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别这样哭哭啼啼的!”
这有一点伤害他。但他仍继续装病。
“我不是一个好哄的小娃娃。”他的妻子简短地说。
为此,他生气了,像个孩子似的低声骂着。后来,他不得不恢复他的正常语调,不再嘀咕。
不过,家里这一段时间比较太平。莫瑞尔太太对他多了份容忍,为此他喜不自禁。而他像个孩子似的依赖她,他们俩彼此都没意识到,她对他的宽容是因为她对他的爱在渐渐消失。不管怎么样,在这之前,她的心目中,他仍是她的丈夫,仍是她的男人。她多少还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她的生活依靠着他。这种爱的凋零是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但爱情毕竟在衰退。
随着第三个孩子的出生,她不再与他无谓地争执。对他的爱就像不会再涨的潮水离他而去。此后,她几乎不再想他了。而且离他远远的。不再觉得他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只是她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她不再计较他的言行,完全让他自生自灭。
接下来的这一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处于无可奈何,怅然若失的境地,就像人生的秋季。妻子抛弃了他。虽然感到有缺憾,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把爱情和生活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他象个无价值的苦壳。像许多男人一样,他或多或少接受了这种现象,把位置让给了孩子们。
在他恢复期间,俩人都曾努力重温他们的婚后头几个月的温情。实际上,他俩的情感已经烟消云散了。孩子们已经上了床后,他坐在家里,她在做衬衣,要做孩子们的衣服。每逢这时,他就给她念报,慢条斯理地读着,象一个人在扔铁环似的。
她常催他快点,预先告诉他下面估计是什么字。而他总是谦恭地接过她的话继续往下读。
他们之间的沉默很特别,会听到她的针发出轻快的嗖嗖声。他吸烟时嘴唇发出的很响的“啪啪”声,还有他往火里吐唾沫时炉子冒热气的声音。于是,他开始想威廉,他已经是个大男孩子。在班里是拔萃的,老师说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
他想象他成为一个男子汉。年轻、充满活力。这给她的生活燃起了一缕希望之火。
莫瑞尔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没有什么可想的,隐隐感到不自在。他在内心盲目与她交流,或发现她已离他远去,他体验到空虚,内心深处一片空白,一片渺茫。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久,他在这种气氛中再呆不下去了,他的这种情绪也影响了他的妻子。他俩都觉得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连他们的呼吸都有一种压力。于是,他上床睡觉了。而她乐得独自一人,边干活,边思考,边消磨时间。
此时,另一个孩子出生了。这是当时正在疏远的父母在短暂的和平日子的结晶。
这个小孩出生时,保罗才十七个月,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有一双深蓝色的好奇的眼睛,微微皱着眉头。最小的这个孩子仍是个漂亮而健康的男孩。莫瑞尔太太知道自己怀孕后,感到非常为难。一方面由于经济原因,另一方面因为她不再爱她的丈夫了。不过,对孩子倒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们叫这个小孩亚瑟。他很漂亮,满头金色的卷发。而且,生来就喜欢他的父亲。莫瑞尔太太对此很高兴,听到这个矿工的脚步声,孩子就会伸出小手摇摇摆摆地欢呼。如果莫瑞尔心情好,他就会立刻用热情、柔和的声音回答。
“怎么了,我的宝贝。我马上来。”
他一脱下工作服。莫瑞尔太太就会用围裙把孩子裹好。然后递给他爸爸。
有时候,父亲的吻和逗弄,给孩子脸上沾满煤灰。当她抱回孩子时,不禁惊呼:“小家伙成什么样子了!”这时,莫瑞尔就会开心地大笑。
“他是一个小矿工。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他大声说。
当心里有着孩子和丈夫时,她仿佛觉得生活充满欢乐。
威廉长得更高更壮了,也更活泼了。而保罗十分文弱安静,愈加清瘦,如影子般地跟着妈妈。平时,他也好动,也对别的东西非常好奇,有时他意气消沉闷闷不乐。这时,母亲就会发现这个三、四岁的男孩在沙发上流泪。
“怎么啦?”她问。却没有回答。
“怎么啦?”她有点生气她追问着。
“不知道。”孩子抽咽地说。
母亲又哄又劝地安慰他,但没用,这让她忍无可忍。这时父亲总是不耐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喊:“他要再哭,我就打得他住口。”
“这不关你的事。”母亲冷冷地说。然后,把孩子领到园子里,把他重重地放在椅子上,说:“现在哭吧,苦命的家伙。”
落在黄叶上的蝴蝶吸引了他,或者他自己哭着睡了。保罗的忧郁症不常发生,但在莫瑞尔太太心里投下了一块阴影。因此她在保罗身上操的心更多一些。
一天早晨,她朝河川区巷道张望着等待卖酵母的人。突然,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原来是瘦小的安东尼太太,她穿着一身棕色丝绒衣服。
“嗨,莫瑞尔太太,我要给你说说威廉的事。”
“噢,是吗?”莫瑞尔太太回答。“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后面抓住了我的孩子,撕了他的衣服。”安东尼太太说:“这还了得。”
“你家的阿尔弗雷德和威廉一样大呀。”莫瑞尔太太说。
“是一样大。但那也不能扭着别人的孩子,撕人家的衣服。”
“好。”莫瑞尔太太说:“我不会打孩子的。即使打他们,我也要让他们说明原因。”
“发生这样的事,应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才是。”安东尼太太反驳道。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莫瑞尔太太说。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安东尼太太喊了起来。
莫瑞尔太太走了,把门也关上了。她端着杯酵母的手在发抖。
“我要告诉你当家的。”安东尼太太在身后喊道。
午饭时,威廉吃完饭又想走——他已经11岁了——他妈妈问话了。
“你为什么撕坏了阿尔弗雷德。安东尼的衣领?”
