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米丽亚姆来找他,问他是否愿意陪她和克莱拉去散步。他们就向斯特雷利磨坊的畜牧场走去。他们沿着威利河畔走着,溪边剪秋萝在阳光照耀下,色彩浓艳,从树林边上的空缺看过去,只见在树林和稀稀朗朗的樟木丛那边,一个人牵着匹高大的枣红马穿过溪谷,这匹枣红大马远远地在昏暗的光彩下,浪漫地迈着舞步穿过那片朦胧的绿色榛树丛,在曾为窦德绿和伊带特开放过的已经凋谢了的蓝玲花中出没,真象是远久时代的情景。
这三个人站在那儿,都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做个骑士,”他说,“在这儿搭个大帐篷,那该是多好的享受啊!”
“我们与世隔绝,过隐逸生活,对么?”克莱拉回答道。
“是这样的。”他回答,“你们可以绣着花,和你们的使女唱着歌。我会给你们扛起白、绿、紫三色旗,并在盾牌上刻上一头凶狠的母狮,然后下面刻上‘妇女社会政治协会’的字样。”
“我相信,”克莱拉说,“你情愿为妇女的生存去斗争,而不愿让她自己去斗争吧。”
“我情愿。如果她为自己的生存去斗争,那就好象是一条狗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的影子狂吠一样。”
“那么,你就是那面镜子了?”她撇着嘴问。
“或是影子。”他答道。
“我想你这个人恐怕有些聪明过头了。”她说。
“那好,那我就把好人留给你做吧。”他笑着回答,“做个好人吧,美人儿,就让我聪明就行了。”
然而克莱拉已经厌倦了他的贫嘴。他看着她,突然发现她那张高傲地仰起的脸上并没有讽刺的意味,而是一副伤心的神色。他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他赶忙转过身去,对已被他冷落了半晌的米丽亚姆温柔起来。
他们在林边碰上了利博,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身材消瘦,皮肤黝黑,他是斯特雷利磨坊的佃户,他把磨坊改成了养牛场。利博似乎很累,手里漫不经心地牵着那头健壮的种马的缰绳。这三个人停站到一旁,让他从第一条小溪的踏脚石上过去。
保罗看着这一匹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的雄马,竟然踏着如此轻快的步伐,不禁赞赏不已。利博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回去告诉你爸爸,雷渥斯小姐,”他说,嗓门尖得出奇,“他的小牲口一连三天拱坏了底下的那排栅栏。”
“哪一排?”米丽亚姆怯生生地问。
那匹壮马呼呼地喘着粗气,掉转过它那枣红色的身子,微低着头,披散着鬃毛,疑惑地瞪着两只神气的大眼睛。
“跟我来,”利博回答,“我指给你看。”
这个男人牵着马往前走去。那匹公马摇摇摆摆地在一旁跟着,当它发现自己踩进了小溪,就惊慌地抖动着毛。
“不许耍花招!”男人亲热地对马说道。
那匹马迈着小步跃上了溪岸,然后,又轻巧地哗啦哗啦溅着水渡过了第二条小溪。克莱拉绷着脸,随意地走着。她用一种好奇而鄙视的目光看着那匹马。利博停住了,指着几棵柳树下的栅栏。
“那儿,你看那就是牲口钻洞的地方,”他说,“我的伙计已经把它们赶过三四次了。”
“哦,是这样。”米丽亚姆回答时脸也红了,好象这是她的过错一样。
“你们要进来吗?”男人问道。
“不了,谢谢。我们只想从池塘边绕过去。”
“好的,请便吧。”他说。
快到家里,马高兴地嘶叫起来。
“到家了它很高兴。”克莱拉说道,她对这匹马挺感兴趣。
“是啊,它今天一路很高兴。”
他们在走过大门口,看见大农舍里有位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迎面走来。她身材娇小,皮肤黝黑,神情看来很容易激动,头发略有些灰白,黑眼睛看起来十分任性。她倒背着双手走了过来,她哥哥爬了上去,马一看到她,又开始嘶鸣起来,她激动地走上前去。
“你又回家了,好小子!”她温柔地冲着马说,而不是对着那个男人。那匹雄壮的大马低下头来,掉转身子挨着她。她把藏在背后手里的皱皮苹果偷偷地塞进了马嘴,然后在马的眼睛边上亲了一下。那匹马高兴地喘了一口粗气,她双臂搂着马头,贴在胸口。
“这马真棒!”米丽亚姆对妇人说。
利博小姐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直直地扫向保罗。
“哦,晚上好,雷渥斯小姐,”她说,“你有好久没来了。”
米丽亚姆介绍了一下她的朋友。
“你的马可真不错!”克莱拉说。
“是吗?”她又亲亲马,“就和男人一样可爱。”
“我倒认为比大多数男人都可爱!”克莱拉答道。
“是匹不错的马!”那女人大声说着,又搂了搂马。
克莱拉被这匹马迷住了,不由得走上去抚摸马脖子。
“这马很温驯,”利博小姐说,“你见过这么大的马还会这么温驯吗?”
