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场头,场头一般都找些上年岁能够扬场打筛子使簸箕而又认为靠得住的人当,靠得住是指既负责任又不偷不摸,手脚干净。六队当年大秋的场头是拴住大伯和王老汉。拴柱大伯除了脾气火暴些,是大伙公认的好人。他前一天病了,又拉又吐,谢队长让晓民临时顶替他几天。王老汉食不亲,财不黑,人也不错,脾气挺随和。他老伴死了多年,跟着娶了媳妇的两个儿子轮流吃了一段饭,后来就另起了锅灶,自己挣分自己做饭。庄稼一上场,场里就不能离人了,场头都轮流着回家吃饭。晓民先让王老汉回家了,这里就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晓民越坐屁股底下越凉,就像那颗冰冷的心,索性站起来,转悠到场屋后撒了泡尿。场屋座落在场的西北角,西边是一条南北道,往南通村,往北到大清河,后面是一条东西沟,往东是漫洼野地,顺沟往西再往南可绕进村里,孩子们擗了叶子或擗了树枝怕碰上村干部与看青的就常走那里。晓民系好裤腰带,估摸着王老汉回到家又做饭又吃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决定去大清河边散散心,去重温自己的梦。
晓民临去时没忘自己是个看场的,用两块砖堵好炕洞,怕引起火灾,放下了草帘子,外面顶上根粗杠子。窗户上的灯照常亮着,让过路的知道屋里有人,一切都安排好才走。他不怕背场里的几筐头棒子,不怕背半筐高粱穗子,一个大场里的东西,丢了也不知道,只是怕偷屋里白天筛好簸净的两口袋芝麻。
河边的草已枯萎了,花儿凋谢了,晚风冷嗖嗖的,秋虫在浅吟低唱,唱得不是欢乐的曲子而是悲凉的韵调。晓民靠在那棵熟悉的柳树上,这里是他和玲玲幽会的老地方。眼睛失神地望着东流的河水,忍不住勾起他往日的情思来。玲玲紧紧地依偎他,说些绵绵的情话,两颗年轻的心一起跳动。那种生活多么令人难忘,多么令人陶醉呀!可是,分别了才几个月时间,和玲玲一块生活的梦想就彻底破灭了,破灭得那么突然,令他瘁不及防。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十(2)
玲玲离开万各庄以后,一次都没回来过,晓民收到过她的几封信。头两封情意绵绵,后面还抄了古人的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后来,信越来越简短。在分别后的一段时间,晓民去公社开过几次团支部书记会,每次都顺便去看玲玲。玲玲一次比一次注重衣着打扮,对他一次比一次冷淡。晓民从没有往坏处想,信写得少了,认为是玲玲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玲玲注重打扮,他认为爱美是姑娘的天性;对他冷淡,他认为是在公社大院不适合卿卿我我。可昨天收到的一封信,晓民傻了眼。玲玲说:晓民,很感激这些年你对我的关怀与照顾。说心里话,至今我还很爱你,你漂亮潇洒,有主见和才华,有情有义……这些都是令我倾心爱你的原因。多少天来,我总算琢磨透了爱的深刻含义。什么是爱?爱就是给予。然而,你除了给我情义(在别人身上同样能得到)外,招工入党升学提干就无能为力了。因此,告诉你个实底吧!你我之间不能结为终身伴侣,只能做个一般朋友。原因非常简单,我离开了农村,就不想嫁个农民,不管多么情投意合。农村人的臭汗就让我难以忍受,让我恶心。我在公社混上几年,最起码当个合同制工人,……凭我的相貌,满能找个国家干部。你呢,恐怕永远是个农民了。因为像你一样的知青,全公社有近百号人,如果没有过硬关系,想从土地上走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你想想,咱们早早分手,各奔前程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望你好自为之。你是我一生中的初恋,我会永远记住的。晓民看完信,开始不相信是真的,认为是玲玲与他开玩笑,冷静下来一想,再看看那熟悉的笔记,才相信他和玲玲之间的爱情已宣告结束。
痛苦啃噬着晓民的心,明明知道玲玲不会再来这里,可又多么希望玲玲像捉迷藏似地跳到眼前。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眼睛又闭上,反复半天,眼前仍没有玲玲迷人的身影,甜美的笑容,只有月光下的河水默默地流着,流走了晓民一生中的初恋,流走了玲玲对他的爱。他把玲玲的信掏出来,撕了个粉碎,扔进了东流的河水中。
月光下的路上,一辆辆推着柴禾的车子朝前滚动着,一个个背筐的行影匆匆,那是从地里分了柴禾归家的人。
晓民无精打采地回了场屋。当他发现顶着草帘子的杠子被人挪了,也没在意,以为是王老汉吃完饭回来了,可进屋一看,没见到王老汉,倒见芝麻口袋让人解开了,并少了几十斤,心一下子就毛了,感到事情挺严重的,抓不到偷芝麻的贼,无法向本队社员交待,最起码是失职,甚至会有人怀疑是自己偷了或送了人情,那真是跳到大清河也洗白不清。