“我啥时撕了他的衣领?”
“我不知道啥时,他妈妈说你撕了。”
“噢——是昨天。那个领子早已破了。”
“但你把它撕得更破了。”
“是这样。我的砸果,赢了他17个——于是阿尔弗雷德。安东尼就喊:”亚当夏娃掐人精,河里去干坏事情,亚当夏娃淹死啦,猜猜是谁得救啦?‘我就说:“好,掐你一下。’我就掐了他一下。他像疯子一样抢了我的”砸果“
就跑了。我就在后面追,抓住了他的时候,他一躲,就把领子给撕破了,但我抢回了我的砸果……“
他从口袋里掏出用根绳子串上的七叶树果,黑色陈旧的老“砸果”——击碎了其它十七颗挂在同样绳子上的砸果,因此这个男孩对自己百战不败的功臣感到骄傲。
“得了,”莫瑞尔太太说:“你应该明白你不应该撕别人的领子。”
“唉,妈妈呀!他回答:”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再说,那只是一个旧的橡胶领子,而且早就破了。“
“下次,”他妈妈说:“你应该小心些,如果你回家时领子也被撕破了,我也会不高兴的。”
“我不在乎,妈妈,我不是有意撕的。”
小男孩子挨了训,表情很可怜。
“得了——你得加小心。”
威廉庆幸妈妈饶了他,飞也似地跑了。一向讨厌跟邻居闹纠葛的莫瑞尔太太,觉得她应该给安东尼太太解释一下,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是,那天晚上,莫瑞尔从矿井回来,看上去怒气冲冲。他站在厨房里,四下瞅着,好几分钟没吭声,然后说:“威廉去哪儿了?”
“你找他干什么?”莫瑞尔太太心里揣测着问道。
“我找到他后,他就知道了,”莫瑞尔说着,“砰”地把他的井下喝水的瓶子摔在碗柜上。
“安东尼太太找你,胡扯阿尔弗雷德领子的事吧?”莫瑞尔太太冷笑着说。
“别管谁找我。”莫瑞尔说:“我找到他,把他的骨头揍扁。”
“真滑稽,”莫瑞尔太太说:“你竟相信别人的胡扯,想和母老虎站在一起冤枉你儿子。”
“我要教训他,”莫瑞尔说:“我不管谁的孩子,他不能随便去撕别人的衣服。”
“随便撕别人的衣服!”莫瑞尔太太重复了一遍,“阿尔弗雷德抢走了他的‘砸果’,他就去追,无意中抓住了他的领子,那个孩子一躲闪——安东尼家的孩子都会这么做。”
“我知道!”莫瑞尔恐吓地喝道。
“你知道,别人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他的妻子挖苦地回敬道。
“你别管,”莫瑞尔咆哮着,“我知道该怎么办。”
“可不一定,”莫瑞尔太太说:“假如有的长舌妇挑拨你去打你的儿子怎么办?”
“我知道。”莫瑞尔重复。
他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生闷气。突然间,威廉跑了进来,说道:“妈妈,我可以吃茶点吗?”