“是匹骏马!”克莱拉回答。
她想看着马的眼睛,想让马也看见她。
“可惜它不会说话。”她说。
“噢,它会说——简直像会说话。”那女人应道。
接着她哥哥牵着马走进农舍。
“你们进来吗?进来吧,先生——我没记住您的姓。”
“莫瑞尔。”米丽亚姆说。“不了,我们不进去了,不过,我们想从磨坊边的池塘绕过去。”
“行——行,可以。你钓鱼吧,莫瑞尔先生?”
“不。”保罗说。
“如果你想钓鱼,可以随时来。”利博小姐说,“我们一连几个星期都难得见到一个人影,看到人,我就谢天谢地。”
“池塘里有什么鱼啊?”他问。
他们穿过前面的园子,翻过水闸,走上陡峭的堤岸来到池塘边。整个池塘被绿荫笼罩着。中间有两个长满树木的小岛。保罗和利博小姐一起走着。
“我倒很想在这儿游泳。”他说。
“可以啊。”她回答说,“我哥哥会非常高兴地和你聊天。他非常寂寞,因为这儿没人可以跟他聊聊,来游泳吧。”
克莱拉走近池塘。
“这里水很深。”她说,“而且水也很清。”
“是的,”利博小姐说。
“你游泳吗?”保罗说,“利博小姐说我们什么时候想来就可以来。”
“当然,我们这儿还有牧场的雇工。”利博小姐说。
他们谈了一会,便继续朝荒山上爬,把这个双眼憔悴暗淡、神情孤独的女人独自留在堤岸上。
阳光洒满山坡,遍地都是野草,野兔在此出没。三个人一言不发地走着。是后保罗说:“她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你是说利博小姐?”米丽亚姆问道,“是这样的。”
“她怎么了?是不是太孤独而变得有些疯癫?”
“是的,”米丽亚姆说,“她不应该过这种生活,我觉得把她埋没在这儿真是残酷,我真应该多去看看她。可是——她让我感到心神不安。”
“她让我替她难过——是的,她真叫我厌烦。”他说。
“我想,”克莱拉突然说,“她需要一个男人。”
其他两人沉默了片刻。
“孤独把她弄得疯疯癫癫。”保罗说道。
克莱拉没有回答,而是大步上了山。她垂着头走在枯枝败叶中,两腿一摆一摆的,甩着两只胳膊。她那苗条的身体与其说是在走路,不如说是跌跌撞撞地爬。一股热流涌过保罗全身。他对克莱拉非常好奇,也许生活对她很残酷。他忘了正走在他身边跟他说话的米丽亚姆。米丽亚姆发现他没有回答她的话,便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正盯在前面的克莱拉身上。
“你还以为她不太随和吗?”她问。
他没有觉得这个问题的突然,因为他心里也正想着这个问题。
“她可能心里有什么事吧?”他说。
“是的。”米丽亚姆答道。
他们在山顶上发现了一片隐蔽的荒地,两边都有树木挡着,另外两边是山植树和接骨木,稀稀拉拉地形成了两排村篱。这些灌木丛中有几个豁口,要是眼前有牲口的话,就可以闯进去。这儿的草地就象平绒那么光滑,上面有野兔的足迹和洞穴。
不过,整个这一大片荒地却粗糙不平,到处是从来没人割过的高大的野樱草。粗粗的苇草丛中到处都开着旺盛的野花,就像一片锚地停满了桅杆高耸、玲珑可爱的船。
“啊!”米丽亚姆叫道,她看着保罗,黑眼睛睁得很大。他微笑着。他们一起观赏着荒地上的野花。几步之外的克莱拉正闷闷不乐地看着野樱草,保罗和米丽亚姆靠得很近,低声说着话。他单膝着地,手忙脚乱地一簇一簇地采着美丽的花朵,嘴里一直在轻声慢语地说着什么。米丽亚姆则慢慢地充满柔情地摘着花儿。她觉得他干什么都象经过严格训练似的,非常快。不过,他采的花束倒是比她的更具有天然美。他喜爱这些花,仿佛这些花属于他的,他也有这个权利。她则对花充满敬意,因为它门具有她所没有的东西。
花儿十分新鲜而芬芳。他很想畅饮花计。他采的时候,就把嫩黄的小花蕊吃掉了。克莱拉仍然闷闷不乐地来回走动着。他向她走去,说,“你为什么不采些花?”
