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的女人身后。
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双黑眼睛已望着她。她喜欢这双眼睛,却又不能理解它们。她用双臂抱住胸膊,退缩着,笑道:“噢,天真冷啊!”
他向前倾俯吻了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儿等待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随后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滩。
“那就去吧!”他轻声说。
她伸出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动情地吻着他。然后走开了,说着:“你来吗?”
“马上就来。”
她吃力地走在柔软的沙滩上。他站在沙丘上,望着苍茫茫的海岸环绕着她。她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只大白鸟吃力地向前走着。
“还没有海滩上的一块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滩上翻动着的一朵浪花。”
他自言自语道。
她似乎还在穿越巨大的喧闹的海岸。看着看着,她不见了踪影,眩目的阳光遮住了她的身影。继而他又看到她了,仅仅像一点白斑,伴随着阵阵涛声走在白色的海滩上。
“瞧,她多么渺小!”他自言自语说,“她就像消失在海滩上的一粒细沙——不过是随风飘动着的一个小小的白斑点。一个微小的白色浪花,在这晨曦中简直像不存在似的。可为什么她会这样吸引我呢?”
这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她已经下水去了。宽广的海滩,长着蓝色海草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闪闪发光,组成了这茫茫无垠的荒原。
“她到底是什么呀?”他心里想着。“这儿是海滨的早晨,雄伟秀美,千古不变;那儿是她,整日自寻烦恼,永不满足,转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代表着某种东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样,可是她究竟是什么呢?
我所关心的其实不是她。“
接着,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些无意识的思想惊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讲了出来,早晨的一切全都听见了似的。他匆忙脱掉衣服,赶紧跑下沙滩。克莱拉正张着望他。她扬着臂膀冲他招手,她的身子随着浪花时起时伏。他跳进细浪中,不一会儿,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善游泳,不能在水里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围着他嬉水,炫耀着她的泳装,惹得保罗妒意大发。阳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们在海中笑了一阵,然后比赛着跑回沙丘。当他们气喘吁吁擦拭着身子,他望着她喘息不定的笑脸,发亮的肩膀和颤动着的乳房。当她擦干它们时,他害怕了,于是他又想:“她的确美丽得惊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还要伟大。她是……?她是……?"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笑了一声停下擦拭。
“你在看什么呀?”她说。
“看你。”他笑着回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儿,他就吻着她那白白的起着鸡皮疙瘩的肩头,一边想着:“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
这天早晨,她对他情意绵绵,可是他的吻中有着某种超然、坚定和原始的意味,就好像他只意识到自己的意愿,而根本没有想到她和他对自己的渴望。
白天,他外出写生。
他对她说:“你和你妈去苏顿吧,我这人太枯燥。”
她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宁可一个人去。她在身边时,他总感觉到像是置身于牢笼之中,身上仿佛压着重负,好像连深深地透一口气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觉到他极想从她那儿得到自由。
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边。在黑暗中他们走下海滩,在一个沙丘的避风处坐了一会儿。
他们凝视着漆黑的大海,海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此时,她说:“你似乎只有在晚上才爱我——白天时根本就不爱我。”
他让冰凉的沙子漏过自己的指缝,对她的指责深感内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
“可是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甚至在现在,在我们这短短的假期中还要如此?”
“不知道。白天作爱会把我憋死的。”
“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总是作爱呀!”她说。
“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他回答,“事情总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分痛楚。
“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
“你想过娶我吗?”她答。
“想过,真的,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着头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沙子。
“可你并不真想同巴克斯特离婚,是吗?”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离婚。”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得自己属于他吗?”
“不,我没这样想。”
“那又为什么?”
“我认为他属于我。”她回答。
他倾听着海风吹过漆黑的低声絮语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从来没想到过要属于我?”他说。
“想过,我的确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说,“因为你并不想离婚。”
这是个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结,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们只将能获取的带走,其余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认为你对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罗说道。
他本以为克莱拉至少会像他母亲那样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闲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对他的话很认真。
“为什么?”她说。
“我猜想你把他当成了蓝铃,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适的花盆里,并照此来培植。
认定他是朵蓝铃,就决不肯承认他会是棵防风草。你容不下他。“
“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过蓝铃啊。”
“你把他想像成一种人,可他其实不是那种。女人都是这样,她们自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东西对男人有好处,就一定要让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会一直给他那件她认为对他有好处的东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饿呢,或者在那里吹着口哨想他需要的东西。
“那你在干什么呢?”她问道。
“我在考虑我该吹个什么曲子。”他笑道。
她非但没有扇他耳光,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来。
“你认为我想把自以为对你有好处的东西给你吗?”她问。
“我希望如此。可是爱情应当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束缚,米丽亚姆使我觉得我像一头挂在柱子上的驴。我必须在她那块地里进食,其它哪儿都不行,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那么你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做她喜欢做的事吗?”
