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钟敲过了吗?”道伍斯太太惊奇地问。
保罗从深思中惊醒,万物都恢复了原形,重新获得了各自被忽略的个性和欢乐。
他俩匆匆赶回去上班。
他匆忙准备着晚上的邮件,检查芬妮车间送来的活儿,这些成品还散发出一股熨烫的味儿。正在这时晚班邮递员进来了。
“保罗。莫瑞尔先生,”他边说边笑着递给保罗一个邮包,“是一位女士的笔迹!别让姑娘们看见。”
邮递员本人就极受人喜爱,他很喜欢拿姑娘们对保罗的感情开玩笑。
这是一卷诗集,还夹着一张便条:“请允许我献上这份心意,请勿见外。衷心祝福你顺心如意。——克。道。”保罗顿时满脸通红了。
“天呀!道伍斯太太。她太破费了。上帝,谁会想到呢!”
他忽然大受感动,心里充满了来自她的温情,沉浸在这温情中,他似乎感觉到她就在跟前——她的双臂、她的肩膀、她的胸脯。他不仅能看到,而且可以摸到,甚至觉得与它们融为一体了。
克莱拉的这一举动使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其他女工也注意到保罗一碰到道伍斯太太就抬起闪光的双眼瞟着她,特别亲切地向她致意。人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秘。
克莱拉知道他本人尚未意识到,她也就不动声色,要是有时看见他迎面走来,她就故意转过头去。
午饭时间,他们经常出去走走,这事完全光明正大、心地坦诚,人人都觉得保罗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状况,所以也见怪不惊。他现在与她谈话多少有些像以前同米丽亚姆谈话时的热情,但是对话题不大在意,也不费心推敲自己的结论。
十月的一天,他们去兰伯利喝茶。他们在山顶上停了下来,保罗爬上去坐在一扇门上,她坐在踏阶上。下午,天空弥漫着一层薄雾,麦捆在雾里透出昏黄的光束。
他们都沉默不语。
“你结婚时多大了?”他平静地问。
“二十二岁。”
她的噪门压得很低,有点低声下气的。她现在愿意告诉他一切。
“八年以前?”
“是的”
“你什么时候离开他的?”
“三年前。”
“五年!结婚时你爱他吗?”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悠悠地说:“我想当时是爱他的——多少是爱他的。这事我没多想过。他需要我,当时我太拘谨。”
“你没多想就糊里糊涂地走入婚姻圈吗?”
“是啊。我好像睡了一生似的。”
“梦游症吗?可是——你何时醒来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是否醒来——从我很小的时候。”
“当你长成一个女人后你还在睡吗?多奇怪!难道他没有叫醒你吗?”
“没有,他没能做到。”她单调地回答。
褐色的小鸟掠过树篱,那里野蔷薇开得红艳艳的。
“他做到过什么?”他问。
“打动过我。他对我从来是无足轻重的。”
下午天气温暖,日色朦胧。农舍的红屋顶在蓝色的雾雹中红得耀眼。他喜欢这样的天气。他能感觉到,但却无法明白克莱拉在说些什么。
“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他对你态度很恶劣吗?”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他——在糟践我。他想吓唬我,因为他没能完全得到我。后来我感觉自己想逃走,好像自己被绑住似的。他好像很卑鄙。”
“我明白了。”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
“他老是很卑鄙吗?”他问。
“有一点。”她慢慢地回答,“后来他看出确实得不到我的真心,他就耍起横来——他很野蛮!”
“那你最后为何离开他?”
“因为——因为他对我不忠实。”
俩人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搁在门柱上,以保持身体平衡,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一颗心怦怦地急跳起来。
“可是你就——根本——根本不给他机会?”
“机会,怎么给?”
“让他亲近你。”
“我嫁给他——我本来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俩都尽力保持嗓音的平静。
“我认为他爱你。”他说。
“看起来是。”她回答。
他想把手挪开,可是不能。她自己挪开了,解了他的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问:“你就这样把他甩了吗?”
