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牛,快睡吧!”母亲摇着纺车催我说。
我不大情愿地脱鞋上了炕。天一黑母亲就希望我们钻被窝睡觉。她说到外面疯跑疯颠去既多消耗粮食又让人费心。看父母管得紧我晚上就不出去,管得松瞅个空子就跑出去与几个伙伴凑一起,在熟悉的柴草棚子或棒子秸攒里捉迷藏,有月光的晚上也蹿会儿牛犊或是搬着脚撞拐,有时也去张瞎子屋里去听故事,偶尔也去别人的菜地里揪个紫茄包子吃……街头巷尾、村边坑旁、庄基地上,甚至是村北龙王爷庙里,都成了我们尽情玩耍的乐园。一擦黑要是钻进被窝,睡一觉天不亮,再睡一觉天也不明,总感到黑夜像母亲纺的线一样长。
万各庄 十六(2)
脱去衣服,我和盼福钻进一个被窝。自从母亲生下妹妹,盼福就和我盖一床被子。我把盼福惊醒了,他睁开眼看看母亲又望望我,然后又闭上眼睛。看着弟弟消瘦的小脸,想起白天他问我的话,就爬起来问母亲:“妈,咱家放着那么多棒子,为什么总吃高粱饼子?”
母亲摇的纺车慢下来,看着我说道:“咱家放着棒子,预防灾年,再多了就去粜。
“粜了钱干什么?”
“粜了钱呀?”母亲停下纺车,从锭子上卸下一个大桃似的线穗子,一手拧动着纺车,另一手从锭上扯出一条均匀的线来。“粜了钱供你上学念书。”
盼福一翻身爬起来,瞪大眼睛,对母亲说:“妈,我不上学,也不念书,俺就吃棒子面饼子。”
我小时候,万各庄没有一所学堂,一间教室,除何福贵外,万各庄能上学的孩子,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天,都要跑五里外的付家村去,付家村早就有一座学堂。
“小馋猫,快睡吧!”母亲对盼福说,“好,过几天妈给俺盼福贴一大锅棒子饼子。”
盼福亲了我脸一口,听话地躺在被窝里,嘴角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像大年三十吃包子大年初一吃饺子一样快活。
母亲说:“盼牛你也快睡吧!”
我躺下后替盼福抹去嘴角的口水。“哥,妈给俺贴一锅棒子饼子,我给你一个吃。啊!”盼福搂着我的脖子做着亲昵表示,凑近我耳朵小声说。盼福很快睡着了,巴叽着小嘴像是在吃好东西,又像是做着一个甜美的好梦。躺在被窝里,我把母亲的话信以为真,心里美滋滋的。自己仿佛真的背上书包,与同龄孩子们一起,高高兴兴地迈进付家村学堂,坐在教室里听先生念《百家姓》“赵钱孙李,周武郑王……”
又是一个丰收年景。
家里攒的、地里收的,父亲挣回的粮食堆满了南房的半间屋子和奶奶住的半间屋子。随着粮食增多,年龄增长,我对上学的希望越来越迫切。
记得那是树叶要落光的一个早晨,我搂满一筐柳树叶子背着回家,早睡晚起的太阳还没有露头,踏着地上的一层白霜,偶尔才碰到挑着水筲的男人或端着尿盆的妇女,看不到早起的孩子,街上还显得冷清。
远远看见自家门前停着两辆木轮大车,车辕子上拴着两头大牛。我开始认出来了,其中一头牛和一辆车是拴柱哥家的,另一头牛和车是张三家的。牛低头吃着秋天晒干的高粱叶子,看我站在旁边,不高兴地望我一眼,又大口大口吃起来。我发现车上已装了十几个粮食口袋。父亲这时又扛着一口袋粮食从家里出来,扔在车上。天冷嗖嗖的,可父亲只穿件油渍渍的单衣,汗水还是顺着脸往下流。
父亲又走进院子,盼福从院子里走出来,他敞胸露怀,站在门口,然后指着车上的粮食口袋“一、二、三……”地数着,数完一遍又数一遍,问我:“哥,这些粮食拉哪儿去呀?”
我替盼福系好棉袄扣子。
“哥,”盼福的声音很微弱,显得有气无力,像三顿没吃饭一样,“拉走这些粮食,咱们吃什么呀?”“弟弟,外面太冷,快回屋去吧!”