晓民根本不考虑偷芝麻的是否比自己强壮凶悍,身上是否带有凶器,赤手空拳顺着屋后的沟朝西追去。因为他从河边回来,恍惚看见朝西去了一个黑影,只是当时没在意。追出二三百米远,见前边的人蹲下身子。晓民头发根子一乍乍的,心咚咚地像敲鼓,可他没有退缩,鼓足勇气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脖领子:“谁?给我起来?”伸出手的那一刻,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然后看清楚她是个留短发的女人。“别,别这样……”女人开始有些慌张,边说边扭过了脸。当她认出晓民时,很快镇定下来。“唉呀,是你呀晓民,吓了我一跳,我是你福贵大娘。”
万各庄 十(3)
晓民从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相貌,确认出她是阿庆嫂时,抓着她脖领子的那只手像触了电一样,赶紧缩了回来。万万没想到,简直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出人头地,能说会道的阿庆嫂,是知青们所尊敬所崇拜的贫农何福贵的媳妇。当时,他一下子惊呆了。
“晓民,我背了你们队的芝麻,想换点香油吃。”朦朦的月光下,阿庆嫂的眼里透出两束柔媚动人的光点。
晓民看到她身后的半洋面袋芝麻,塞在沟坡的一个浪窝里,气不打一处来,又拉了她一把,怒声喝斥道:“走,大队里去。”
阿庆嫂边挣脱边央求晓民说:“别这样,住在同一个土圪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伤和气呢?你放了我吧!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回去把几个口袋的芝麻匀匀,谁也看不出来,场里的东西又没个斤数,就是有个万一,也没人怀疑你的。”
夜色朦胧,四周静悄悄的,草丛中的昆虫叽叽地叫个不停。月光有些暗淡,逐渐多起来的星星像是擦亮了眼睛,默默无语地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大队里去!”晓民推了她一把,愤愤地说。
“脸面能值多钱一斤?吃了香油就是赚头。你是个明白人,跟俺家香花又是同事,何必得罪一个死仇人呢?该讲情面就得讲情面,对你我都有好处。再说,背得是一个队的芝麻,就这么一点儿,就是都背家去,才有你晓民多少?你就别犯傻了。”阿庆嫂一点都不着急上火,边说边解开衣扣,露出两个垂下的奶子,又松开裤腰带,两手钩住晓民的脖子说:“你脱衣服吧!我痛痛快快地让你×一回,还不行吗?”
晓民被这没经历过的场面闹懵了,真不知如何是好,甩掉了钩着他的两只手,推了她个趔趄,气呼呼地说:“你真卑鄙下流。”
“啊,还有不吃腥的猫?真是不识好歹,让你解解馋都不干。”阿庆嫂先系好裤腰带,边系扣边用生硬的口气说:“好!走就走,到哪儿去都行,大队就大队,公社就公社,老娘满接着你。”她整理好衣服,背起那半洋面袋芝麻,拉了晓民一把:“走,不去还不行呢!要是怕了你,我就不是人养的。”
街上显得忙忙碌碌,相当一部分人家还没吃晚饭。每个生产队在秋季里,白天收割了庄稼的果实,为了尽快腾出种麦子的地来,或是怕人将自己队剩在地里的柴禾拾去,大都利用收工回来的晚间分地里的棒子秸或秫秸,或是按垄分长在地里的茬子及划片搂地里的豆叶,庄稼人把柴禾看得像粮食一样的重要,家里留个做饭的就全部出动。有人吃力地推个柴禾车子刚到村口,有人焦急地等待着家人的归来,有人正把棒子秸从车上搬下来,挨个码在自家房屋的附近。
阿庆嫂背着半洋面袋芝麻,根本不像做了丢人现眼的事,像是自家分到的一样自在。碰到她看着顺眼的人,还打声招呼。晓民估摸着大队里在这时不可能有人,除了分柴禾的队吃不完饭以外,吃完饭的村干部大概不会去这么早,顺便喊一声支书交给他处理为好。劳动时晓民听人说过,去年秋上一妇女偷了一筐棒子,被看青的抓获后,送到大队里去处理。大队里做出决定,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对那妇女狠狠批斗了半天。散会之后,基干民兵押着那妇女游街示众。妇女纸糊的高帽子上画着棒子,胸前挂着棒子,背后拴着棒子,最后还罚她二百斤棒子,据说都是支书洪武出的点子。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十(4)
支书家住在东西街七队居民区,门口朝南,紧临大街,住着两间北房,两间东厢房,与西邻姓田的一户富农隔一个墙头,北房合使一道墙山。当初那是姓田的一个大院,五间卧板灰砖正房,东西两边灰砖挂斗的厢房。土改时房子掐出东半边分给了洪武,一个大院划成一大一小两个,又多出朝南的一个门口。
“我在这儿等你,”阿庆嫂站在门旁的阴影里。
晓民走进院子,朝屋里喊道:“洪支书,洪支书。”
洪支书女人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说:“他还没吃完饭呢。”
