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平静了的心又开始快速地跳起来,她匆忙走过宅边园子,轻轻地来到房前。
抬了抬门闩,门还是拴得紧紧的。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等,又敲了敲。她不想吵醒孩子,她不能吵醒邻居。他一定睡着了,要不怎么也敲不醒?她抓住门把手急切地想进屋。现在天凉了,她会着凉的,何况她现在是身怀六甲。
把围裙裹在头上和双肩上,她又急匆匆地回到屋边花园,来到厨房的窗户旁,斜靠在窗台口,从百叶窗向下看,正好看到她丈夫的胳膊摊在桌上,头枕桌面,他脸朝桌子睡得正酣。
此情此景,使她陡增厌恶,心如死灰。她从灯光的铜黄色上断定灯烧得冒了烟,她越来越响地敲着窗子,似乎玻璃都要碎了,但他还是沉睡不醒。
这样徒劳地敲了半天,她筋疲力竭,又靠着冰凉的石头,不由得颤抖起来。她一直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暖和一点。她走到煤房里,那儿有一条前天她准备卖给收破烂的旧地毯。她把破毯子技到肩上,虽然肮脏不堪,倒还暖和。然后,她在园中小径徘徊,不时地从百叶窗下向里望望,敲敲窗子,并对自己说,他不会这么僵扭着身子不醒来的。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轻轻地在窗户上敲了很长时间,当她失望地不想再敲时,这声音惊动了他。她看见他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他心脏的狂跳使他清醒过来。
她立即在窗户上敲了一阵。他完全清醒了。她看到他的拳头立刻握紧,怒目圆睁。
他没有一丁点的胆怯,即使来二十个强盗,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他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摆出迎战的姿式。
“沃尔特,开门。”她冷冷地喊。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才想起他干了些什么。他的头低着,他倔强地绷着脸。
她看见他急忙赶到门边,听到门栓楔子的声音。他拔掉门闩。门开了——银灰色的夜色,使习惯了昏暗灯光的他感到畏惧。他赶紧退了回去。
莫瑞尔太太进了屋,她看见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门冲上楼去。在她还没进来时,他就匆匆抽掉了脖子上的硬领,留下了一个撕坏了的扣眼,这又使她生气。
她暖了暖身子,稳定了一下情绪。疲倦使她忘记了任何事情,她又忙来忙去干留下来的活,准备他的早餐,把他的井下水壶洗干净,把他的井下的衣服放到暖气边烤上,旁边放着他的井下靴子,给他拿出来一块干净的围巾、背包和两个苹果,通了通炉子,然后去睡觉了。他已经睡死。两条皱在一起的黑眉毛在额头上耸立着,露出闹别扭的痛苦神情,拉长着脸,噘着嘴,好像在说:“我不乎你是谁或你是干什么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莫瑞尔太太非常了解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对着镜子取下胸针时,她微微地笑了,因为她看见了她满脸的百合花的黄色花粉。她的脑子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不过,当她丈夫一觉醒来时,她已经酣然入梦。
第二章 婴儿降生,夫妻失和
这次吵架这后,沃尔特。莫瑞尔有几天又窘又羞,但不久他又恢复了盛气凌人和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内心稍微收敛了一下。甚至躯体也蜷缩着,翩翩风度也消失了。他从来没有发胖过。因此,一旦他的骄傲消失了,他的身体似乎和他的骄傲、道德感一样在萎缩。
现在他意识到妻子拖着身子干活有多么困难,他的同情心被他的悔过心所触动,推动着他去帮忙。从矿井直接回家,晚上一直呆在家里。到了星期五,他确实再呆不住了,但出去十点左右就回来,而且是清清醒醒地回到家。
他总是自己准备早饭。他起得很早,所以时间充裕,他不像别的矿工,把妻子在六点钟就拖起来。五点,有时更早,他就醒了,马上起床上楼。莫瑞尔太太早上醒来,就躺在床上等着这片刻的安宁时光。似乎只要他不在卧室她才能真正的休息。
他穿着衬衣下楼,再蹬着穿上放在暖气边烤了一整夜的下井的裤子,炉里总是有火,因为莫瑞尔太太封着炉子。屋子里最先发出的声音是拨火棍捅炉耙的砰砰声。
