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发了疯。他吃了一惊。吓得要死。
“怎么了,妈妈!”他惊呼道。
她飞奔向他,伸出双臂抱了他片刻,然后挥舞着信,大叫道:“好啊,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咱们会成功的!”
他有点怕她——这个身材矮小、神态严肃、头发斑白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疯狂。邮递员生怕出什么事,又跑了回来。母子俩看见他歪戴着的帽子出现在半截门帘上方,莫瑞尔太太便冲到门边。
“他的画得了一等奖,弗雷德,”她大叫着说,“还卖了二十个金币。”
“天哪,真了不起!”他们熟识的年轻的邮递员说。
“莫尔顿少校买下了那幅画!”她大叫着说。
“看来确实了不起,真的,莫瑞尔太太,”邮递员说着,蓝眼睛闪闪发亮,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喜讯而高兴。莫瑞尔太太走进里屋,坐下来,颤抖着。保罗担心她看错了信,落得空欢喜一场,于是他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错,他这才相信竟是真的,他坐下来。颗心乐得怦怦直跳“妈妈!”他次呼似的喊。
“我不是说过咱们总会成功吗?”她说着竭力不让他看到自己在哭。
他从火炉上取下水壶,冲上茶。
“你当时没想到过,妈妈——”他试探着说。
“没有,我的孩子——没有想到这样大的成功——不过我对你期望很高。”
“没那么高吧?”他说。
“不——不——可我知道咱们总会成功。”
随后,她恢复了镇静,至少表面上这样。他敞开衬衣坐着,露出几乎象女孩子一样细嫩的脖子,手里拿着毛巾,头发湿淋淋地竖着。
“二十个金币,妈妈!正好够你给亚瑟赎身的钱。现在你不必再借钱了,正好够用。”
“可是,我不能都拿去。”她说。
“这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
“好吧——你有二十英镑,我添九英镑。”
两人反复地商量怎么分这二十个金币。她只想拿她需要的五英镑,他却不依,于是两人吵了一场,以此平息了心中的兴奋。晚上莫瑞尔从矿井回到家里就说:“他们告诉我保罗的画得了一等奖,并且五十镑卖给了亨利。本特利公爵。”
“噢,瞧人们编的故事多动听!”她大叫着。
“嘿!”他答道,“我说过这准是瞎说,但是他们说是你告诉弗雷德。霍基森的。”
“好像我真会告诉他这番话似的!”
“嘿!”莫瑞尔附和着说。
但是他还是觉得很扫兴。
“他真的得了一等奖。”莫瑞尔太太说。
莫瑞尔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真的,我的天呐!”他惊呼道。
他呆呆地盯着房间对面的墙。
“至于五十镑——纯属胡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莫尔顿少校花了二十个金币买了那幅画,这倒是真的。”
“二十个金币!没有的事吧!”莫瑞尔大叫道。
“没错,而且也值这么多。”
“哎!”他说,“我不是不信,但是用二十个金币买一幅他一两个小时就可以画出来的东西!”
他暗暗为儿子感到自豪。莫瑞尔太太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
“这钱他几时到手?”莫瑞尔问。
“那我可说不上,我想总得等画送到他家以后吧。”
大家都沉默了。莫瑞尔只是盯着糖罐,却不吃饭。他那黝黑的胳膊搁在桌子上。
手由于干活磨得粗糙不堪。他用手背擦着眼睛,把煤屑抹得一张黑脸上全是,妻子假装没有看见。
“是啊,要是另外那个孩子,没被整死的话,也会这么有出息。”他悄悄地说。
想起威廉,莫瑞尔太太感到心里像是被冰冷的刀子扎了一下。这时她才感到自己非常疲倦,要休息了。
乔丹先生邀请保罗去吃饭。回来后他说:“妈妈,我想要套夜礼服。”
“是啊,我想你该有一套。”她说着心里感到高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家里有威廉的那一套,”她继续说,“我知道他花了四镑十先令,而他只穿了三次。”
“你愿意让我穿这一套吗,妈妈?”他问。
“是的,我想你穿着合身——至少上衣准合身。裤子要改短些。”
他上楼去,穿好上衣和背心。下来时,只见他的夜礼服上衣和背心里露出一截绒布领子和衬衣前襟,怪模怪样,而且衣服相当肥大。
“裁缝改一下就好了。”她说着,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料子很漂亮,我从来舍不得让你爸爸穿这条裤子,现在我非常高兴让你穿。”当她手刚摸到领结,就想起了大儿子。不过眼前穿这套衣服的是个活生生的儿子。她的手顺势往下摸到他的脊背,他活着,是属于她的儿子,而另一个已不在人世了。
他穿着威廉生前的夜礼服出去参加了几次宴会。每次母亲都是既骄傲又欣喜,心里很踏实。他现在开始出头露面了。她和孩子们给威廉买的饰针都钉在了他的衬衣前襟上,他还穿着威廉的一件衬衣。但是他的体态优雅,相貌虽然粗扩,却是春风满面,很讨人喜欢。他看上去虽不特别像一位绅士,可是她觉得他的确富有男子气。
他把所见所闻统统都告诉她,她听了像亲自在场一样。而他呢,急于想把她介绍给当晚七点半一起用餐的这些新朋友。
“自己去吧,”她说,“他们认识我干嘛?”