女人长得个儿比较矮,眼里有个萝卜花,与相貌堂堂的支书站在一起,看上去很不般配,和阿庆嫂比起来,她就像一块豆腐渣。在万各庄街,她以脏和邋遢出名,身上总粘着粥嘎巴,鞋常常趿拉着。支书的小儿子叫小星,孩子们那时数唠她脏和邋遢的歌谣,多年以后晓民还能记起来。孩子们边拍手边说:“小星他妈,真邋遢,熬粥的锅,从来不刷,擦屁股纸,糊窗花,被窝里吃,被窝里拉,被窝里放屁吹喇叭。”
“我找支书有急事,抓到个偷东西的。”
“饭不吃了,走。”支书从屋里匆匆出来,手里攥着半拉饼子,边吃边随晓民往外走。晓民指着门旁的阿庆嫂说:“就是她。”
阿庆嫂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错,是我。”
支书像泄了气的皮球,看街上有人走过来,提起地下的半面袋芝麻,低声说道:“咱们去大队说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大队里灯火通明,地毯厂里亮起灯,磨房里响着机器的刺耳声,小卖部没有开门,几个买东西的在门口等着,医疗站的张医生,背个红十字药箱朝外走,阿庆嫂还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
大队办公室还黑着灯,支书用钥匙开了门,拉着屋里的日光灯,将芝麻口袋蹲在了门后,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阿庆嫂坐在他近前,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就像吊丧的女人趴在棺材上,干打雷不下雨,而哭起来还显得委屈。
晓民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本想把阿庆嫂偷芝麻的来龙去脉说说,可见支书没有个好脸色,样子很怕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阿庆嫂用花手绢醮了点唾沫,在脸两边抹得湿了,然后抬起头十分委屈地说:“支书你得给我做主啊!咱这贫农可没受过这样的气呀!”
“别哭了,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阿庆嫂不哭了,先含情脉脉地看着支书,又怒视了一眼晓民,才开口道:“洪武,你是知道的,公社里,县里来的人,都在我家吃,在我家喝。你没帐,我心里可有数。如今钱也花光了,油也吃净了。我等着芝麻下来大队里还我,可芝麻迟迟给不了,我先到场里弄点儿,”她说到这里,气呼呼地站起来,用手指着晓民鼻子说,“这人事儿不懂的小子,把我拉到这里来,还不依不饶的,你给评个理吧!”
晓民的肺都要气炸了,头气得要晕了,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胡扯八光,能把卑鄙的事说得合情合理又滴水不漏的人。
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越来听得越清的说话声。
洪支书甩甩大背头,用商量的口气问阿庆嫂:“不就这么回事吗?行!你先背着芝麻回去,有事以后再说。”
阿庆嫂感激地看眼支书,背起门后的芝麻。临出门时,又在晓民跟前站了站,鼻孔使劲“哼”了声,瞪了一眼晓民才走。那意思好像是说,你董晓民能怎么样我吗?。 最好的txt下载网
万各庄 十(5)
晓民像当头挨了一棒,脑袋里嗡嗡直响,浑身颤栗着,喊叫道:“洪支书,你……你为什么把她放了?”声里充满了疑惑、愤怒和委屈。
洪支书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黄,那目光不只有对晓民的责备,还含有一股仇视,吹猪一样地在屋里兜圈,一句话都不说。屋里静极了,只有支书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就像踩在晓民的胸口上,呼吸越来越感到困难。
门被推开了,两个村干部走了进来,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板凳上。
支书换了一副面孔,用缓和的语气说:“晓民,你跟我过来一下。”
支书领晓民进了隔壁一间没人的屋子,关严了门。
“你坐吧!晓民。”支书递给晓民一个凳子,然后坐在对面,那样子看上去很是让人亲近,“晓民,你下乡以来,表现很好,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能配合党支部干好工作。特别是春天,你揭发了富农分子许盼牛的破坏活动,才使我们掌握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毁掉芝麻种上了杂交,使那一方田成了一片红,受到了上级表扬。党支部对你的成绩是肯定的……”
晓民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每当想起春天打小报告的情景,就像有个大豆虫在咬他的心,就感到内疚,感到惭愧,像做了贼一样不愿让人提起。因为前些天社员杀南薄地又黄又矮的芝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