“我不去,”盼福像是被固定在那里,拉也拉不动,拽也拽不走,脑后那根细长小辫在冷风中微微摆动着。
柳树叶子湿漉漉的,在院子里摊了老大一片。
南房屋里的粮食口袋已经搬完了。
北房东屋里尘土飞扬,炕席上落了一层尘土,奶奶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往日高高的粮囤矮下去,母亲像个土猴,站在囤里一簸箕接一簸箕地将陈谷子装进爷爷挣的口袋里。那口袋胃口真大,装一簸箕都不显多,就像个吃不饱的汉子。口袋眼见着满了,可爷爷又抱起来使劲蹾蹾,粮食又少了一截,母亲像添称似的倒进半簸箕谷子,那口袋仍不满。在爷爷监视下,母亲不得不又往口袋里添了半簸箕。爷爷用细麻绳扎紧口袋,等在地下的父亲一弯腰将满满的粮食口袋扛走了。 。。
万各庄 十六(3)
母亲一手拿着簸箕,一手掐着酸懒的腰,胆怯地看爷爷一眼,就把目光转向奶奶妹妹和我身上,一副不忍心再往外收粮食的样子。爷爷挣好一个空口袋,有些着急地命令母亲说:“装!”“咱家七口人还得吃饭呢,”母亲尽管是一脸不高兴,可还是一簸箕又一簸箕地收着谷子。“少了够吗?咱都得勒紧裤腰带,多喝稀的,明年,后年,地里就可捞回来了。”爷爷表情相当严肃,说这话时眼睛亮了一下。父亲又将满满的一个粮食口袋扛走了。
囤里的谷子实在剩得不多了,空口袋也没有了,母亲才扔下簸箕。
母亲洗去脸上的尘土,切好咸萝卜条儿,像征性地点上几滴香油,放在桌子上。掀开锅盖给每人盛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山药粥后说:“盼牛,喊你弟弟回来吃饭。”
太阳懒洋洋地升起来,村庄上还冒着炊烟。街上挑水的,往外牵牲口的,出棚的多起来,偶尔也见到背起书包开始上学的孩子。盼福仍旧站在门旁,小脸蛋冻得通红通红的,鼻涕流出来,望着车上码得粮食口袋发呆。两头牛吃饱后卧在地上,慢腾腾地倒着嚼,嘴上像肥皂泡似的白沫被风一吹很快破裂了,但很快又形成了新的白沫子。
“盼福,吃饭去。”我替弟弟抹去了鼻涕,拉他的手,那小手冰凉冰凉的。“我不饿,”盼福把手抽回去,摇晃着小脑袋,脑后的小辫像猪尾巴似的晃动几下。他又往粮食车跟前凑凑,根本不想回家吃饭。好像他要是不在那看着,就会被人偷走粮食似的。
饭吃完以后,父亲提一筲水饮了牲口,然后与爷爷将牛套在车上。“驾——”父亲朝前面车上的牛虚晃一鞭子,牛站在原地没动。父亲使劲牵着牛的鼻子往前拉,牛摇晃着脑袋,“哞——”地低吼了一声,使劲瞪父亲一眼,转脸望着站在一旁的盼福,像是不忍心将粮食拉走似的。爷爷见此情景,从后面走过来,抡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朝牛屁股给了一下子。
两辆装满粮食的花轱辘大车,一前一后晃晃悠悠朝村口移动着,“吱呀呀——吱呀呀——”,车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牛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来,滚动的木轱辘像是轧在我的身上,碾在我的心上。
母亲抱着盼红站在门口,一副发呆发愣的样子。盼福悄悄跟在粮食车后面,小伙伴喊他去玩,也像没听见似的,仍随车走着,到了村口,我才拉住他。我望着越来越远的粮食车,心里也说不上是个啥滋味。
太阳挂在偏西的天空,院子里暖洋洋的。爷爷疲乏不堪地回来了,手里提个蓝布兜子,父亲紧跟在后面,像保镖似的。爷爷一进门就对母亲说:“快做饭,晌午还没吃呢。”母亲正在捡豆子,一帮鸡围着她绕来转去。她端起簸箕边走边问:“都粜了吗?”“粜了。”父亲答道。母亲放下簸箕,端起面盆开始做饭。
爷爷坐在炕边上,像耪完地一样放松身体,抽出别在腰间的长杆烟袋,将黄铜铸打的烟锅装满烟叶,缺牙的嘴叼紧烟袋,用火镰打击火石,一串耀眼的金星引燃火绒。爷爷边将火绒摁在烟锅上边嘬起来,像吃好东西似地来了精神。
外屋响起母亲和面的声音。
奶奶将藏在炕席底下带锈的钥匙摸出来,对父亲说:“开开柜将钱拿出来数数,看够不够。”
父亲接过钥匙,打开柜子上轻易不开的锁。别看我们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可柜子常年地锁着。父亲将柜子里破衣裳烂套子抱出来放一边,从里面旮旯儿里取出一个铁匣子来,递给爷爷,爷爷磕去烟灰,将烟袋别在褡包上,铁匣子里的钱和蓝布兜子里的钱都倒在炕上。
万各庄 十六(4)
呵!这么多钱。大票子,小票子,新的,旧的有好几打子,还有滚动的现大洋。长那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世上有那么多钱。
爷爷眉开眼笑,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将大票子放在一起。父亲也把一块块的现大洋码一摞,不时朝搂着盼红的奶奶抿嘴笑笑。
看着两位长辈数钱,我简直是心花怒放,比看到自己在水坑里抓到二斤重的一条大红鱼还欢喜。父亲从前许下过的诺言,母亲曾经说过的话,立刻响在耳边。于是,我走到父亲跟前,拉着他的衣角恳求道:“爹,咱家有钱了,我也长大了,你就送我去上学吧!”
