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那里避雨——,防止触电——”可我那有气无力的喊声,一下子被更大的暴风雨湮没了……
人们挤进村边的一间小场屋。五队的好几个社员先一步来了,他们的衣服早被淋透了。我们队的社员,个个都像落汤鸡一般,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裤角流湿了屋地,有人冷得浑身在抖,有人缩成一团,我的上牙直碰下牙,哆嗦成一个。
屋檐流下的雨水越来越少,屋顶漏下的水越来越稀。风停了,雨住了。太阳从西边的云层里露出半边脸来,万道金光照耀着被雨水冲洗过的树木、庄稼、小草,万物呈现出痛苦挣扎后的宁静。
6月4日
许盼牛的儿子许满库,跟我分在一起干活,一开春就去了海河工地,昨天才回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美男子,个儿头在一米七五左右,身材魁梧,五官分布得那么均匀,无论是鼻和嘴都长得恰到好处,使人无可挑剔,特别是那双明亮深沉的眼睛,一看就是由主见、有路数的人,也像他爹一样,不爱言语,文静得像个大姑娘,可干起活来,又是那么利索,干什么像什么。
凭他的长相,寻媳妇不会成问题的,可队上的嫂子们说,跟他同岁的最起码定了婚,有的结了婚,有的甚至还当上了爸爸,然而,许满库的媳妇还不知道让哪里的丈母娘给养着,真叫人不可思议。
万各庄 九(9)
6月6日
同学李善良寄来一封信,信是从他插队的村庄写的,现抄录于此:
晓民:
我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的。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午后响晴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转眼之间,一场特大的暴风雨从天而降,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狂风暴雨夹着核桃大的冰雹,一下子就降临到这不幸的大地上。当时,我和社员们正在地里锄草,刚跑出地边,冰雹就劈头盖脸地打来。我用手紧捂草帽,尽管保护着脑袋,可我的手都被砸肿了,没戴草帽的,脑袋砸起一个个枣一样大的包……我可总算“经风雨见世面了”。
雨过天晴,人们换上干衣服从家里出来,聚在村头,脸上布满了愁云,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孩子们不懂事,还有心思从柴禾里捡没化完的雹子吃,却遭到大人的一顿臭骂。村边的柴禾垛,连泥土抹得顶子都给掀了,柴禾刮了个乱七八遭,路旁的杨树刮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连根拔起,树杈树枝远离了大树,浓密的枝叶变得稀疏了,没有来得及逃掉的家雀,惨死在树下的泥水中。
田野里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人们从开春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苗,一下子全完了。棉花没了叶儿,豆棵子成了光杆,高粱苗棒子苗砸进了泥土中……眼看着就要到嘴的麦子,一小时之前还整整齐齐精神抖擞地荡着金波,转瞬间,统统匍匐于地下,麦秸折的折断的断,没了粒的麦穗探着头,像是对人们诉说些什么。
房东老大爷抓起一把带泥的麦粒,看着看着,昏花的眼里涌出热泪,使劲儿把麦粒又摔在地里,仰起头怒声骂道:“挨千刀的老天爷,你他妈的真心狠呀!”
人们怨声载道,咒天骂地,可骂半天喊半天又能有何用呢?
晓民,难道农民辛辛苦苦收获的只是一地烂麦秸?真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似乎觉得是一场梦。不管你相信与否,这是残酷的社会现实。
我徘徊在泥泞的路上,碰到一位捡树枝的老大娘,就问她:“遭了灾,国家有照顾吗?”
老大娘告诉我:“遭了灾。发给你个购粮本,每人每天八两平价粮食,填不饱肚子不说,买粮食的钱都没处来。你挨家挨户地翻,像翻地主富农一样仔细,能存二十块钱的户一个队都找不出三两家,除了挣工资的有钱,社员们土里刨食儿吃,都快穷死了。”
这就是我们当今农民生活的真实情况。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并不是我们原来想象得那么美好。现在,我对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落户的伟大意义有些怀疑。难道一个村里去几个知识青年就能减轻农民的劳苦吗?就能使他们过上幸福日子吗?就能缩小城乡之间的三大差别吗?
此致
敬礼
你的同学善良
6月3日夜
信的背面还写有一行字:“信看完后尽可能把它烧掉。”
6月9日
累了,还是把日记坚持写下去吧!
