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完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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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完结版-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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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不能惊醒她。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阵阵喘息声中过去了。每当这声音响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绞痛,最后他的感觉几乎麻木了。

    父亲起床了。保罗听见老矿工一边穿着袜子,一边打着呵欠。然后莫瑞尔穿着衬衣和袜子进了屋。

    “嘘!”保罗说。

    莫瑞尔站在那儿望了望,然后无助、恐惧地看了看儿子。

    “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里?”他轻声说。

    “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

    “我看恐怕不行。”

    “能行,上班去吧。”

    莫瑞尔恐惧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间。保罗看见他的袜带在腿边晃荡着。

    半个小时之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又上了楼。莫瑞尔穿着矿井上的工作服,又上来了。

    “我要去了。”他说。

    “去吧。”

    几分钟后,保罗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雪地走远了。街上的矿工三三两两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那恐怖的长长的喘息声还在持续着——啼——啼——啼,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来。远处的雪地里传来了炼铁厂的汽笛声,汽笛一声连一声,一会儿呜呜地响,一会儿嗡嗡地叫,声音有时又远又轻,有时很近,其中还夹杂着煤矿和其他工厂的鼓风机的响声。后来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还是老样子。

    他推开百叶窗,向外张望着。天依旧是漆黑一片,或许有一丝光亮,也许那是雪地泛光的缘故。他合上百叶窗,穿好衣服,他的身体一直抖着,他拿起放在漱洗台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好几口。雪地渐渐地变蓝。他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铛啷啷地沿街驶过来。是啊,已经七点钟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切都在苏醒。阴暗的曙光死气沉沉的、悄无声音地笼罩了雪地。不错,他能看见房屋了。他熄灭了煤气灯,屋里看上去依旧很黑,喘息声依然不停,不过他已经听惯。

    他看得见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他不知道给她盖上厚被子是不是会使她的呼吸更困难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从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点也不像她。

    如果给她盖了毛毯、厚衣服的话……

    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询问地望着她。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镇定地说。

    他们悄悄地低语了一阵,随后他就下楼去吃早餐。此刻是七点四十分。没多大功夫安妮也下来了。

    “多吓人!她看上去实在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悄悄说道。

    保罗点点头。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妮说。

    “喝点茶吧!”他说。

    他们又走上楼来,一会儿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她怎么样了?”

    情形还是依旧。她躺在那儿,脸颊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巨大恐怖的鼾声时有时无。

    十点钟,护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脸的。

    “护士,”保罗大叫,“她这样要拖多久呀?”

    “不会了,莫瑞尔先生,”护士说,“没几天了。”

    一阵沉默。

    “多可怕呀!”护士哭泣着说,“谁能想到她这么能挺?现在下楼去吧,莫瑞尔先生,先下楼去吧。”

    最后,大约十一点钟,他下了楼坐在邻居家里。安妮也在楼下,护士和亚瑟在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着。突然,安妮奔过院子,发疯似的大喊:“保罗——保罗——她去了!”

    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楼去。她蜷缩着身子躺着,静静地一动也不动,脸枕在手上,护士在擦她的嘴巴。他们全都退开了,他跪下,脸贴着她的脸,双臂搂住她。

    “亲爱的——亲爱的——噢亲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爱的——噢,亲爱的!”

    随后他听到护士在身后边哭边说:“她这样更好,莫瑞尔先生,她这样更好。”

    他从他母亲温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径直下了楼,开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有信要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医生来了,瞥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

    “唉——可怜的人儿啊!”他说完转身走开。“好嗳,六点钟左右到诊所里来取死亡证明。”

    父亲四点钟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米妮忙着给他准备晚餐。他疲惫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饭菜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这噩耗,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儿子说:“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了吗?”

    莫瑞尔抬头看了看。

    “没有,”他说,“怎么啦——她已经走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中午十二点左右。”

    “!”

    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默默地吃着他的萝卜。吃完饭他洗了洗,上楼来换衣服。她的房门关闭着。

    “你看见她了吗?”他下楼时,安妮问他。

    “没有。”他说。

    一会儿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找了殡仪馆、牧师、医生,还去了死亡登记处。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时已快八点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保罗拿了一支蜡烛上了楼。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很冷。鲜花、瓶子、盘子、病房里的全部杂乱东西都给收拾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她躺在床上,床单从脚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躯体在床单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么宁静,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少女。他拿着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梦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思虑着所受的痛苦。

    但是她的脸很年轻,她的额洁白明净,好像生活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边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变得年轻了,只是梳理得很雅致的头发两侧夹杂着银发,她两条垂在肩旁的发辫里夹杂着银发和棕色的头发。她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弯下身子、热烈地吻着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恐惧地咬了咬嘴唇,两眼望着她,感到他不能、绝不能让她离开。绝不!他把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那儿也是冰凉的。他看见她嘴唇紧闭,像是在纳闷自己所受的痛苦,于是他蹲在地板上,悄声对她说:“妈妈,妈妈!”