“他们想认识你!”他愤愤不平地大叫,“如果他们想认识我——他们说他们真的想认识我——那么他们也想认识你,因为你和我一样聪明。”
“去你的吧,孩子!”她大笑道。
可是,她开始爱惜自己的双手。如今这双手由于干活磨得非常粗糙,在热水中泡了这么长时间,皮肤都透亮了,而且指关节也肿了。不过,她开始小心不碰苏打水,她惋惜当初自己的一双手——长得又纤小又细腻。安妮坚持要她添几件适合她这个年龄的时髦外衣,她也顺从了。她甚至还允许在发际上别一个黑丝绒蝴蝶结,然后,她就嘲讽似的对自己嗤之以鼻,确认自己看上去一定怪模怪样。但是,保罗却宣称她看上去像一位贵夫人,跟莫尔顿上校夫人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家境日渐好转,只有莫瑞尔依然如此,倒不如说是慢慢垮下去了。
如今保罗和母亲经常就人生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宗教意识在他心灵中渐渐消退。
他已经铲除了所有妨碍他的信念,扫清了道路,不同程度地树立了这样的信仰,即人应该凭自己的内心来辨别是非,而且应该有耐心去逐渐认识自己心中的上帝。如今生活使他兴趣盎然。
“你知道,”他对母亲说,“我不想路身富裕的中产阶级,我愿意作普通的平民百姓,我属于平民百姓中的一员。”
“可要是别人这样说,你听了难道不会难受吗?你要知道你自认为可以与任何绅士媲美。”
“从我内心来说是如此。”他回答,“可是从我的出身,我的教育或我的举止看并非如此,而从我本身来说,我的确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
“很好,那你干嘛又谈论什么平民百姓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他们所处的阶级,而在于他们本身。一个人从中产阶级那里能获得思想,而从平民百姓中——能获得生活的热情,你能感到他们的爱与恨。”
“很不错,我的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爸爸的伙伴谈谈呢?”
“可他们截然不同。”
“一点也不。他们是平民百姓。你现在到底和谁混在一起呢?是那些改变了思想,变得像中产阶级的人,而其他在平民百姓中的人引不起你的兴趣的。”
“可是——他们那儿有生活——”
“我不相信你从米丽亚姆那儿得到的就一定超过从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姑娘那儿得到的——一比如说莫尔顿小姐—一是你自己对出身抱有偏见。”
她真诚地希望他能脐身于中产阶级,她知道这并不难。最终她要他娶个名门淑女。
她开始跟一直在六神不安、满心烦恼的他进行斗争。他依然跟米丽亚姆有来往,既不能彻底摆脱,又不能下决心订婚。这种优柔寡断似乎把他搞得精疲力竭。更糟的是母亲还疑心他对克莱拉也在暗中倾心,何况克莱拉是个有夫之妇。母亲希望他能与一个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姑娘相爱。但是,他就是傻,仅仅因为姑娘社会地位高就不愿意去爱她,甚至连表示爱慕之意都不情愿。
“我的孩子,”母亲对他说,“你聪明,敢于与旧事物决裂,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这些似乎都没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什么是幸福,”他大叫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会幸福吗?”
这鲁莽的话使她心烦意乱。
“这就要你去判断了,我的孩子。但如果你遇到一位能使你幸福的好女人——你就会开始考虑成家——当你有了养家糊口的途径时——你就可以安心工作,不必日夜烦恼——这样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皱皱眉。母亲正好触到了他与米丽亚姆关系的痛处。他撩开额前乱糟糟的头发,两眼冒火,痛苦万分。
“你图的是安乐,妈妈,”他大叫道,“那是女人的全部的生活信条——心灵和肉体的安逸舒适。可我瞧不起这些。”
“哦,是吗!”母亲答道。“那你的生活信条就是超凡入圣的不满足?”
