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民跳下车,活动活动坐麻了的腿脚。张鹏和玲玲随后跳了下来,玲玲叫醒了周四爱。周四爱揉揉迷睁睁的眼,问大伙道:“这是到哪儿了?”
“谁知道呀?这老鸡巴头子,下车也不招呼咱们一声。”张鹏对车夫表现出极大不满。玲玲趁机说:“这人真怪,对咱们也不热情,也不欢迎,太不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了。毛主席说,贫下中农要欢迎他们去。”周四爱插嘴道:“依我看呀,他大概不是贫下中农,兴许是个地主富农。”张鹏对周四爱的观点表示赞同。玲玲反驳他们说:“不可能,地主富农哪能是这个样子,应该是白白胖胖的,再说,地主富农也不会当车夫呀。”
晓民听着他们对车夫的议论,当时没发表见解,觉得轻易地议论一个人,特别是不了解他的身世时更为不妥。如果车夫真是地主富农,那还无所谓,如果他是贫下中农,对他妄加评论,简直是对贫下中农的不敬,甚至是污蔑,那可是个原则上的大问题。
车夫提回一桶水,放在一边,从车上搬下个木槽子,上面写着“万各庄第六生产队”的字迹。他将麻袋里的谷草倒进槽子,又倒上水和料搅拌均匀,然后放在两个牲口中间。牲口边咀嚼草料,边用友好的目光望着车夫。车夫阴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但很快消失了。
村口传来母亲喊孩子的声音。
“饿了,咱们也该吃饭了。”周四爱走到车旁,拿起书包,惊讶地说道:“坏了,我的《创业史》丢了。”
玲玲对周四爱说:“你再找找。”
周四爱在车上又找了一遍,很泄气地说:“一定丢在路上,恐怕找不到了。”
牲口车走过的路上很冷清,看不见一个人影,周四爱说:“书还没看完呢,丢了真可惜。”
“我去找找看。”车夫就像自己丢了东西一样心疼。
周四爱忙阻拦道:“大伯,您就别去了,不一定找得到,那书不值钱,我自己丢的,哪能麻烦您呢。”
车夫不顾人们的劝阻,顺着来时的路朝回走,一副着急的样子。晓民望着他走路时的背影,发现他走的姿式与正常人有些不同,一跛一颠的。
“原来这人还有点瘸。”张鹏望着车夫远去的背影说。
乌云早已散去,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玲玲在地下铺了张纸,第一个从提包里取出馒头,调皮地说:“咱们该喂脑袋了。”于是,晓民他们分别把自己带来的糕点、面包、饼干拿出来放在报纸上,彼此不分你我的吃起来,就像春游时同学们野餐一样快活。
每个人都吃饱了,报纸上剩了两个馒头。当他们喝干军用水壶里的白开水时,车夫回来了,早已解开腰里的褡包,敞胸露怀,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将找回的《创业史》在夹袄上蹭蹭尘土,郑重地将书递到周四爱手上。
“谢谢您,大伯。”周四爱感激地说。
车夫连声不用谢都没说,走到牲口跟前,又往槽里添了些草料,才坐在车尾上,喘了喘气儿,从搌布包里取出一个饼子,就着一块腌萝卜吃起来。饼子是高粱面的,紫红紫红的颜色,看上去像砖头一样硬,咬一口,就是一个月牙儿形的白茬。
学校组织学生吃忆苦饭时,晓民吃过少半块高粱面饼子,又硬又涩,难以下咽,没想到新中国新社会,车夫还吃旧社会贫下中农常吃的东西,觉得他有些可怜,就把剩下的馒头递到他手里。车夫接过晓民给的馒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但他又给放了回去,说什么也不肯吃别人的东西。
车夫吃完两个饼子,端起水桶,“咕咚咚”就灌了几大口。“喝生水不讲卫生,容易得病的。”玲玲提醒车夫说。车夫像跟玲玲赌气似的,又喝了两口,然后把水桶蹲给牲口。儿马喝足了水,用舌头舔舔嘴角,打个响鼻,把头在车夫胸前蹭蹭,像个撒娇的孩子。
车夫系好了褡包,木槽子和水桶又装在车上,牵过枣红儿马,给它戴好嚼子。枣红儿马主动退到车辕内。车夫拴好套枷子,备好鞍子,挂好后鞧,系上底肚,才把骡子套在了前面,一切动作有条不紊,干净利索。
晓民他们重新爬上牲口车。
牲口车又继续朝前赶路了。
万各庄 三(1)
夕阳西下,牲口车拉着四位知青来到苏堤公社万各庄大队。