爷爷把我推个趔趄,像是怕我抢那钱似的,瞪着眼吼道:“一边去,离远点儿,这是置地的。”
“盼牛挺聪明的,按理说,该让他念几天书,识几个字。”父亲边数钱边望爷爷一眼。
我又走到父亲跟前,想求他跟爷爷给我说说情,哪怕只让我进一个礼拜的学堂门也好,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要不让盼牛上个三天两早晨的,识几个字对他有好处。”父亲对爷爷说。
爷爷粗暴地将码好的钱一扒拉,像吹猪一样地出长气。
“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我只是这样说说,你就上庄稼火。”父亲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钱。
爷爷脸色铁青,胡子一抖一抖的,眼睛露出凶光,样子很怕人:“你有这个想法就不行,就是不过日子,败家相,像咱这样的主儿,能供一个学生吗?上学又花钱还耽误拾柴打草。当着孩子的面,这样的话,你往后连说也别说。”
我想哭,泪在眼里打转转儿,可还是强忍着,只是小声地对父亲说:“我就上学,我就上学。”
“上你奶那个蛋!”爷爷粗声地骂着,额头上的青筋蹦起老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上学,鸟儿门没有。”
盼红躲在奶奶怀里,小嘴一撇,吓得“哇”地哭起来。看爷爷生气的样子,想到自己上学成了泡影儿,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我搂着父亲的大腿,放声哭起来:“我就上学,我就上学。”
“都是你把孩子宠坏了,这么不懂事,”爷爷指着父亲的鼻子,“你……你说说,我老头子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上学有个蛋用,当不了吃当不了喝。我一辈子瞎字不识,不也活这么大吗?”
外屋响动的风箱停了,母亲掀起门帘,朝父亲又摆手又使眼色的。
院子里的阳光很微弱,西墙投下大片阴影,街上响起放学孩子归来时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歌声。父亲把我拉到院子里,替我抹着脸上的泪水说:“盼牛,别哭了;别哭了,盼牛。”
父亲越是安慰我,我就越觉得委屈。想到村上一部分孩子能够进学堂念书,而我却念不成,委屈的泪水像小溪一样地流着。
父亲的样子很难看,使劲地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总是重复着那句话:“盼牛,别哭了;别哭了,盼牛。”
母亲从外屋出来,捧块烫手的金裹仁饼。那饼有六寸盘子般大小,外面裹层薄薄的白面皮儿,里面是红高粱面或是山药面拌葱花的馅儿。除了爷爷父亲出远门,或是来个亲朋好友,或是有人病了不想吃东西,家里才做那好吃的金裹仁饼。母亲将饼往我手里塞,我也没有接,只是一声声地抽泣着。因为我已经不是只需半个甜枣一块面饼就能哄的孩子了。
“盼牛是好孩子,听妈的话,咱家置上四亩地,粮食打多了,日子也就好过了,再有钱,说什么也得供你上学,妈绝对不骗你。”
万各庄 十六(5)
“盼牛,爹不是不想让你上,而是……而是咱们上不起呀!”父亲说这句话时显得非常痛苦。
父母的安慰,使我仿佛又看到新的希望,抹干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止住抽泣声,接过母亲塞到手里的半块金裹仁饼。
母亲朝门口一指说:“外面吃去吧!别让人看见。”
街上槐树下的孩子们挺多,稍大些的玩“一网不逮鱼,两网去赶集,三网晒晒网,四网逮个大鲤鱼”的游戏,稍小些的用铲子在土堆上拍大窑。我不想去那里,怕孩子们眼馋,给吃吧又舍不得,不给吃吧又觉得不合适。还是到闲院子里去吃为好,那里有好多柴禾垛、秫秸攒、排得葵花杆子。我躲到垛根下刚咬一口,就看到葵花杆子旁边露出个小脑袋,脑后垂着根小辫。那是盼福正在拣丢落的葵花仔儿吃。
我走过去将饼一掰两半儿:“弟弟,给你这大半儿。”
“哥,我吃小块吧!我小。”
“那咱俩就让它一样多,”我又从大块饼上掰下一点儿给盼福。
盼福边吃边问我:“哥,咱家粜了粮食,明年还有吃的吗?”
“有,明年就收得多了,吃得更好,妈这样说的。”
“真的!”盼福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太阳又落下去,老槐树像巨人一样站在那里,街上挑水的推碾子抱柴禾喂猪的人多起来,卖馒头卖枣糕的大声吆喝着,卖豆腐的使劲敲着梆子,锔盆锔碗锔大缸的收拾起了摊子……尽管是农闲季节,人们仍是忙忙碌碌。
“赵州石桥什么人修——,什么人推车扎了一道沟……”爷爷从二蛋家方向过来,满脸通红,摇晃着脑袋,像拾块狗头金一样高兴,“赵州石桥鲁班爷修,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
“许大哥,咋这高兴?”一位老人牵着骡子停住脚步,朝爷爷问道。
爷爷挺直腰板,朝人们晃晃手里的一个纸卷,显得十分得意,粗声大气地说:“置了张守财的四亩地,在东洼里,上等好地,这是地契。”
爷爷说的张有财,就是二蛋哥的父亲,他们家在以前是户较为富裕些的人家。因二蛋哥的父亲好吃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