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
“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刚刚想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就是我有权来管你。”
“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
“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
“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
“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
“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
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
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
“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
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
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
“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了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带了一盒。
“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
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
她又拿了两块,还是放在工作台上。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他一直走到车间那头。
“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吃啊!”
“全是给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
“当然,不是。”他说。
女工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小猫咪从人堆里脱身出来。
“快过来!”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对吗?保罗。”
“最好和她们一块儿。”他说着就走了。
“你真好。”姑娘们叫道。
“不就十便士吗。”他答道。
他一声不哼地走过克莱拉身边。她觉得如果碰碰这三块奶油巧克力,准会烫她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气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
姑娘们都既爱他,又怕他。他高兴的时候非常和气,可是如果发起火来,十分冷酷,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至多当她们是绕丝的简管似的。要是她们再敢涎着脸,他就沉静地说:“请接着干各自的活去,”说完就站在一边监督。
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乱糟糟的。亚瑟正准备结婚。母亲身体也不好,他父亲上了年纪,因为事故跛着腿,只能干些零碎的苦差使。米丽亚姆是他心中永远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给她。另外,他还要养家糊口。
他左右为难,过生日并不使他感到高兴,反而倍感难受。
他八点钟就去上班,大多数工人还没到。女工们要等八点半才到。他正换衣服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保罗,保罗,我要找你。”
原来是驼背的芬妮,正站在楼梯最高一阶上。神色神秘莫测。保罗吃惊地看着她。
“我要找你。”她说他站着发愣。“来,”她哄着说,“在你还没开始整理信件之前来一下。”
他走下六七级楼梯到了她那间干燥、狭窄的成品间。芬妮走在前头,她的黑色紧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绿两色的开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长的。她迈着大步走在这个年轻人前面,相比之下,就更显得他体形优美。她走到窄窄的车间尽头自己的座位边,那儿的窗户正对着烟囱管。保罗看着她瘦瘦的手和又干瘪又通红的手腕,她不断地用手激动地揉着铺在工作台上的白围裙。她犹豫了。
“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她责怪地问。
“怎么啦?”他问,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给忘了。
“‘怎么啦?’她说,”‘怎么啦?’你瞧这个!“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二十一日的黑体字周围有许多个黑铅笔划的小十字。
“噢,给我庆贺生日的亲吻啊。”他大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你想知道,对吗?”芬妮喜不自胜地取笑道,“大伙儿每人送你一个小十字——除了克莱拉女士——也有送你两个的,可是我不告诉你我划了多少个。”
“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说。
“那你就错了!”她十分气愤地大叫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她以有力的女低音反驳道。
“你总是装做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他大笑道,“可你知道,你很多的——。”
“我倒愿意被说成多情,也不愿意被叫做冻肉。”芬妮脱口而出。保罗知道她指的是克莱拉,不觉笑了。
“你谈到我也这么粗鲁吗?”他大笑。
“不,我的宝贝儿,”这位三十九岁驼背女人极其温柔地回答,“没有,我的宝贝儿,因为你并没有自视为大理石雕像而把我们视为粪土。我和你一样的好,是吗?保罗?”这个问题使她非常愉快。
“唉,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呀,不是吗?”他回答。
“但是,我和你一样好。对吗,保罗?”她大胆地纠缠着问。
“当然啦,要论心肠好坏,你可比我好。”
她有些害怕保罗的好言软语会使她乐得歇斯底里发作。
“我原想我该比大家早到这儿——大家可别说我心眼多!现在闭上眼睛——”
她说。