全村所有在地里干活的社员,都干一样的农活——割麦子。
苍黄的天底下,人们猫腰撅腚地割麦,挥舞的镰刀发出有节奏的唰唰声,脸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掉在地上,身后有了一个个牛腰粗的麦个子。在二百多弓的地里,割上一个来回,人们就累得直不起腰来了,在地头上东倒西歪四脚八叉一躺,尽量放松着身体。没摔打惯的年轻人直埋怨割麦子不是人干的活儿,可上年岁的人说:“你们别不知足了,这比以前拔麦子好受多了,拔麦子勒得手上全是血泡和口子,那才叫劲呢。”上年岁的人尽管那样说,可他也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万各庄 九(10)
6月12日
我总算是体验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太阳刚刚从东边探出头来,我就盼望着它从西边快落下去。每割上几把麦子,我就直起腰瞅那太阳,可它总像固定在天上,一动都不动。真难熬呀!一把麦子也不想割了,总想仰面朝天躺在地里不想再起来。
总算收工了,回家后什么也不想干,连饭也不想吃,只想往炕上舒舒服服一躺,好好休息休息,连着两天都没休息好,有时累得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做恶梦,梦到身后有人追,可自己干着急,说什么也跑不动,两腿像被捆住了……醒了,窗户还朦朦胧胧的。天还早着呢,再想睡一会儿,可刚一合眼,钟声就响了,还伴随着队长吆喝人们下地的声音。
天还黑糊糊的,人们就开始去麦地劳作了;繁星满天了,人们才开始从地里归来,这哪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6月14日
夜里下了一场雨,勉强能种上晚庄稼,队里的农活真是忙上加忙。潮湿的场需要撒上滑秸,重新用碌碡轧,一是场干得快,二是轧麦子时不起尘土;雨淋的麦个子堆在场里,必须抓紧凉晒,以防变质腐烂;地里熟了的麦子还要抓紧收割,否则响晴的天一晒,干热风一吹,麦子就要焦在地里,腾出的麦茬地必须抓紧耕种,如果晒上一两天,恐怕洒下的种子就晒了干……古人把这一节气叫做“芒种”,真是再忙不过了。
一个生产队就那么些干活的人,那么些牲口,割麦就顾不了场,套车就耕不了地,真是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集合时队长反复强调,加把劲,别歇工,别偷赖,每天加五分工,不出工扣十分工,可强调半天,仍有人不出工,根本不管队长说得那一套。如果不是队长强调, 我真想歇上三天,多给十分工我从本心来说也不想去干。
6月24日
人像牲口一样,拉着碌碡轧下头场麦子,晒干扬净,装上牲口车,往公社的粮库里拉,这是种田人该交纳的公粮。
小麦可能会装上汽车,乘上火车或坐上轮船,运往祖国的城市,经过面粉厂加工后,又送往各个粮面店,从粮面店进入千家万户。可吃着白馒头的人们,是否想到里面浸透了庄稼人无数的心血和汗水呢?是否想到种麦子的庄稼人在这时还啃着饼子呢?
6月29日
一个个的麦垛没了,它分成了三大堆:滑秸、麦糠和麦粒。交够了公粮,交够了大队摊派的指标,生产队留够下季的子种和一年挑费的,剩下的麦子才是分给社员的口粮。别看往日在生产队干活的就那么几十口人,可来场里分麦子的人多多了,除了社员们,有在大队挣长分的,有在公社各部门亦工亦农的,有在县里混合同工的,都拿着口袋来了。
人们排了一长队。两个本队的社员用水桶装麦子,大队的一名负责人扶称杆儿。人们说每年都这样,由大队派下的人掌握称杆子,目的是怕社员们私分瞒产,影响上交的数量。会计在一旁算帐开条儿。一名混官差的合同工,抱着两条口袋,问拨拉着算盘的会计:“比去年麦子长得强,为什么也不多分?”
