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下床,站了一会儿,浑身抖个不停。然后径直向门奔去。他尽可能轻轻地走着。第一级楼梯发出开枪似的声音。他侧耳倾听,老妇人在床上翻了翻身,楼梯上一片漆黑。通向厨房的楼梯角门下透出一线光亮,他站了一会儿,接着又机械地朝下走去。每走一步,楼梯就发出一声嘎吱声。他的背部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生怕楼上的老女人忽然打开房门出现在他的后面。他在底下摸到了门,随着咔嗒一声巨响门闩被打开了。他走进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屋门,老妇人现在不敢来了。
保罗呆呆地站在那儿:克莱拉跪在壁炉前地毯上的一堆白色的内衣上,背对着他取暖。她没有回头,只是蜷缩着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那丰腴、美丽的背正对着他。她的脸掩藏着。她靠着火想自己暖和起来,壁炉一边是舒适的红色火光,另一侧是温暖的阴影。她的双臂有气无力地垂着。
他哆嗦得厉害,牙关紧咬着,紧握着双拳,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于是,他朝她走去,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颏下,托起她的脸来。他的触摸使她全身不由地痉挛似的颤抖起来,一下,两下。她依然低着头。
“对不起!”他喃喃说道,意识到自己的双手非常凉。
随即她抬起头看着他,像个胆小的怕死鬼。
“我的手太凉了。”他咕哝着。
“我喜欢。”她闭上眼睛悄声说。
她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的嘴上。她用双臂抱着他的膝盖。他睡衣上的丝带贴着她摇来晃去,使她不禁一阵阵地战栗。他的身体渐渐地暖和起来,慢慢不再抖了。
最后,他再也无法这样站下去了。他扶起了她,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他的双手无限温情地慢慢抚摸着她。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尽力想把自己掩藏起来。他紧紧地搂着她。最后,她终于抬起头来,一语不发,如怨如泣,似乎想要弄明白自己是否应该感到羞愧。
他双眼乌黑,异常深遽平静。好像她的美和他对这种美的迷恋伤害了他的情感,使他感到无限的悲痛。他眼内含着一丝痛楚,悲凄地望着她,心里十分害怕。在她面前,他是那么谦卑。她热烈地吻着他的双眼,接着把他搂向自己。她把自己献了出来。他紧紧地搂抱着她。片刻之间两人的热情就如火如茶地燃起来。
她站着,任凭他疼爱她,全身伴随着她的快乐而颤抖着。她本来受到损伤的自尊心得到了医治。她的心病也治愈了。她感到非常快乐,她又感到扬眉吐气,她的自尊心曾受过挫伤,她也一直备受鄙视,可现在她又恢复了快乐和自豪。
她恢复了青春,唤发起诱人的魅力。
他满面春风地望着她,两人相视而笑了,他把她默默地抱在胸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两个人还是直直地站立着紧紧地拥抱,亲吻,浑然一体,像一尊雕像。
他的手指又去抚摸她。心思恍惚,神情不定,感到不满足。热浪又一阵阵地涌上心头,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你到我屋里来吧。”他咕哝着。
她望着他,摇摇头,闷闷不乐地噘着嘴巴眼睛里却热情洋溢。他定睛凝视着她。
“来吧!”他说。
她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来呢?”他问。
她依旧心事重重、悲悲切切地看着他,又摇摇头。他的眼神又变得冷酷起来,终于让步了。
他回屋上床后,心里一直纳闷,为什么她拒绝坦然地与他投怀送抱,并让她母亲知道。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的关系可以确定了,而且她可以和他一起过夜,不必像现在那样,非得回到她母亲的床上去。
这真不可思议,他实在不能理解。他很快沉沉睡去。
早上一醒来,他就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睁眼一看,只见高大的雷渥斯太太,低着头严肃地看着他,手里端着一杯茶。
“你想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吗?”她说。他顿时放声大笑。
“现在应该是五点钟吧。”他说。
“啧,”她回答,“已经快七点半了。我给你端来一杯茶。”
他摸摸脸,把额前一绺乱发撩开,坐起身来。
“怎么会睡到这么晚呢!”他喃喃地说。
他因被别人叫醒而愤愤不已。她倒觉得这很有趣。她看见他露在绒布睡衣外的脖子白净圆润,像个姑娘的一样。他恼怒地抓着头发。
“你抓头皮也没有用处,”她说,“抓头皮也不能抓早啊。咳,你要让我端着杯子一直站着等你多长时间?”