“张开嘴巴,看看上帝赐给你什么。”他接口说,真的张开了嘴,还以为人家会给他一块巧克力呢。他听到围裙窸窸窣窣地响,还听见金属轻轻磕碰的声音。
“我可要看啦。”他说。
他睁开眼睛,芬妮长脸涨得通红,蓝眼睛,奕奕发光,正凝视着他。原来他前面的工作台上正放着一小捆颜料管。他脸色发白了。
“不行,芬妮。”他立即说。
“这是大伙儿送的。”她赶紧说。
“不行,可是……”
“颜料是不是买得不合用啊?”她问道,喜滋滋地颤着身子。
“天啊!这是最好的货色。”
“可是不是买得合用啊?”她大叫。
“我就是发财时,也不敢把它们列入短短的采购单上。”他咬咬嘴唇。
芬妮激动得不能自制。她一定得岔开这个话题。
“她们为这事挖空心思,除了希巴女王之外,大家都凑了份子。”
希巴女王指的是克莱拉。
“她不肯凑份子?”保罗问道。
“她没得到这个机会,我们根本没告诉她,我们不想让她打扰这出戏。我们不要她加入。”
保罗朝这女人大笑,心里感动极了。最后,他要走了。她离他非常近,突然,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烈的亲吻他。
“今天我可以给你个吻,”她赔着小心说,“你脸色这么白,真让我心疼。”
保罗吻了她就离开了。她的双臂瘦得可怜,他也觉得心疼。
那天午饭时,他跑下楼去洗手,遇到了克莱拉。
“你竟在这儿吃饭。”他大声说,她可是非同寻常。
“是啊,我好像用一个旧外科手术器械托盘吃的饭,现在我必须出去走走,要不然就会感到满口是印度橡胶般的臭味。”
她说着却不动身。他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他问。
他们一起去了城堡,她出门穿得很朴素,几乎近于难看。在屋里她总是十分漂亮。她犹豫不决地跟保罗并肩走着,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把脸转过去。由于衣着邋遢,神情不振,她逊色多了。他几乎认不出她那隐藏着无限精力的健壮形体了。
她怕抛头露面,故意弯腰弓背,缩着身子,显得过于卑微。
城堡的庭院苍翠欲滴。爬上陡峭的斜坡,他笑声琅琅,口若悬河。可是她却闭口不言,好象在深思着什么。若要爬到高踞在悬崖顶上的方堡里去,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倚着峭壁边的矮墙,俯视悬崖下的公园。在他们脚下,沙岩的鸽巢里,鸽子在梳理羽毛,轻声啼叫着。悬崖脚下的林荫道尽头,幼小的树苗端立在树荫中,还有小小的行人煞有介事似的行色匆匆,简直令人发笑。
“看上去好像可以把这些人当作小蝌蚪一样舀起一把似的。”他说。
她大笑着回答:“是啊,没有必要隔得老远来看清自己的力量,树木可高大得多了。”
“只不过是自命不凡罢了。”他说。
她挖苦地笑笑。
林荫道外边,两条细长的铁轨伸展而去。铁轨边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一小堆一小堆的木材,冒烟的玩具般大小的火车在奔跑。运河象条银带似的任意贯穿在黑土堆问。远处,河岸平地上密密的全是人家,看上去像黑乎乎的毒草,鳞次栉比,密密层层,一直延伸下去,直到曲折贯流旷野的那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为止,不时地被更高一些的树木阻断。河对面的陡岸峭壁也相对地显得矮小多了。大片旷野给树木覆盖得郁郁葱葱,麦田隐隐发亮,旷野无边无际,一直延至青山耸立的虚无缥缈的天际。
“想起城镇发展得还不快,真令人高兴。”道伍斯太太说,“现在还只是田野上的一小块癫疮疤。”
“一小块癞疮疤。”保罗说。
她打了个寒噤。她讨厌这个小镇,温怒地望着对面那一大片与她无缘的旷野,那张冷漠的脸,带着敌意,使保罗不由得想起一个怨气满腹、抱憾终身的天使。
“可是这个镇不错吗!”他说,“不过是临时的。这是我们走上确实可行的道路之前粗略的权宜之计,等将来我们有了好主意再说。这镇会好起来的。”
岩洞里,灌木丛里的鸽子安逸地咕咕叫着。左面,圣玛丽亚大教堂高耸入云,同城堡比邻,屹立在那些破砖烂瓦之上——道伍斯太太眺望这旷野景色时,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我感觉好些了。”她说。
“谢谢你,”他答道,“不胜荣幸!”
“噢,我的小弟弟!”她大笑。
“嗯,这就是你把右手给人的东西,用左手抢了回去,绝对没错。”他说。
她满有兴致地对他笑。
“可是你刚才怎么啦?”他问,“我知道你正在想些特别的事情。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
“我想我不会告诉你。”她说。
“好吧,那就别说了。”他回答。
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
“不是,”她说,“是那些女工。”
“她们怎么啦?”保罗问道。
“她们有件事已经筹划了一星期了。今天她们似乎特别来劲儿。个个都一样,故意保守秘密来奚落我。”
“真的?”他关心地问。
“我本不在乎,”她用气愤激昂的语气继续说,“如果她们不是拿这个——她们的秘密故意在我当面卖弄的话。”
“真是妇人之见。”他说。
“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真可恨。”她激愤地说。
保罗一声不吭。他知道女工们为什么得意,他很抱歉自己成了新纠纷的祸根。
“她们尽管保守秘密好了,”她深思了一会儿苦涩地继续说,“可是她们不该这么炫耀,让我始终蒙在鼓里。这事——这简直让人受不了。”
保罗想了一会儿,深感不安。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他面色苍白神色慌张,“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们全体给我买了好多颜料,她们嫉妒你——”保罗觉得她一听到“嫉妒”这个词神色顿时变得冷冰冰的——“仅仅是因为我有时带本书给你。”他慢吞吞地加了一句,“但是,你要明白,这仅仅是件小事,你千万别介意——因为——”他很快地笑笑——“嗯,尽管她们一时得意,现在她们要是看见咱们在一块,会说什么?”
克莱拉很生气,因为他冒失地提到了他们眼下的亲密关系,这话简直是侮辱。
然而,看到他如此平心静气,她也只好竭力克制着自己,原谅了他。
他俩的手都放在城堡墙粗糙的石栏上。他从母亲那儿继承了一种纤巧的气质,所以他的手长得小巧而又充满活力。她四肢发达,双手相应地又显得很大,不过看上去又白又有力。保罗一瞧见这双手,就明白她的心思,就了解她:“她想让人握住她的手。——尽管她对我们是如此高傲。”他默默自语,暗自思量。而她也在注视他温暖又活泼的双手,好像是专为她而生。这时他正双眼忧郁,凝视着旷野,陷入深思,千姿百态的万物都从他眼前消失了,剩下一片黑暗,其中包含着多少忧伤和悲剧,所有的房屋、河滩、人类、飞禽都无一例外引人忧伤和悲悯。只是外形上不同而已。此刻,万物形状仿佛都模糊一片,只剩下那一大堆黑乎乎的土堆,充满了挣扎与痛苦的物质。这一切构成了眼前的景色。工厂、女工、乡亲、高耸的教堂、镇上的密集的房舍,全都淹没在幽暗、深思和忧愁的氛围中。
“两点钟敲过了吗?”道伍斯太太惊奇地问。
保罗从深思中惊醒,万物都恢复了原形,重新获得了各自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