“当然愿意啦。我要看到她真心爱我。如果她不爱我——好吧,我也不强留。”
“但愿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好……”克莱拉回答。
“那可真是个奇迹。”他大笑。
随后俩人都默默无语,尽管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都在恨着对方。
“爱情就像一个占住茅坑不拉屎的人。”他说。
“我们中谁占住茅坑不拉屎呢?”她问。
“噢,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啦。”
他们就这样进行着舌战。她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完全得到他的心。她没有抓到他心中某个重要部位,也从来没有打算这样做,甚至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然而,他知道在某方面,她依旧以自己是道伍斯太太自居。她不爱道伍斯,而且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是相信道伍斯爱她,至少依赖她。她对他了如指掌。可对保罗。莫瑞尔,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热望,这使她相当满足,消除了她对自己的疑虑和自卑。不论怎样,她的内心踏实多了,自信心也恢复了,她如今又昂首挺胸了。她已经得到了别人对她的确认,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根本不属于保罗。莫瑞尔,也相信他的一生绝不属于她。他们终究会分离,而她的余生肯定会苦苦地思念他。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自信心。而他也几乎同样如此。他们各自通过对方经受了生活的洗礼。而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分离,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能跟随一同去了。他们早晚会分手的。即使他们结了婚,彼此海誓山盟,忠贞不渝,他还会离开她,独自外出,剩下她只能在他回家后才可以照料他。但是,这是不能的。人人都想有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伴侣。
克莱拉跟她母亲一起住到了马柏里广场。一天晚上,保罗和她正沿着伍德波罗路散步,迎面碰上了道伍斯。保罗觉得这个走近的男人的姿态有点熟悉,但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他哈哈笑了一声,转身冲着克莱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我们肩并肩地行走,然而我的心却在伦敦跟一个假想的争论对手奥本在辩论,那么你在哪儿啊?”
就在说话间,道伍斯走了过去,差点就碰到了莫瑞尔。年轻人抬眼看了一下,看见了一双深褐色的充满了恨意的眼睛,但它却显得相当的疲倦。
“是谁?”他问克莱拉。
“是巴克斯特。”她答道。
保罗从她肩上拿下去手,回头望去。于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道伍斯走路时依然昂首挺胸,健美的双肩向后摆着。但眼里却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色,给人一种这样的印象:他不管碰见谁都想悄悄地走过而不引起别人注意,但又疑虑地想看看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他那双手也似乎想藏起来。他穿着一身旧衣服,裤子膝部都磨破了,脖子上围着一块很脏的围巾,但帽子却挑衅般地歪扣在一只眼睛上。克莱拉看见他,心里深感内疚。但他脸上那疲倦绝望的神情又使她不禁恨起他来,因为他这副样子很让她伤心。
“他看上去像生活在阴影里。”保罗说。
但他说话时语调中的怜悯伤了她,让她无法忍受。
“他粗俗的真面目显露出来了。”她说。
“你恨他吗?”他说。
“你谈到,”她说,“谈到女人的残忍,我希望你也能知道男人在放纵他们那股兽性强蛮时的凶狠。他们简直不知道女人的死活。”
“我不知道?”他说。
“是的。”她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死活?”
“你对我一无所知,”她有些痛苦地说——“对我!”
“还没有巴克斯特知道的多?”他问。
“也许没有。”
他对此很困惑,一筹莫展,因此有些生气。尽管他俩体验过了那种事,可她走在身边,却像个陌生人。
“但你却非常了解我。”他说。
她没有回答。
“你对巴克斯特的了解和对我的了解是一样深吗?”他问。
“他不让我去了解他。”她说。
“那我让你了解我了吗?”
“男人就是不让你去了解他们,他们不让你真正地接近他们。”她说。
“我也没让你接近我吗?”
“没有,”沉吟了半晌,她才答道。“你从来就不想接近我,你不能摆脱你自己,你不能摆脱。巴克斯特在这方面还比你强一点。”
他边走边回味着这话。他很生气她竟然把巴克斯特看得比自己还好一点。
“你现在抬高巴克斯特只是由于你现在无法抓住他了。”他说。
“不是,我只是看清了他和你不同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有些埋怨。
一天晚上,正当他们穿过田野往家走时,她突然出乎他意料地问:“你觉得这件事值得吗——这个——这个性方面?”
“性爱行为的本身吗?”
“是的,你觉得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吗?”
“但是你怎么能把它分开来说呢?”他说,“这是一切的高潮部分。我们全部的亲密关系所达到的顶点就在于此。”
“对我可不是这样。”她说。
他不吭声了,心头涌过了一丝恨意。原来,她对他还是不满意的。即使在这方面,他本以为他们俩都彼此满足了。但是他却对她坚信不疑。
“我觉得,”她慢慢地又接着说,“我好像并没有抓住你,你好像根本不在这儿,你好像要的并不是我——”
“那么我要的是谁?”
“是专供你享受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我不敢想它。但你到底要的是我呢,还是这种东西?”
他又有一种负疚的感觉了。难道他竟置克莱拉于不顾,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女人吗?他觉得这是一种无益的、繁琐细致的分析。
“当我跟巴克斯特在一起的时候,我真正地拥有了他,那时我也的确感觉到他的整个身心都是我的。”她说。
“比我们现在还好吗?”
“是的,是的。以前较圆满一些。不过,我并不是说你给我的比他给我的少。”
“或者说我能够给你的。”
“是的,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从来没有把你自己给过我。”
保罗生气地皱着眉头。
“如果我一旦开始向你求欢。”他说,“我就像风中的落叶那样身不由己了。”
“因此你就完全不顾我了。”她说。
“因此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毫无价值了?”他问道,几乎懊恼万分。
“有点价值,而且有些时候你让我神魂颠倒——飘飘然——我知道——而且——我为此还觉得你很了不起——不过——”
“不要老跟我说‘不过’了。”他说着,很快地吻着她,就像浑身燃了火似的。
她顺着他,一声不吭。
事情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通常他一开始求欢时,那股热情总是热不可挡,什么理智啊,灵魂啊,气质啊,统统被冲走了,就像特伦特的河水携着漩涡和泛起浪花,静悄悄地顺流而下。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那些微妙的感觉,渐渐地消失了,连思想也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