“是他离开了我。”她说。
“我猜想,他没能使自己成为你的一切。”
“他本想威胁我就范。”
不过这番话使两人都有点茫然。保罗突然跳下来。
“来,”他说,“咱们喝茶去。”
他们找到一家小茶馆,坐在凉爽的馆舍内。她替他倒好茶。她显得很沉静。他感到她又回避自己。喝完茶,她深思似的望着茶杯,手里不停转动着自己的婚戒,深思中,她竟退下戒指,把它竖在桌上转了起来。金戒指变成一个玲珑剔透、闪闪发亮的圆球。圆球倒了,戒指在桌面上颠了几下停住。她转了又转,保罗看得出了神。
可是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而且他只信奉纯朴的友谊。他认为自己对她的情感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之间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文明男女之间的友谊罢了。
他与许多同龄的青年一样,性的问题在他心中显得很复杂,以至于他拒绝承认自己曾想过要克莱拉或米丽亚姆,或任何一个相识的女人。性欲是一种超然的东西,它并不属于一个女人。他精神上爱着米丽亚姆,而一想到克莱拉他就感到温暖。在心里穹她争斗,他对她的乳房及肩膀的线条非常熟悉,就好像这些线条塑造在他脑海中,可他并不是非要她不可,他也许可以一辈子不要她。他认为自己被米丽亚姆束缚住了。假如有一天他要结婚的话,他应有责任娶米丽亚姆为妻。他向克莱拉说明了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说,由他自己去决定。一有机会,他就去找她——道伍斯太太。同时,他经常给米丽亚姆写信,有时还去探望她。整个冬天就这么度过,似乎他并不大烦恼。母亲对他也比较放心,她以为他和米丽亚姆逐渐疏远了。
米丽亚姆也知道此时克莱拉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可是她依然相信他的良知一定会胜利。他对道伍斯太太的感情,比起她的爱来要浅薄得多,而且非常短暂,何况,道伍斯太太是结过婚的女人,她肯定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的,说不定还会退去几分稚气,医治他对低下事物的欲望,这种欲望只有其他女人可以满足他,她可不行。只要他的心对她是忠实的,并且回到她身边来,她一切都可以忍受。
他丝毫也未觉察到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变化。米丽亚姆是他的故友、情人,她属于贝斯伍德,属于家庭和他的青年时代。相比而言,克莱拉是个新朋友,她属于诺丁汉姆,属于生活、属于人间。对他来说,一切很明了。
道伍斯太太同他有时很冷淡,两人下常见面,最后总是又凑到一块儿。
“你对巴克斯特。道伍斯态度很坏是吧?”他问她,这事老使他不安。
“哪方面?”
“噢,我不知道,你难道没有对他态度很坏过吗?你难道没有做什么事几乎气死他吗?”
“你指什么?”
“使他感到他可有可无——我知道。”保罗宣称。
“你很聪明,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说。
两人谈话到此为止,这以后倒让她冷落了他好一阵子。
最近她很少看到米丽亚姆。两个女人的友谊虽没有完全中断,但已十分淡薄了。
“星期六下午你来参加音乐会吗?”圣诞节刚过,克莱拉就问他。
“我答应要去威利农场。”他回答。
“噢,好吧。”
“你不介意,对吧?”他问。
“为什么要介意?”她答。
这回答差点惹火了他。
“你知道,”他说,“我和米丽亚姆从我十六岁时就好上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时间真不短。”克莱拉回答。
“是的,不过不知为何,她——事情总不顺——”
“怎么啦?”克莱拉问。
“她好像把我据为己有,她甚至不肯让我的一根头发随便落下或吹走——她抓住一切不放。”
“可是,你不是乐意人家霸占你吗?”
“不,”他说,“我不愿意。我希望一切正常些,彼此取舍——像你我一样。
我要个女人守住我,但不是把我放在她的口袋里。“
“可是如果你爱她,就不可能正常如你我一样。”
“是啊,不然我会更爱她些。她要求我的太多了,我不能把自己给她。”
“她要你怎样?”
“她要我把灵魂托附给她。我忍不住要逃离她。”
“可你依然爱她!”
“不,我不爱她,我甚至还没吻过她。”
“为什么不吻她?”克莱拉问。
“我不知道。”
“我想你是害怕。”她说。
“我不怕。我一看见她心里就不知怎么搞的,就想逃离她——她是那么好,而我却不好。”
“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追求一种精神的结合。”
“不过,你怎么知道她想要呢?”