“我不喜欢这样,花儿还是长着好看。”
“你真的不要几朵吗?”
“花儿宁愿长在那儿。”
“我不信。”
“我可不想要一些花儿的尸体。”她说。
“这种想法有些太古板做作了。”他说,“花在水里决不会比在土里死得快。
再说,养在花盆里很好看——看上去生趣盎然。你只是因为花断了根就叫死尸。“
“那么这到底是不是死尸?”她分辨道。
“对我来说,不是。采下的花不是花的死尸。”
克莱拉不再答理他了。
“就算是这样—一你又有什么权利把它们采下来呢?”她问道。
“因为我喜欢花,我也想要花——况且这儿花多的是。”
“这就够了吗?”
“够了。为什么不够?我相信如果这些花插在诺丁汉姆你的房间里一定很好闻。”
“那我就有幸亲眼看着这些花死掉了。”
“不过——即使花真死了,也没什么。”
于是,他撇下她,俯在枝叶茂盛的花丛间,花丛就象苍白发亮的泡沫堆,到处都是。米丽亚姆走了过来,克莱拉正跪在那儿,闻着野樱草的幽香。
“我想,”米丽亚姆说,“只要你敬重这些花,就不算伤害花。重要的是你采花时的心情。”
“这话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说:“你采花就是因为你想要花。就是这么回事。”他把那束花举了举。
米丽亚姆默默地无语。他又采了一些花。
“看这些!”他接着说,“又粗又壮,像小树一样,也像腿胖乎乎的小孩。”
克莱拉的帽子搁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她仍旧跪在那里,俯身闻着花香。看到她的脖子,保罗感到一阵悸动,她是如此的美,而且没有一点自我欣赏的样子。她的乳房在罩衫下轻轻地晃动着,背部弯成拱形曲线,显得优美而健壮。她没穿紧身胸衣,突然,他竟下意识地把一把野樱花撒在她头发和脖颈上,说:“人本尘身,终归尘土,上帝不收,魔鬼必留。”
冰冰的花儿落在她脖子上,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可怜地睁着那双惊恐的灰眼睛,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花儿落在她脸上,她闭上了眼睛。
他原本高高地站在她身边,突然间他感到有些尴尬。
“我以为你想来一场葬礼呢。”他极不自然地说。
克莱拉奇怪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把野樱草从头发上拂掉。她拿起帽子扣在头上,还有一朵花仍缠在头发上。保罗看到了,不过没有告诉她。他俯身收起她身上拂落的。
树林边,一片蓝铃花像发洪水似的,蔓延进田野,不过现在都已经凋谢了。克莱拉信步走去,他在后面漫不经心地跟着。这片蓝铃花真叫他喜欢。
“看这片蓝铃花,从树林里一直开到外边!”他说。
她听了之后,转过身来,脸上闪过一丝热情和感激。
“是的。”她笑了起来。
他顿时觉得热血沸腾。
“这让我想起林中的野人,他们最初赤身裸体的面对这片旷野时,不知被吓成了什么样子!”
“你觉得他们害怕吗?”她问。
“我不知道哪一个古老的部落更感到害怕?是那些从黑暗的树林深处冲到阳光灿烂荒野上的部落,还是那些悄悄地从开阔天地摸进森林里的野人?”
“我想是第二者。”她回答。
“是的,你一定觉得自己很像开阔荒野的那种人,竭力强迫自己走进黑暗世界,是不是?”
“我怎么会知道呢?”她神情古怪地问。
这次谈话就此为止了。
大地笼罩着暮色。山谷已是一片阴影。只有一小块亮光照在对面克罗斯利河滨的农场上。亮光在山巅移动。米丽亚姆慢慢地走上前来,脸俯在那一大把散乱的鲜花中,踏过齐脚腕的野樱草丛。她身后的树木已经隐隐绰绰。
“我们走吗?”她问。
三人都转过身,默默地踏上归程。沿着小路往下走时,他们看见对面农舍里灯火点点。天际远处,山脊上的煤矿居民区,只有一抹淡淡的模糊的轮廓,微光明灭可见。
“今天玩得真开心,是不是?”他问。
米丽亚姆喃喃地表示同意,但克莱拉没有吭声。
“你不觉得吗?”他又追问道。
但克莱拉昂首走着,仍然没有答理。从她的举动上,他可以看出,她表面上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很难受。
在这一段时间里,保罗带着母亲去了林肯城。她和往常一样兴高采烈,不过,当保罗与她面对面坐在火车上时,她显出疲惫憔悴的神色。有一刻他甚至感觉到她要从他身边溜走,而他想要抓住她,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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