“我让你吃个够!”莫瑞尔太太说:“看你丑态百出的样子。”
“我如果不收拾他,他岂止丑态百出。”莫瑞尔从椅子上站起身,瞪着儿子。
在威廉的这个年龄,他算是身材够高大的了,但他非常敏感,这时已脸色苍白,惶恐地看着父亲。
“出去!”莫瑞尔太太命令儿子。
威廉傻傻地没动。突然,莫瑞尔捏起拳头,弯下腰。
“我要凑他‘出去’!”他像失去理智似地喊。
“什么!”莫瑞尔太太喊道,气得呼呼地喘:“你不能只听她的话就打他,你不能!”
“我不能?”莫瑞尔喊着,“我不能?”
他瞪着孩子,向前冲去,莫瑞尔太太跳起身来拦在他们中间,举着拳头。
“你敢!”她大喊。
“什么?”他喊道,愣了一会,“什么?”
她转过身来对着儿子。
“出去!”她生气地命令他。
男孩好象中了她的魔法似的,突然转身跑了。莫瑞尔冲到门口,但已晚了。他转回身来,尽管他的脸满是煤灰,仍然气得发白。但现在他的妻子更是怒火冲天。
“你敢!”她声音响亮地说:“你敢碰这个孩子一指头,老爷,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害怕她,只好生气地坐下。
孩子们长大了,不再让人操心。莫瑞尔太太参加了妇女协会。这个协会是附属于批发合作社的小型妇女俱乐部,协会每星期一晚上在贝斯伍德合作社的杂货铺楼上的一间长屋里聚会,妇女可以在那里讨论合作社的好处和其他一些社会问题。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也看看报。孩子们每每惊奇地看到整天忙着家务的妈妈坐着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神沉思,时而批阅书册,然后继续书写,不禁对母亲怀有深深的敬意。
不过,他们很喜欢这个协会,只有在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埋怨它抢走了他们的母亲——一半因为母亲从中享受到快乐,一半因为他们受到一些优待。一些心怀敌意的大丈夫们称这个协会是“咭咭呱呱”店,即说闲话的店,他们感觉妻子们太独立了。从这个协会的宗旨上说,这种感觉也许是正确的,女人们应该审视一下她们的家庭,她们的生活条件,从而发现生活有许多缺憾。矿工们发现他们的妻子有了自己新价值标准,感到非常恐慌。莫瑞尔太太在星期一的晚上总是带来很多新闻,因此,孩子们希望母亲回来的时候,威廉在家,因为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很多事。
威廉十三岁时,她给他在合作社办公室里找到一份工作。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坦率真诚,相貌粗犷,长一双北欧海盗般的蓝眼睛。
“为什么让他去坐冷板凳?”莫瑞尔问,“他只会把裤子磨破,什么也挣不到,刚去多少钱?”
“开始挣多少没关系。”莫瑞尔太太说。
“不行!”让他跟我去下井,一开始我可以轻松地每周挣十个先令。不过,我知道,在凳子上磨破裤子挣六先令,还是比跟我下井挣十先令好。“
“他不能去下井,”莫瑞尔太太说,“再别提这件事了。”
“我下井没关系,他下井就不行啦?”
“你母亲让你十二岁下井,这并不意味着我让我的孩子也这么做。”
“十二岁?还没到十二岁呢!”
“管你几岁!”莫瑞尔太太说。
她以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他去了夜校,学会速记,到他十六岁时,除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是当地最好的速记员和簿记员了。后来,他在一家夜校教书。但他的脾气大暴躁,要不是因为他的热心肠、大块头保护着他,真不堪设想。
所有男人干的事——好事——威廉都会。他跑起来快得像风,十二岁时,他在一次比赛中荣获一等奖,一个铁砧形状的玻璃墨水瓶,神气地摆在碗柜上,这给莫瑞尔太太莫大的喜悦。孩子是为她而跑的,他拿着那个奖品飞奔回家,气喘吁吁地说:“看,妈妈!”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像皇后一样接过了它。
“真漂亮!”她惊叹。
于是,他开始雄心勃勃,想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母亲。他每星期挣到十四先令,她给他两先令。由于他从不喝酒,他觉得自己很富有,便和贝斯伍德的中产阶级有了来往。小镇上地位最高的是牧师,然后是银行经理、医生、商人,还有煤矿老板。
威廉相交的有药剂师的儿子、中学校长、商人。他在技工礼堂打弹子,竟然不顾母亲的反对去跳舞。他沉迷于贝斯伍德所有的活动,教堂街六便士的便宜舞会、体育运动、打弹子,无不躬亲。
保罗常听威廉描述那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但大部分就像摘下的花朵一样,在威廉心中只活上短短两星期。
偶尔,也有情人来找她那行踪不定的情郎。莫瑞尔太太发现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口,立刻嗅出了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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