“哎哟,把杯子砸了!”他说。
“你应该早点起床。”老妇人说。
他抬眼望着她,赖兮兮地放声大笑起来。
“可我比你先上床。”他说。
“是的,我的天哪,你是比我先上床!”她大叫道。
“你看,”他说着搅着杯里的茶,“你竟然把茶端到我的床边,我母亲准会认为这定能把我这一辈子给宠坏了。”
“难道她从来不端茶给你吗?”雷渥斯太太说。
“如果让她做的话,那就像是树叶也要飞上天去了。”
“哎哟,看来我一直把家里人宠爱惯了!所以他们才会变得那么坏。”老太太说。
“你只有克莱拉这么一个亲人了,”他说,“雷渥斯老先生早就去世了。所以我觉得家里坏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并不坏,只是我心肠很软而已。”她走出卧室时说,“我只是糊涂罢了,千真万确!”
克莱拉默默地吃着早饭,不过,那神气仿佛他已是她的人了。这使得他欣喜万状。很显然雷渥斯太太非常喜欢他,他干脆就谈起他的画来。
“你这么辛苦劳碌地忙你的那些画,究竟有什么好处啊?”她母亲大声说,“我很想问个清楚,究竟有什么好处?你最好还是尽兴地玩乐吧!”
“哎,”保罗大叫道,“我去年靠我的画挣了三十个金币呢。”
“真的吗?这样看来,这件事倒真值得考虑考虑。可是跟你花在画画上的时间比一比,那可真算不了什么。”
“而且有人还借了我四英镑,那人说愿意付给我五个英镑,让我画他夫妇俩带着狗还有他们的乡下别墅。我给他们画了,画了些鸡、鸭,可没有画狗。他很恼火,因此我只能少收一英镑。我真烦腻画这些,我也不喜欢狗。画了这么一幅画,等他把那四英镑给我之后,我该怎么花呢?”
“噢!你知道自己怎么用这笔钱。”雷渥斯太太说。
“可是我想把这四英镑全部花光。咱们可以去海滨玩一两天,怎么样?”
“都有谁?”
“你,克莱拉和我。”
“什么,花你的钱!”她有些生气地大叫。
“为什么不花?”
“你这样费力不讨好地过日子,早晚会因此吃苦头的!”
“只要我花得高兴就行了。你难道不愿赏光?”
“不是,由你们俩自己决定吧。”
“你愿意去了?”他惊奇地问道。
“你甭管我愿不愿意去,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雷渥斯太太说。
第十三章 情人之夫
保罗和克莱拉去剧院后不久,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在五味酒家喝酒时正巧道伍斯进来了。克莱拉的丈夫正在渐渐发福,褐色眼睛上的眼皮也开始松弛了。他失去了往日那健康结实的肌肉,很明显他正走在下坡路。他和妈妈吵了一架后,就来到这下等酒店借酒浇愁。他的情妇因为另一个愿意娶她作老婆的人而抛弃了他。有天晚上他因酗酒斗殴而被拘留了一夜,而且他还被卷进一场不体面的赌博事件中。
保罗和他是死敌,然而两人之间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时会产生的那种偷偷摸摸的亲近感。保罗常常想到巴克斯特。道伍斯,想接近他,和他成为朋友。他知道道伍斯也常常想到他,知道有某种力量正在把那个人推向他。
然而,这两个人除了怒目而视以外从未互相看过一眼。
保罗在乔丹厂是个高级雇员,由他请道伍斯喝杯酒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想喝什么?”他问道伍斯。
“谁愿意和你这种混球一起喝酒!”道伍斯回答。
保罗轻蔑地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心里怒火万丈。
“贵族制度,”他继续说,“实际上是一种军事制度。拿德国来说吧,那儿有成千上万依靠军队而生存的贵族,他们穷得要命,生活死气沉沉,因此他们希望战争,他们把战争看作是继续生存下去的一个机会。战争之前,他们个个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战争一来,他们就是领袖和司令官。现在你们总可以明白了吧,就是那么回事——他们需要战争!”
在酒店里,保罗并不是一个惹人喜爱的辩论家。他自高自大,脾气暴躁。他那种过于自信和武断的态度往往引起年纪较大的人的反感。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他说完了,没有人赞同他。
道伍斯大声冷笑着,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口若悬河,问道:“这是你那天晚上在剧院里学来的吧?”