“交完公粮,留足籽种,再扣除五保户的,烈军属的,大队摊派的,出河工的,分到社员手里的,就这些了,全队人均七十斤,咱队是最多的。今年的公粮比上年交得多。”会计把开好的一张条子递给合同工。
分完麦子的人开始用小平车或自行车往家运,可我见到每辆车上都还闲有一两条口袋。我们知青户四人共分小麦230斤,按八五折合成面粉才斤,人均不足49斤。四人的白面还不如城里一人供得多。城里每年每人供应360斤面(包括细粮、大米和粗粮),细粮为百分之七十,细粮光买白面每人每年为252斤。
万各庄 九(11)
城市和农村,工人和农民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怨不得一个漂亮的农村姑娘,甘心情愿找个瘸腿瞎眼的非农业,也不愿嫁个精明强干的农村小伙子。谁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差别。
一麦熟人们都晒得黑黑的,累得瘦瘦的,可昨天碰见了何福贵,我觉得唯有他比麦熟前捂得更白,吃得更胖,他真称得上一个有福之人。在我看来,他比按钟点上班的工人都轻松自在得多。
周四爱比刚下乡时苗条多了,脸也又黑又瘦,“圆圆”的绰号早该取消了。
6月30日
场里基本上没了活儿,麦糠倒进队里的草棚里(麦糠是牲口的草料),滑秸上了垛,麦根分到了户里。按说让社员该轻松几天了,可谢队长集合时反复对人们说,还要加把劲儿,要不紧耪几天地,大田就要荒了,下雨后更忙不过来。
7月2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一开门,雨仍是下个不停,地下是一片片水洼儿,头顶上浮着浓烟似的乌云。家雀缩在屋檐下懒得动窝,玲玲连院子里也不愿去,一开门就将尿倒了。
柴禾有些潮湿,可我们总算把早饭做熟了。
“好了,人不让歇天让歇。”张鹏把饭碗一推,兴奋地喊道,“痛痛快快歇个阴天。”可他的话刚说完,我们六队的钟就敲响了,随后,又有几个生产队敲响了钟,没想到雨天生产队还要集合。
今日是去地里撒“臭化肥”。化肥的学名叫碳酸氢氨,有一股刺鼻钻眼的臭味。雨天没法儿用车往地里拉,都是人扛或背到地里去的。谷子被雨水冲洗得干净漂亮,湿淋淋的叶子闪着铁青的光泽,连地边的小草也格外精神。谷地里几十号撒化肥的人,全都光个脚丫子,没有穿雨鞋和雨衣,大都戴个蘑菇形的草帽,披块黄不拉叽的油布或是有窟窿的塑料布。由于防雨设备极差,一袋化肥没撒完,下半身衣服就湿透了,有人像风雨中的黄叶一样抖着。
当个庄稼人真没有歇息的空儿。
7月4日
玲玲一向阴沉的脸晴朗起来,比她加入共青团时都兴奋。从外面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对我说:“晓民,公社缺个话务员,杨副主任说了,决定让我去。”
“你答应了?”
玲玲点点头。
我打心眼里替她高兴,觉得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不该泥一把汗一把地在农村里滚,该谋个干净轻松的差事,可我又为她去公社当话务员担心,并不是怕她远走高飞把自己甩了,我相信她也像我爱她一样地爱我,而是怕杨副主任淫邪的目光。因为耳闻他作风不大正派。
“你还是去吧!”我想了想说,“何必都在这里受罪呢。”
玲玲低声说了一句:“晓民,你真好。”
7月7日
河坡上青草长得很旺盛,树上的知了不再叫,像是静听我们绵绵的情话。在大清河边的老地方,我和玲玲依偎着。在我的心里,多半圆的月亮,天上淡淡的浮云,河边的柳树,都有了一层甜美的意思,可甜蜜中也夹杂着几分惆怅。明天,明天玲玲就要离开这里,去公社当话务员了。
“想你了我就写信。”
“嗯。”
“我真不愿离开你。”
“我更舍不得你离开。”
我们彼此感觉着身子的颤抖、呼吸的急促。玲玲眼睛里像罩上层雾气般的东西,朦胧得说不清,强烈得不可抑制。我的心怦怦怦跳个不停,感到特别紧张。玲玲使劲地吻着我,像是强烈地要求着什么……
我们走回村庄时,街上很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只有那棵孤独的老槐树默默站在那里,像是为我和玲玲祈祷祝福。
万各庄 十(1)
如血的残阳很快消失了,苍白的月亮慢慢亮起来。
生产队的场里乱糟得很,看什么都不顺眼。经过了春的播种,夏的管理,秋的收割,庄稼几乎都上了场。晒了一天的红高粱因天气晚了没有上垛,摊了好大好大的一片,当天拉回的晚棒子,卸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让人插脚不下,芝麻秸扔得东一个西一个,活像横七竖八的尸体,晒干后垛好的谷草没有用席苫,也没有用滑秸泥抹……如果来场绵绵的秋雨,高粱就得长芽,碌碡就转不开溜不了场,谷草就得发霉……场里就会成瞎蛋一锅粥。
场里垛着一垛豆秸子,晓民撕下一抱,抱着走进了场屋。每个生产队十多亩大的场里,都有一两间土坯盖的场屋,里面盘条土坑,连门都不安。六队场屋的窗户钉着块透明的塑料纸,门口吊着草帘子。晓民点亮窗台上的提灯,然后蹲下身子,点燃豆秸子烧起炕洞。王老汉回家时嘱咐他,天气凉了,炕烧得热乎点,勉得睡潮了腰疼。火光映红他的脸,豆秸子发出“哔剥”的声响,烟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嫌烟呛得慌,他用木锨支起了草帘子。烧完了两抱豆秸子,屋子暖和起来,他走出又呛又闷的屋子。
场里冷清得很,朦胧中,孤独的有些可怕,场边的路上没有行人,远处的光线暗淡而微弱,大半个月亮很难看。晓民坐在场边冰凉的碌碡上,瑟缩着身子,什么也不想,又什么都想。他本来不是场头,场头一般都找些上年岁能够扬场打筛子使簸箕而又认为靠得住的人当,靠得住是指既负责任又不偷不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