父亲又重新为他们自己占了专座。就在小长廊下面,和莫瑞尔家的座位正好相对。保罗和母亲来到教堂时,雷渥斯家的座位总是空着。他内心焦急,生怕她不来,路途太远,星期天又常常下雨,她的确经常来得很晚,她低着头大步走进来,深绿色的丝绒帽遮住脸。她坐在对面,那张脸恰好被阴影遮住。不过这倒给他一种非常深的印象,仿佛看到她在那儿,他的整个灵魂都会激动起来。这与母亲呵护他的那种幸福、喜悦和自豪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更奇妙的心境,不同寻常,像剧痛的感觉,仿佛这之间有什么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探索正统的教义。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她开始害怕春天到来,他那么疯狂,深深地伤了她的感情。他的所做所为都残忍地粉碎了她的信念。艾德加对此十分赞赏。他天生挑剔而冷静。但是米丽亚姆感到非常痛苦,因为她所爱的人正在用尖刀一样锋利的智慧审视着她所信仰的宗教,而且这信仰是她生活、行动以至生命的信托。但他不放过她,他真狠心。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甚至更加凶狠,仿佛他要杀了她的灵魂。他鞭答着她的信仰,以至她几乎都失去清醒的意识。
“她多高兴啊——她从我身边把他夺去了。”保罗走后,莫瑞尔太太心里大喊着,“她不像一个普通女人,不会让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独自占有他。
她要完全占有他,一点不剩,甚至给他自己也不留下一点空间。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独立的男子汉——她会把他吸干的。“母亲就这么坐着,内心苦苦地挣扎着,沉思着。
而他,送米丽亚姆回来后,苦恼不堪。他咬着嘴唇,捏着拳头,快步走来。他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他面对着黑暗巨大的山谷。黑沉沉的山坡上闪烁着几盏灯火,谷底是矿井的灯光。这一切显得古怪,阴森可怕。为什么他如此烦恼,几乎疯狂,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为什么母亲坐在家里倍受痛苦煎熬?他知道母亲痛苦不堪。但她为什么这样?他为什么一想到母亲,就厌恶米丽亚姆,这么狠心地对侍她呢?如果米丽亚姆让母亲这么痛苦,他恨她——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恨她。为什么让他六神无主、毫无保障、失魂落魄,仿佛他没有坚强盔甲可以抵挡黑夜和空间的侵袭?他是多么地恨她啊!然而,他却对她有着满腔的柔情和谦卑!
突然,他跳起来,跑回家。母亲看到他满脸苦恼的神色,没说话。但他却非要她跟他说话,这又引起她生气责怪他不应该和米丽亚姆走那么远。
他绝望地大声喊:“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妈妈?”
“我不知道,孩子,”她可怜兮兮地说,“我确实努力去喜欢她,我努力了又努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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