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有情人来找她那行踪不定的情郎。莫瑞尔太太发现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口,立刻嗅出了不对劲。
“莫瑞尔先生在吗?”年轻的女人用一种动人的神情问道。
“我丈夫在。”莫瑞尔太太回答。
“我——我是说,年轻的莫瑞尔。”少女费力地重复了一遍。
“哪一个?这里有好几个呢。”
于是,女孩脸色绯红,说话也结巴了。
“我——我是在舞会上碰到莫瑞尔先生的——在里普斯。”她解释着。
“哦——在舞会上!”
“是的。”
“我不喜欢儿子在舞会上结识的女孩,而且,他也不在家。”
他回家后,为母亲如此不礼貌地赶走了那个姑娘大为恼火。他是粗心大意,性情热烈的小伙子,时而昂首阔步,时而蹙额皱眉,常常喜欢把帽子扣到后脑勺上。
此刻,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把帽子扔到了沙发上,平托着下巴瞪着母亲。她身材矮小,头发朝后梳着。她平静,又让人敬畏,然而又非常亲切。知道儿子生气了,她内心有点不安。
“昨天有位小姐来找我吗,妈妈?”他问。
“我不知道什么小姐,倒是一位姑娘来过。”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因为我忘了。”
他有点激动。
“一个漂亮的女孩——看上去不像一位小姐?”
“我没看她。”
“褐色的大眼睛?”
“我没看。孩子,告诉你的那些姑娘们,她们想追求你时,不要到你妈妈这儿来找你。告诉那些你在跳舞班认识的厚颜无耻的女人。”
“我肯定她是一个好女孩。”
“我肯定她不是。”
这次争吵结束。关于跳舞,母子之间发生过一次唇枪舌剑的冲突。有一次,威廉说要去哈克诺?特米德——被认为是下等小镇的地方——参加一次化妆舞会,两人之间的不满到了高潮。他要扮成一个苏格兰高地人,就去租朋友的那套非常合适他穿的衣服。高地人服装送到家时,莫瑞尔太太冷冷地接下它,连包都没打开。
“我的衣服到了吗?”威廉喊道。
“前屋里有一个包裹。”
他冲进去,剪断了包上的绳子。
“你儿子穿这个怎么样?”他说着,欣喜若狂地给她看那套衣服。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穿那身衣服。”
舞会那天傍晚,他回家来换衣服,莫瑞尔太太已经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你不等一会看我吗?妈妈。”他问。
“不,我不想看到你。”她回答。
她苍白的面孔板得很紧。她害怕儿子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他犹豫了一会,心里还是火烧火燎。突然,他看到那顶装饰着彩带的苏格兰高地的帽子,拿起帽子,高兴得忘乎所以,把母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十九岁时,突然离开了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到了一个差使。在新地方,他可以每周挣30先令而不再是18先令了。这确实是个飞跃。父母都很得意,人人交口称赞威廉,好象他会很快飞黄腾达。莫瑞尔太太希望,他能帮帮他的两个弟弟,安妮正在念师范;保罗,也相当聪明,成绩不错,正跟着那位当牧师的教父学法语和德语。牧师仍是莫瑞尔太太的好朋友。亚瑟是个倍受宠爱的漂亮男孩,正上公立小学,有人说他正在争取进诺丁汉中学的奖学金。
威廉在诺丁汉的新职位上呆了一年。他学习刻苦,人也严肃起来了,似乎有什么事使他烦恼。他仍然出去参加舞会和河边派对,他滴酒不沾。几个孩子都是绝对戒酒主义者。他晚上回来很晚,但还要坐在那里学习很长时间。母亲恳切地嘱咐他保重身体,不要急于求成,想干这,又想干那。
“要想跳舞就跳吧,我的孩子,不要以为自己既能工作,又能学习,还是可以玩的。不要样样想干——或者好好玩,或者学习拉丁语,但别同时兼顾两件事,人的身子骨是支撑不住的。”
后来,他在伦敦找到一份工作,年薪一百二十镑。这确实是很大一笔收入。他母亲不知道是喜是悲。
“他们让我星期一去莱姆大街,妈妈,”他喊道,他念信的时候,眼睛泛着光。
莫瑞尔太太觉得内心一片沉寂。他念着信:“‘无论您接受与否,请予星期四之前做出答复。您的忠实的×××。’他们要我了,妈妈,一年一百一十镑,甚至不要求面试。我告诉过你,我会成功的!想想吧,我要去伦敦了!我可以每年给你二十镑,妈妈。我们都会有很多的钱。”
“我们会的,我的孩子。”她感伤地回答。
他从没料到,在母亲的心里,母子分别的感伤远远甚于儿子成功的喜悦。
随着他动身的日子的迫近,她越来越感到绝望伤心。她多么爱他呀!而且,她对他的希望多大呀!他是她生活的动力,她喜欢为他做事,喜欢给他端一杯茶,喜欢给他熨衣服。因为当地没有洗衣房。看着他穿上领口挺括的衣服那种自豪的神情时,她内心洋溢着喜悦。她常常用一个凸肚的小熨斗把衣领熨得干干净净,甚至在领口上用力摸出光泽来。如今,他要离开了,她再不能为他做这些了,她仿佛觉得他将要离开她的心。似乎他并没有想让她和他住在一起的意思,这更让她悲痛,他彻彻底底地走了,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他出发前几天——只有二十岁的他——焚烧了他所有的情书。这些情书夹在文夹里,放在碗柜上面,有些他曾摘要似的给母亲读过,有些她不厌其烦地亲自读过。
不过大多数信写得无聊浅薄。
到了星期六,他说:“快来,圣徒保罗,我们一起翻翻我的信,信封上的花鸟给你。”
莫瑞尔太太把星期六的活在星期五就干完了。因为这是威廉在家的最后一个休息天。她给他做了一块他很爱吃的米糕让他带走。他几乎一点儿没有察觉她内心的痛苦。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封信,信封是淡紫色,上面印着紫色和绿色的蓟草。
威廉嗅了嗅信纸。“好香啊,闻闻!”