    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以前的同学,他们恭恭敬敬地有条不紊地默默搬动她。他们没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和安妮拼命地守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因此把邻居都给得罪了。

    过了一会儿保罗出了门,在一个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当他进屋时,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悲哀地说:“我认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儿子。”

    “我没有想到你会坐着等我。”保罗说。

    父亲看起来很孤独。莫瑞尔原本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什么事都吓不倒他。保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去睡觉,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死者。他感到很难过。

    “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爸爸。”他说。

    “你想吃点东西吗?”莫瑞尔问道。

    “不了。”

    “坐在这儿——我给你煮了点儿热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够冷的。”

    保罗喝了牛奶。

    过了一会儿,莫瑞尔上床睡觉去了。他匆匆地走过那紧闭着的房门,并让自己的房门敞开着。很快儿子也上了楼。他像往常一样进屋吻吻母亲并说声晚安,屋子里又冷又黑,保罗真希望他们能继续给她点着炉火。她依然做着年轻时的梦,她会感到冷的。

    “我亲爱的!”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妈妈!”

    他没有吻她,生怕她变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么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轻轻关上她的房门,没有吵醒她,上床睡觉了。

    早晨,莫瑞尔听见安妮在楼下,保罗在楼梯口对面的屋里咳嗽,才鼓足了勇气。

    他打开她的房门,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敢看她,又惊又伯的,他根本无法镇定下来,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间,离开了她,此后再也没看她一眼。他原本几个月没有看见过她了,因为他不敢去看。现在她看上去又像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妻子了。

    “你看到她了吗?”早饭后安妮突然问他。

    “是的。”他说。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吗?”

    “不错。”

    一眨眼他就又出门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边逃避责任Q为了丧事,保罗四处奔波。在诺丁汉姆遇到了克莱拉,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一起喝了茶,此时他们又十分兴奋了。看到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伤心事,她感到如释重负。

    不久,亲戚们陆续前来参加葬礼,丧事变成了公众事情,儿女们都忙于应酬,也顾不上考虑个人的事情。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他们安葬了她。湿漉漉的泥土闪着亮光,白花都被淋湿了。安妮抓着保罗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她看见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乌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稳稳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倾泻在墓穴里。身着丧服的送葬的人们撑着雨水闪亮的伞纷纷离去了。冰冷的雨水倾泻着,墓地上空无一人。

    保罗回到家,忙着为客人端饮料。父亲同莫瑞尔太太娘家的亲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她是个多好的媳妇,他又怎样尽力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拼命去为她奋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

    她走了,但是他为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他重复着自己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忘掉她。就他个人来讲,他从未想到过她。他否认自己内心的一切真情实感。保罗恨他的父亲坐在那儿这样表达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场合准保也这样,因为莫瑞尔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悲剧。原来,他有时午睡醒后下楼来,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

    “我梦见了你妈妈。”他轻声说。

    “是吗,爸爸?每次我梦见她,她总是和健壮时一样。我常常梦到她。这样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但是莫瑞尔却害怕地蹲在炉火前。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虚幻中,没有多大痛苦。其实也没有什么,也许还有一点轻松,简直像一个白夜。保罗焦躁地到处奔波。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他有好几个月没有与克莱拉作爱了,事实上她对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难得见到她几面,但是两人依旧没有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这三人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圣诞节时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疗养院里,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保罗到海滨去了几天,父亲在雪菲尔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满,这天来到了保罗的寓所。两个男人,虽然他们之间还各有所保留,但看起来却像一对忠诚的朋友。道伍斯现在依赖莫瑞尔,他知道保罗和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圣诞节后两天,保罗要回到诺丁汉姆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炉火前抽烟。

    “你知道克莱拉明天要来吗?”他说。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

    保罗喝尽了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诉房东太太你妻子要来了。”他说。

    “真的?”道伍斯说,颤抖着,但是他几乎完全服从了保罗。他不太灵便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拿保罗的酒杯。

    “让我给你倒满。”他说。

    保罗忙站起身:“你安静地坐着吧。”他说。

    但是道伍斯继续调着酒,尽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

    “你觉得行了就告诉我。”

    “谢谢。”另一位回答,“可是没有必要站起来啊。”

    “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道伍斯回答。“现在我感到自己恢复健康了。”

    “你差不多康复了,你知道的呀。”

    “不,当然啦。”道伍斯说着冲他点点头。

    “莱恩说他能在雪菲尔德给你找个工作。”

    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双黑眼睛似乎对另一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

    也许有点儿受他控制了。

    “很滑稽,”保罗说,“又重新开始了,我感觉比你还要麻烦呢。”

    “怎么回事,小伙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个乱糟糟的洞里,又黑又可怕,没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我理解这种处境,”道伍斯点点头说,“不过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的。”

    他疼爱地说。

    “我也这样想。”保罗说。

    道伍斯无助似的磕了磕烟斗。

    “你没有像我那样作践自己吧。”他说。

    保罗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腕,那只苍白的握着烟斗杆的手正在磕着烟灰,好像他已经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罗问。

    “三十九岁。”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失败的感觉,几乎在恳求安全,求别人重新建造他这个人,给他以温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引起保罗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华,”保罗说,“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气。”

    另一位的棕色双眼突然发亮了。

    “元气没有伤,”他说,“还有精力。”

    保罗抬起了头,哈哈大笑。

    “我们都还有很多精力足够让我们干一番事业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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