万各庄,紧靠冀中平原的大清河,与郑县的付家村和戴县的李家村连洼种地,是三县交界处一个偏僻村庄。没有人能搞清她从何年起开始有了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这里定居的始祖是谁。洪、何、谢、王等几个较大家族都说是自己的先人最早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于此,可谁也拿不出说服人的充分根据,因为他们祖坟的辈数相差无几。大家公认的说法是姓万的在这里最早定居,尽管当时全村没有一户万姓人家,可村西有一片较大的万家坟,只是坟头已经很小了。村名的来历大概与万姓人家最早定居有直接关系。万各庄为何没了万姓的子孙后代,人们根据村北没了房屋,只有杂草丛生、瓦砾遍地被称为后庄的一片地方,有多种说法和推测。一是公认万姓人家住在后庄,泛滥的洪水将最早的后庄毁灭殆尽,才使如今形成的万各庄要比后庄的地基高出多半米。二是说后庄的风水不好,年年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暴死,后来的一场大瘟疫夺去后庄人的生命,而居于万各庄上的人安然无恙,因此,多年来人们宁愿多出一倍的工多费一倍的力而紧靠万各庄垫块庄基,而不去后庄的地基上盖房安家。三是说居于后庄的族长是个赌徒,一夜之间将房屋家产土地牲畜统统输给了付家村姓张的人家。万家人无处存身安枕,只能流落他乡,传说愧对家人的族长自杀于半路上。赢主儿张家不愿来这里定居,除了砖头瓦片能拉走的东西全拉走了,拿走地契后,万家地基就一直闲了下来。
晓民来万各庄插队落户时,全村有耕地三千余亩,人口繁衍到近千人,一百七十余户人家按居住的地理位置被分成八个生产队。大队里开办着一个有四五十人的地毯厂,每个生产队在冬闲季节,也曾开办过磨油、漏粉、推豆腐、织粗布、扎笤帚、烧瓦烧盆的副业摊子。尽管是那样,晓民在村里插队的多年,每个劳动日的工值,最好的年景也没有突破过四毛钱。
等候于村口的人们朝他们移动过来,比迎娶新娘子的队伍还要壮大得多。学生们手里举个红红绿绿的纸旗,排成四列纵队走在前头,庄稼人像散兵一样跟在学生后头,流着鼻涕的孩子奔跑在队伍两侧。
晓民他们从牲口车上跳下来。
“欢迎你们的到来。”洪武支书领着村干部走上来,再次与他们一一握手。
欢迎的队伍自动站在街两旁,成了夹道欢迎的阵式。晓民走在人群之间,就象凯旋的战士一样荣耀。“向知识青年致敬!”有人带头高呼起口号:“积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欢迎知识青年来农村插队落户!”“……”口号声此起彼伏,大多数庄稼人有气无力挥挥拳头,而学生们喊得特别卖力气。
晓民当时为了表达下乡的决心和对贫下中农的敬意,领着其他三名知青奋臂高呼起口号:“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
口号声在村子上空久久回荡着。
洪支书发话之后,不知等了多少时辰的欢迎队伍像一窝蜂一样朝四下散去,孩子们毫无兴趣的蔫溜了,只有几个看热闹的老爷爷老太太用怀疑的目光朝他们张望。
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搬着东西走在前面,知青们跟着支书走在后面。当时,万各庄留给晓民印象最深的,不是街两旁贴得欢迎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红红绿绿的大幅标语,也不是泼过水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而是街中心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树有一搂粗两房多高,树枝伸出老远,看来树的历史像村庄一样悠久。可以想象,长满浓密的绿叶之后,它就像支撑在万各庄上空的一把巨伞,夏天替人们遮风挡雨,避暑纳凉。它那布满裂纹的树干,让人感到它就像一位历尽沧桑饱经忧患的老人,常年累月站在那里,俯瞰着每户的荣辱变迁,谁家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谁家孩子生日娘儿满月,谁家聘了闺女娶了媳妇,谁省吃俭用过日子,谁吃喝嫖赌败了家,谁做贼养汉……都会记在它的年轮里。
万各庄 三(2)
街两旁的房屋很拥挤,土坯房几乎占了一大半,砖房大多是青砖,新盖的红砖房极少,院墙门楼猪圈及厕所大都是坯的。村庄给人的印象可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贫穷。
“请进吧!”洪支书指着一家门口说。
门楼很破落,普普通通的一个农家小院。三间北房的前面是坯的,泥片脱落了,几乎露出坯缝子,后面和临街的一面是青砖挂的斗,前檐的秫秸茬子烂进半尺,下面的砖长了一层白碱。整个房子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人世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院墙刚用土坯修补过,连层滑秸泥都没抹,墙角的鸡窝早已塌了,猪圈没了围墙。院子看来有一段时间没人住了。