“我和她好了七年了。”
“可你却没看出她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精神结合,那是你自己的想象,她要的是你。”
他反复思量着她的话,也许他错了。
“但是,她好象——”他开口说。
“你从未试过。”她答。
第十一章 童贞自缚
随着春天的到来,保罗又像先前一样的狂躁,内心冲突激烈。现在,他知道他一定得去找米丽亚姆了。不过,他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他对自己说,这只是因为他俩过于看重贞节,谁也无法冲破它。他本来可以娶她的,但由于家人从中阻挠,这事就变得非常棘手。再加上他本人也不想结婚。结婚是为了生活,他并不认为他和她已经是亲密的友伴就必须结成夫妻。他并没有感到自己需要和米丽亚姆结婚,他倒是希望自己有这种想法,只要他能感到娶她并占有她的欢愉,他情愿献出自己的头颅来交换。那么,究竟为什么他丝毫没有这种欲望呢?因为有着某种障碍。什么障碍呢?障碍就是肉体上的束缚。他羞怯地逃避肉体上的接触。但这是为什么呢?
和她在一起,他就感觉到内心仿佛被捆绑住了似的,无法挣脱束缚去爱她,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可始终无法接近她,为什么呢?她爱他。克莱拉说她甚至想要他呢。那么,为什么他就不能去接近她,同她求欢做爱,亲吻她呢?当他们并肩而行,她怯怯地勾住他的胳膊,他为何因害怕产生邪念而畏缩起来呢?他欠着她的许多情,他想把自己献给她。也许这种退缩和逃避就是初恋中过分的害羞吧。他对她并没有一点厌恶。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跟比它更为强烈的羞怯感和贞操观念进行搏斗,仿佛贞操观念是一种正面力量,它战胜其余两者。和她相处时他觉得很难克服这种童贞的羞怯,然而他们相处得极为亲密,而且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从容地打破这种状态。他欠着她的情。因此如果一切都顺利,他们就可以结婚。不过,除非他感受到婚姻无穷乐趣,否则,他不会结婚的——决不会。
要不他就没险去见母亲。对他来说,牺牲自己,违愿地去结婚,那简直是堕落,会毁了他自己的一生,使婚姻失去了意义。他还是要尽力而为的。
他对米丽亚姆充满强烈的感情。她总是一副忧伤的神情,神游于她的宗教信仰中;而他几乎就是她心目中的信仰。他不忍心让她失望。只要他们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看看周围他所认识的品行端正的男人中有许多跟他一样,被无法打破的童贞观念所束缚。他们对待自己所钟情的女人都格外小心,宁肯一辈子不娶,也不愿伤害她们,让她们受委屈。由于他们母亲的神圣的女性情感曾遭受到他们父亲的粗暴伤害,作为这些母亲的儿子,他们就显得超常的羞怯。他们可以轻易地克制自己,而不愿受到女性的责备,因为每位女性都像他们的母亲,他们总是悉心地替母亲考虑着。他们情愿自己忍受独守的煎熬也不愿给别人带来痛苦。
保罗又回到了米丽亚姆身边。当他望着她时,她神情中的什么东西竟会使他热泪盈眶。一天,她在唱歌,他就站在她身后,安妮用钢琴伴奏。米丽亚姆唱歌时,双唇看起来象修女对着上天歌唱一样,显得那么绝望。这让他想起博蒂切利画的《圣母像》里站在圣母身边唱歌人的嘴唇和眼睛,那么圣洁。于是他的内心又痛苦起来,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似的热辣辣的痛。他为什么还向她要求别的什么呢?为什么他的热血与她相逆呢?只要他能对她始终温柔有礼,在沉思和神圣的梦想中与她同呼吸共患难,他宁愿失去自己的右手。伤害她是不公平的。她似乎永远是一位童贞少女,每当他想起他的母亲,就仿佛看见一位睁着褐色大眼的少女,她几乎在恐慌和震惊中失去了童贞。尽管她生了七个孩子,但她那少女的童贞并未完全失去,因为这些孩子都是在违背她的意愿的情况下出生的,就好像他们不是她生的,而强加加在她身上的。所以,她从来谈不上对他们放任自流,因为她从来不曾拥有过他们。
莫瑞尔太太看到保罗又如此频繁地去找米丽亚姆,不禁十分吃惊。他没有告诉母亲,既不解释,也不开脱。如果他回来晚了,母亲责备了他,他就皱起眉头,用蛮横的口气对待她。
“我什么时候愿意回家就什么时候回,我已经长大了。”
“她非得把你留这么晚吗?”
“是我自己愿意的。”他答道。
“那她让你待下去?很好。”她说。
于是,她只好给他留着门上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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