莫瑞尔捣碎未燃尽的煤渣,放上炉子,铁架上烧上满满一壶水。除了吃的外,他的杯子、刀、叉、所有的餐具,都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摆好。他做早点,沏上茶,用破布堵上门缝,防止风灌进来。然后把火拨旺,坐下来自自在在享受一个小时。他叉子叉上咸肉烤着,油滴在面包上然后把薄片咸肉放在他的厚厚的面包上,用一把折叠刀一片片地切着吃,又把茶倒进小碟子里喝,他喜欢自斟自饮、自炊自吃,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似乎没有这么愉快。他不喜欢用叉,普通人很少用叉,这种餐具最近才流行起来,人们还不习惯。莫瑞尔更喜欢用一把折刀。独自一人,吃吃喝喝,天冷的时候,常常坐一张小凳子,背靠着温暖的壁炉垛子,食品放在火炉围栏上,杯子放在炉边。然后,他看看前一夜的报纸——拿到什么就看什么——费劲地拼读着。他更喜欢大白天放下百叶窗,点上蜡烛。这是矿上的习惯。
五点四十分,他站起身,切下两厚片面包和黄油,把它们放进白布背包里,铁皮壶里装满茶水,他在井下就喜欢喝不加糖不加奶的冷茶。然后,他脱下衬衣,换上那件低领口、短袖,像女式的厚绒布下井衬衫。
他端一杯茶上楼给妻子,因为她病了,而且他一时兴来。
“我给你端来一杯茶。”他说。
“哟,不用,你知道我不喜欢茶。”她回答道。
“喝吧,喝了你会再接睡下去。”
她接过了茶,看见她端起茶来喝,他心里乐了。
“我打赌,里面没放糖。”她说。
“咦,我放了一大块呢。”他回答,有点委屈感觉。
“那就怪了。”她说,又喝了一口。
她的头发蓬松散披着,面容非常迷人。他喜爱她这种嗔怪的样子。他又看了看她,悄悄地走了。他常常只带两片黄油面包到井下去吃,所以见她给他装上一个苹果或桔子便满心欢喜。他系上围巾,穿上他那双又笨又重的靴子,套上有大口袋的外套,口袋里装着小挎包和茶壶,随手关上门,在空气清新的早晨行进。他出现在矿井时,嘴里常常含着一根从树杆上折下而且整天在矿里咀嚼着的枝条,一来保持嘴里的湿润,二来使他觉得井下就像在田野里一样高兴。
很快,孩子就要出世了,他邋邋遢遢地忙乱起来,上班前捅炉灰,擦壁炉,打扫屋子,然后,志得意满地上楼去。
“我已经替你打扫完了,你可以整天不动看看书好了。”
她好笑又好气。
“饭会自己热吗?”
“哦,我不知道怎烧饭。”
“如果没饭吃了,你就会知道。”
“暖,也许是吧。”他应着声走了。
她下了楼,发现屋子虽然摆整齐了,但还是很脏。她只有彻底打扫干净了才会去休息。她拿着畚箕去倒垃圾时,基克太太看见了她,就会立刻装做要去煤房。于是,在路过木栅栏时,她会喊:
“你还忙着?”
“嗳。”莫瑞尔无奈地说,“没法子。”
“你看到霍斯了吗?”马路对面一个小个子女人叫道,原来是安东尼太太,一头黑发,个头奇矮,总是穿着一件紧身的棕色丝绒衣服。
“没有。”莫瑞尔太太说。
“嗳,我希望他来,我有一大堆衣眼,我刚才确实听到他的铃声。”
“听!他在那头。”
两个女人向远望去,河川区小巷那头有个男人站在一辆老式双轮轻便马车里,身子俯在一捆捆米黄色的袜子上。一群女人向他伸着手,一些人手里也拿着一捆捆东西。安东尼太太的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着色的袜子。
“这星期我已经做了十打。”她骄傲地对莫瑞尔太太说道。
“啧啧啧,”第一个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有那么多时间。”
“哦,”安东尼太太说,“只要你抓紧时间你就有时间。”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抓紧时间的。”莫瑞尔太太说,“这么多袜你可以赚到多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另一个回答说。
“哦,”莫瑞尔太太说,“我宁愿饿死也不愿为了挣两个半便士坐在那织二十四只长袜。”
“哦,我不明白为什么,”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抽空织啊。”
霍斯摇着铃走过来了。女人们胳膊上搭着织成的长袜在院子门口等他。这个粗俗的家伙和她们开玩笑,设法哄骗她们,戏弄她们。莫瑞尔太太不屑一顾地走进了自己的院子。
这里人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如果一个女人想找她的邻居,就拿拨火棍伸进壁炉,敲敲壁炉后面的墙,隔壁房子里传来很响的声音,因为壁炉都是背靠背造的。
一天早晨,基克太太正在做布丁,她差点被吓死,她听到她家壁炉上发出“砰”的一声,她冲到栅栏边,两手沾满了面粉。“是你敲的吗?莫瑞尔太太?”
“劳驾了,基克太太。”
基克太太爬上她家的煮衣锅,翻过墙从莫瑞尔太太家的煮衣锅上下去,冲进她的邻居家里。
“哎,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她关切地问道。
“你去找一下鲍尔太太吧。”莫瑞尔太太说。
基克太太走到院子里,扯着又尖又响的嗓子叫开了:“艾一吉一文一吉!”