他把信递到保罗鼻子下。
“哦,”保罗说着,吸了一口气,“什么味儿,闻一闻,妈妈。”
母亲把她那小巧的鼻子匆匆凑近纸张。
“我才不想闻她们那些垃圾呢。”说着,她吸了吸鼻子。
“这女孩儿的父亲,”威廉说:“和克利苏斯一样富有,他有无数的财产。她叫我拉法耶特,因为我懂法语。‘你会明白,我已经原谅了你’——我很高兴她原谅了我。‘我今天早晨把你的事告诉母亲了,如果星期天你能来喝茶,她会很高兴的,不过她还需要征得父亲的同意。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同意。有结果,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如果你——’”
“‘告诉你’什么呀?”莫瑞尔太太打断他。
“‘结果’”——是的!“
“‘结果’”莫瑞尔太太挖苦地重复一遍。“我以为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呢。”
威廉觉得有点儿尴尬,就丢开了这姑娘的信,把信角上的花送给了保罗。他继续念着信中段落,其中的有些话逗乐了母亲;有些使她不快,让她为他而担心。
“我的孩子,”她说,“她们聪明透顶。她们知道只需说几句恭维话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就会像一只被搔过头的小狗一样紧紧地跟着她们。”
“得了吧,她们不能永远这么搔下去,”他回答道,“等她们搔完了,我就走开。”
“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一根绳子套着你的脖子,你会扯也扯不掉的。”
“我不会的!妈妈。我和她们中的任何人都一样,她们用不着恭维自己。”
“你在恭维你自己。”她平静地说。
一会儿,那文件夹里带香味的情书变成一堆黑色的灰烬。除了保罗从信封角上剪下来三、四十张漂亮的信花——有燕子,有勿忘我,还有常春藤。威廉去了伦敦,开始了新生活。
第四章 童蒙初启
保罗长得像母亲,身材纤弱,个子也不高。他的金黄的头发渐渐变红,后来又变成深棕色。眼睛是灰色的,他是个脸色苍白而又文静的孩子。那双眼睛流露出好象在倾听着什么的神情,下唇丰满,往下撤着。
一般说来,他在这个年龄的孩子中显得比较早熟。他对别人的感情,尤其是对母亲的感情相当敏感。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一清二楚,而且为此显得心神不定,他的内心似乎总是在关心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强壮了一些。威廉与他年龄相差太大,不能与他做伴,因此,这个小男孩一开始几乎完全属于安妮。她是个淘气的女孩,母亲叫她“顽皮鬼”。不过她特别喜欢弟弟,因此保罗一步不离地踉着她,一起玩游戏。她和河川区那些野猫似的孩子疯一般地玩游戏,保罗总是跟随在她身边。由于他太小还不能参加这些活动,只和她分享游戏的快乐。他很安静,也不引人注目,但姐姐十分喜欢他,因为他最听姐姐的话。
她有一个虽不是很喜欢,但引以为豪的大洋娃娃。她把洋娃娃放在沙发上,用一个沙发套盖着,让她睡觉。后来,她就忘了它,当时保罗正在练习从沙发扶手上往前跳,正好踩坏藏在那儿的洋娃娃的脸。安妮跑过来,大叫一声,坐在地下哭了起来,保罗吓得呆呆地站着。
“我不知道它在那儿,安妮,我不知道它在那儿。”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安妮痛哭时,他就在旁边手足无措地伤心地坐着,一直等她哭够为止。她原谅了弟弟——他还是那么不安。但一两天后,她吃了一惊。
“我们把阿拉贝拉做个祭品吧,”他说:“我们烧了她。”
她吃了一惊,可又有点好奇。她想看看这个男孩子会干些什么。他用砖头搭了一个祭坛,从阿拉贝拉身体里取出一些刨花,把碎蜡放到凹陷的洋娃娃脸上,浇了一点煤油,把它全部烧掉了。他用一种怀有恶意的满足看着碎蜡一滴滴地在阿拉贝拉破碎的额头上融化,像汗珠似的滴在火苗上。这个又大又笨的娃娃在火中焚烧着,他心里暗自高兴。最后,他用一根棍子在灰堆里拨了拨,捞鱼似的捞出了发黑的四肢,用石头砸烂了它们。