保罗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于是他明白他和克莱拉一起走出剧院时被道伍斯看到了。
“哟,剧院是怎么回事?”保罗的一个同事问,他很高兴有机会挖苦一下这个年轻人,因为他已意识到这里面有文章。
“嗨,他穿着晚礼服在做花花公子!”道伍斯冷笑着,轻蔑地把脑袋朝保罗一扬。
“这话太玄了吧,”这个双方的朋友说,“她难道是婊子吗?”
“天呀,当然是啦!”道伍斯说。
“说呀,让我们都听听!”那个朋友喊道。
“你已经明白了。”道伍斯说,“我想莫瑞尔心里更清楚。”
“哎呀,哪有这种事呢!”这人继续说道,“真的是个妓女吗?”
“妓女,我的天哪,当然是啦!”
“可你怎么知道的呢?”
“噢,”道伍斯说,“我认定,他已经跟那……一起过夜了。”
大家听后都嘲笑保罗。
“不过,她是谁啊?你认识她吗?”那个朋友问道。
“我想我是认识的。”道伍斯说。
这句话又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那就说出来听听吧。”
那个朋友说。
道伍斯摇摇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真怪,他自己却丝毫不露口风,”他说,“等会儿听他自己吹得了。”
“说吧,保罗。”那个朋友说着,“不说不行,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吧。”
“招供什么?承认我偶然请了个朋友去剧院看戏吗?”
“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老兄,告诉我们她是谁。”那个朋友说。
“她挺不错的。”道伍斯说。
保罗被激怒了。道伍斯用手捋着他那金黄色的小胡子,哼哼地冷笑着。
“真让我吃惊……真有那么回事吗?”那个朋友说,“保罗,我真没有料到你还有这么一手。你认识她吗?巴克斯特?”
“好像有一点儿。”
他对其他的人挤挤眼睛。
“咳,行了,”保罗说,“我要走了!”
那个朋友用手搭在他的肩头。
“这可不行。”他说,“你甭想这么容易就走掉,我的朋友。你必须给我们把这事讲明白才行。”
“那么你们还是向道伍斯去打听吧。”他说。
“你自己做的事嘛,没必要害怕,朋友。”那个朋友纠缠着。
道伍斯在一旁插了句话,保罗恼羞成怒,把半杯啤酒全泼在他的脸上。
“啊!莫瑞尔先生!”店里的女招待惊叫着,按铃叫来了酒店的保安人员。
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冲向这个年轻人。此刻,一个卷着袖子,穿着紧身裤子的壮汉挺身而出。
“好啦,好啦!”他说着,用胸膛挡住了道伍斯。
“滚出去!”道伍斯叫道。
保罗面色苍白的把身子靠在酒柜的铜围栏上,瑟瑟发抖。他恨透了道伍斯,他诅咒他当场就该下地狱;可一看到那人前额上湿漉漉的头发,不禁又可怜起他来。
他没有动。
“滚出去,你——”道伍斯说。
“够了,道伍斯。”酒店的女招待大叫道。
“走吧。”酒巴的保安人员好言相劝着,“你最好还是走吧。”
随后,他有意贴近道伍斯,正好把道伍斯逼到了门口。
“一切都是那个小混帐挑起来的。”道伍斯略带胆怯地指着保罗。莫瑞尔大喊。
“哎哟,道伍斯先生,你可真会胡诌。”女招待说,“你要知道一直都是你在捣乱。”
保安人员依旧用胸膛顶着他,强迫他走出去,直到把他逼到大门外的台阶上,此时,道伍斯转过身来。
“好吧。”他说着,对自己的敌手点了点头。
保罗不禁对道伍斯生出一种奇怪的怜悯之心,近乎于一种掺杂着强烈的愤恨的怜爱。五颜六色的店门被关上了,酒巴里一片寂静。
“那人真是自找苦吃!”女招待说。
“但是你眼睛里要是给人泼了一杯啤酒,总是件很糟的事情。”那个朋友说。
“我告诉你,他干得太棒了。”女招待说,“莫瑞尔先生,你还想再来一杯吗?”
她询问着拿起了保罗的杯子。他点了点头。
“巴克斯特。道伍斯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说。
“哼,他吗?”女招待说,“他呀,他是个多嘴多舌的人,这点得不到什么好处。如果你要魔鬼的话,就让我给你找个多嘴多舌的人得了。”
“喂,保罗,”那个朋友说道,“这段时间你还是小心为妙。”
“你千万不要给他机会找你的事就是了。”女招待说。
“你会拳击吗?”一个朋友问。
“一点儿不会。”他答道,脸色依旧苍白。
“我倒可以教你一两招。”这个人说。
“谢谢啦,可我没有时间。”
保罗抽身想走。
“詹金斯先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