声音可以从河川区的这头到那头。艾吉终于跑来了,又被派去找鲍尔太太。基克太太顾不得她的布丁了,陪伴着她的邻居。
莫瑞尔太太上了床,基克太太照顾安妮和威廉去吃饭。胖胖的走路摇摇晃晃的鲍尔太太在屋子里发布着命令。
“切点冷肉给主人做饭,再给他做一个苹果奶油布丁。”莫瑞尔太太说。
“今天不吃布丁,他也过得去。”鲍尔太太说。
莫瑞尔不是那种早早地就等在矿井吊架下面准备早点上去一类人。有些人四点钟放工哨声之前就等在那儿了。但莫瑞尔所在的那个矿坑煤层薄,离井口只有一里半,他通常干到工头停工才结束工作。然而,这天,他干得不耐烦了,两点的时候,就凑在绿色的蜡烛光下看表——他在一个安全巷道里——两点半时他又看了一次。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干活,莫瑞尔正在挖一块岩石。他半蹲半跪着,使劲用镐“克嚓,克嚓”刨着。
“快干完了吧?”他的伙伴巴克喊道。
“干完?只要这世界存在就永远别想干完。”莫瑞尔吼着。“他继续挖着,累得精疲力竭。
“这是一件让人窝火的工作。”巴克说。
莫瑞尔累得火冒三丈,他没有应声,只是竭尽全力挖。
“你最好留着明天干吧,沃尔特,用不着这么用力。”巴克说。
“我明天一点都不想干这个活,伊斯瑞。”沃尔特喊道。
“哦,好吧,你不干,会有别人干的。”伊斯瑞尔说。
莫瑞尔继续挖着。
“哦,上面——收工了。”隔壁巷道里的人喊着,离开了。
莫瑞尔继续挖着。
“你也许会赶上我的。”巴克说着,走了。他离开之后,留下莫瑞尔一人,他几乎要发疯了。他还没完成他的工作。他劳累过度,几乎累得发狂。站起身,汗水淋漓,他扔下工具,穿上大衣,吹灭蜡烛,拿上灯走了。在主巷道里,别人的灯在摇摇晃晃。传来空洞的回音。这段地下通路又长又难走。
他坐在井底,豆大汗珠往下滴着。有很多等着上井面的矿工,吵吵嚷嚷地说着活。莫瑞尔不情愿而简短地回应着招呼。
“真讨厌,下雨了。”老吉尔斯听到上面传来的消息时说。
莫瑞尔心里很踏实,他已把他喜爱的旧伞放在矿灯室里。终于,轮到他钻到升降机里,一会儿,他就到了地面。他交出矿灯、拿了那把他在一次大拍卖中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买来的伞。他在井边站了一会儿,望着田野,灰蒙蒙的雨浙浙沥沥地下着,卡车上装满了湿漉漉、亮闪闪的煤。雨水顺着矿车边往下淌,打在车身上白色的“C、W公司”这几个字迹上。这些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人川流不息地沿着铁轨冒雨来到田野上。莫瑞尔支起伞,听到雨点“啪、啪”地滴到伞上,心情开朗了许多。
在通往贝斯伍德的路上,矿工们一个个都湿漉漉的,浑身又灰又脏。但他们那红红的嘴唇仍旧兴奋地谈论不休。莫瑞尔走在人群中、默默无言,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路过威尔斯王子酒店和艾伦酒店时,许多人溜了进去。莫瑞尔痛苦地抑制着这种诱惑,迈着沉重的步伐,从伸出公园院墙的那些温湿的树枝下走过,行进在青山巷泥泞的路上。
莫瑞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从敏顿回来的矿工们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他们从田野走上石阶后的“砰、砰”敲门声。
“伙房门后有点香草汤,”她说:“先生如果不在路上喝酒,可能想喝上一杯。”
但他姗姗来迟,她断定他去喝酒了,因为下着雨,他哪有心思照顾孩子和妻子?“
每次她生小孩子时都要大病一场。
“是什么?”她问,觉得快完蛋了。
“一个男孩。”
她从这句话中得到了安慰,一想到成了男孩子的妈妈,她心里洋溢着温馨。她看着这个孩子,孩子长着蓝眼睛,浓密的金黄色头发,漂亮的脸庞。她对这个孩子的爱油然而生,什么也顾不了了。她把孩子抱在她的床上。
莫瑞尔一点也没预料妻子生产,拖着脚步走进园里的小路,疲倦而生气。他收起伞把它放在水槽里,然后,把那双笨重的靴子扔在厨房里。鲍尔太太出现在里面门口。
“哎”,她说:“她的身体非常虚弱,生了个男孩。”矿工哼了一声,把他的空背包和铁皮水壶放在厨房的柜子上,又走到洗碗间,挂好外套然后回来跌坐进他的椅子里。
“有酒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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