“这就是阿拉贝拉夫人的火葬。”他说:“我很开心她什么也没剩下。”
安妮内心很不安,虽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来他痛恨这个洋娃娃,因为是他弄坏了它。
所有的孩子,尤其是保罗,都非常敌视他们的父亲,站在母亲一边。莫瑞尔仍旧蛮横专制,还是一味好酒。他周期性地给全家人的生活染上不幸的色彩,有时长达数月。保罗总也忘不了,一个星期的傍晚,他从希望乐团回来,看见母亲眼睛肿着,还发青,父亲叉着两腿站在炉前地毯上,低着头。威廉刚下班回到家,瞪着父亲。孩子们进来时,屋里一片寂静,大人们谁也没回头看一上眼。
威廉气得嘴唇发白,拳头紧握着,用孩子式的愤怒和痛恨看着这一切,他等几个弟妹安静下来才说:“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敢在我在的时候这样干。”
莫瑞尔的血直往上涌,他冲着儿子转过身。威廉比他高大些,但莫瑞尔肌肉结实,而且正在气头上。
“我不敢?”他大叫:“我不敢?毛头小伙子,你再敢多嘴,我就要用我的拳头了。哼,我会那样做的,看着吧。”
莫瑞尔弯着腰,穷凶极恶地举起拳头。威廉气得脸色发白。
“你会吗?”他说,平静却又激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莫瑞尔跳近了一步,弯着腰,缩回拳头要打,威廉的拳头也准备着出击。他的蓝眼睛闪过一束光,好象在笑。他盯着父亲,只要再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就会打起来。保罗希望他们打起来,三个孩子吓得脸色苍白,坐在沙发上。
“你们俩都给我住手,”莫瑞尔太太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喝道:“够了,吵了一夜啦。你,”她说着,转向丈夫:“看看你的孩子!”
莫瑞尔朝沙发上瞥了一眼。
“看看你的孩子,你这个肮脏的小母狗!”他冷笑道,“怎么了,我倒想知道我对孩子们怎么啦?他们倒像你,你把你那一套鬼把戏传给了他们——是你把他们宠坏了。”
她没有理他。大家都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他脱下靴子扔到。桌子下,上床睡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干一仗?”威廉等父亲上楼后问道,“我会轻而易举地打倒他。”
“行啦——打你自己的父亲!”她回答。
“父亲!”威廉重复,“把他叫父亲!”
“是的,他是——因此——”
“可你为什么不让我收拾他?我不费什么劲就收拾他一顿。”
“什么主意!”她喊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不,”他说,“情况更坏。看看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你受的罪还给他?”
“因为我再也受不了这么多刺激,再别这么想了。”她索性大哭起来。
孩子们闷闷不乐地上床了。
威廉逐渐长大了。他们家从河川区搬到山顶的一所房子里,面对着像凸形的海扇壳那样铺开的山谷,屋前有棵巨大的白蜡树。西风从德比郡猛烈地刮来,横扫向这座房子,树被刮得呼呼响,莫瑞尔喜欢听这风声。
“这是音乐,”他说,“它催我入睡。”
但是保罗、亚瑟、安妮讨厌这种声音,对保罗来说这就像恶魔的叫声。他们搬到新居的第一个冬天,父亲的脾气更坏了,孩子们在大街上玩到八点才回来,然后孩子们就上床睡觉。大街靠近山谷,四周空旷漆黑。妈妈在楼下做针线活。屋子前一大片空间使孩子有一种黑夜漆漆,空旷迷惘,恐怖阴森的感觉。这种恐怖感来自那棵树上的呼啸声和对家庭不和的烦恼。保罗常常在长时间熟睡中被楼下传来的重重的脚步声惊醒。他听见了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大吼大叫,母亲尖声应答着,父亲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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