“是的,我不管是不是超凡入圣。那是你要的幸福!只要生活充实,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恐怕你所谓的幸福会使我厌烦。”
“你从不肯找个机会试试!”她说。接着她把对他的忧虑全部发泄出来。“可是这的确有关系!”她大叫道:“你应该争取幸福,生活得幸福。我怎能忍心看你生活得不幸福!”
“你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糟的了,可是这也没有使你比那些比较幸福的亲戚处境更糟。我认为你尽力了,我也如此,我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过得不好,我的儿子。搏斗——搏斗——还有受苦,这就是你所做的,这也是我所知道所看到的一切。”
“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是,每个人应当幸福。每人应该的。”
说到这儿,莫瑞尔太太不由得浑身发抖。她好像在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且试图打消他自甘灭亡的念头似的,母子之间经常发生这样的争执。保罗用双臂搂住母亲,她既虚弱又可怜。
“不要紧,妈妈,”他咕哝着说,“只要你不觉得生活的艰辛与做人的悲惨,余生幸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她紧紧搂住他。
“可是我想让你幸福。”她可怜巴巴地说。
“呃,亲爱的——不如说你要我活下去。”
莫瑞尔太太觉得自己的心为他操碎了。眼下这种情形,她知道他是活不下去的。
他对自己,对自己所受的苦,对自己的生活抱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这简直是一种慢性自杀。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莫瑞尔太太生性激烈,她极其痛恨米丽亚姆阴险地破坏了他的欢乐。尽管米丽亚姆并没有什么过错,可她不管这些,米丽亚姆破坏了他的欢乐幸福,她就痛恨米丽亚姆。
她多么希望他会爱上一个相配的姑娘作伴侣——既有教养,身体又强壮。可是他对身份地位比他高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他好像喜欢道伍斯太太,无论如何,这种感情还是健康的。母亲日夜为他祈祷,希望他不要虚度青春。她所祈祷的——既不是为他的灵魂,也不是为他的正直,而是求神保佑他不要虚度年华。当他睡觉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在为他思虑,为他祈祷。
他不知不觉跟米丽亚姆疏远了。亚瑟为了结婚而离开军队,婚后六个月就生下孩子。莫瑞尔太太又替他在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靠比特利斯母亲的帮助,她给他布置好一套两间房的小屋。现在亚瑟被绊住手脚了。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折腾,终于给拴住了。有一阵子他对深爱着他的年轻妻子发火,使性子。每当娇嫩的小宝宝哭闹时,他就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向母亲诉了半天苦。她只是说:“好啦,我的孩子,你自作自受。现在你必须好好过日子。”于是,他拿出勇气,认真地干活,负担起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属于妻子和孩子,真的好好过起日子来。以前他就跟父母的家不太亲热,如今就更少来往了。
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保罗由于认识了克莱拉,多少与诺丁汉姆城的社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和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有了来往。一天,他和克莱拉都认识的在贝斯伍德的一个朋友请他给道伍斯夫人捎个口信。他当晚就穿过斯拿顿市场到蓝铃山去了。在一条铺着鹅卵石,两旁的人行道砌着瓦楞青砖的简陋的小街上,他找到了那栋房子。行人的脚步踩在这条崎岖的人行道上发出嘎嚓嘎嚓、吧嗒吧嗒的响声,紧靠人行道,跨上一级台阶就是屋子的大门,门上的棕色油漆已经剥落,裂缝间裸露木头。他站在街上敲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六十多岁的胖女人赫然屹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人行道上抬眼望着她,她脸孔相当严峻。
她把他领进临时的客厅。客厅很小,死气沉沉的令人发室,里面摆着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祖先的放大碳墨画像,阴森森的。雷德福德太太撇下他离开了。她威风凛凛的,神情庄重。一会儿克莱拉出来了,脸涨得通红。他心里感到一片迷惑,她似乎不太愿意在自己家里看到别人。
“我还以为不是你的声音呢!”她说。
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从阴森森的客厅请进了厨房。
那也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不过屋里全被白花网覆盖,她母亲已经重新坐到碗柜边从一大块花边网上抽着线,她的右手放着一团毛茸茸、松散的棉线,左边放着很多四分三英寸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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