“来了。欢迎!欢迎!”一个女人站在屋门口,用围裙擦着手热情地招呼他们。
洪支书给他们介绍说:“这是你们的何大娘,咱们村的‘阿庆嫂’,给你们做饭呢。”
女人看上去有四十七八岁,五官端正,保养很好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皮肤滋润白净,身上散发出一股雪花膏味,衣服合身整洁,给人的印象是干练利索。从她的衣着打扮,还有修理的发型,真让人想起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支书是夸奖我,咱没法儿跟阿庆嫂比,你们以后喊我何大婶或何大娘就行。”女人说话非常顺耳。
外屋里满是热气和烟气,两盖帘白面饺子包好了,摆放在锅台上。“阿庆嫂”走在前面,为他们掀起里屋的布门帘:“请进。”
屋子像是刚刚清理过,用抹布揩过的柜子还潮乎乎的。炕席是新的,地下的迎门桌和柜是旧的,油漆早已变了颜色,好多地方已碰得坑坑洼洼了。
阿庆嫂提个大茶壶,像阵风似地走了,不一会儿,又提着茶壶回来了,倒了几碗茶水,一一端到知青们面前。她的服务态度是一流的,满像个称职的女招待。
一天的旅途中没能喝上碗热茶,晓民确实渴了,水凉了一会儿,端起就喝,可只喝了一口,就咧了嘴,水像药一样又咸又苦的。真让人不可想象,万各庄人竟然喝这样的苦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玲玲在进村之前就说渴了,可只喝下一小口,就又把水碗放下了。
“两位女同志住西屋。”支书对知青们吩咐说:“两位男同志住这东屋。屋里的家具随便使,随便用,这些都是咱们大队的,连房子也是。”
“大队里怎么有这样的庄稼院?”玲玲问。
晓民看着熏黑的屋顶,往外钻烟的土炕,糊上塑料纸的木棱窗户,心里也有几分疑惑。
“这是一位五保户留下的,”副支书解释说:“五保户活着时,大队里管吃管喝,死了以后,家产理应归大队所有。”
阿庆嫂拎着茶壶,又给张鹏碗里注了水。张鹏客气地说:“谢谢您。”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大老远的来了,照顾好你们,理所当然。今日后半晌,我烧了两个屋里的炕,怕你们睡凉了,你们摸摸,炕热乎着呢。”阿庆嫂掀开炕席的一角,让他们摸,晓民摸摸那土炕,确实烧热了。
屋里逐渐黑了下来,阿庆嫂拉着了电灯,然后吩咐另外两名村干部:“你们帮我烧烧火。”两名村干部随阿庆嫂走出屋子。
阿庆嫂在当时,给晓民留下极好的印象,短暂的接触中,让人感觉到她是村上一位不简单的人物。
“我回来了。”话音刚落,门帘后挪进一个人来,手里提个沉甸甸的编织篮子,里面装了两瓶酒和一条烟。他戴顶油渍麻花的绿帽子,上衣胸前粘着粥嘎巴儿,没有补丁的裤子皱皱巴巴的,看上去有些邋遢,长得不讨人喜欢。一进屋就向支书汇报说:“我到了苏堤镇,供销社只有散酒,听人说刘村供销社新来了瓶装的白酒,我就多跑出去了十里。”他从篮子里取出酒让支书看:“三燕牌的,我还托人买了条恒大烟。”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万各庄 三(3)
“你办这种事最牢靠,最不怕辛苦。”支书对他称赞说。他朝支书嘿嘿地笑着说:“为了个嘴,就该累折个腿。”
洪支书对几位知青介绍说:“这是咱们村的老贫农,管校代表,学毛选的积极分子,何福贵同志,也是阿庆嫂的丈夫。”
晓民一听何福贵是位老贫农时,嘴上虽没喊出“伟大”来,却从心里对他表示出一种爱戴崇敬之情,甚至对阿庆嫂都增加了几分佩服的份量。
张鹏第一个迎上去,握着何福贵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晓民在等着与何福贵握手的同时,把看上去并不是显老的贫农打量一番。他也就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胖得像头肥猪,脖子上满是肉埨子,额头上没有多少皱纹,眼睛细长,嘴唇厚得像棉裤腰,一说话就露出几个黄板牙,使本来就大的嘴显得更大,大得几乎能填进个馒头。
张鹏松开何福贵的手,像跟电影明星握过手时一样兴奋,一样容光焕发。
晓民握着何福贵的手时,没有摸到厚厚的茧子,倒像攥个刮净毛的猪腿,感到肉头头的:“大伯,我们知识青年,下乡到咱们村,以后就接受您的再教育了,请多加指教。”“那好说,好说,没问题。”何福贵一副大兜大揽的样子,松开晓民的手后,又主动去跟玲玲和周四爱握了手,跟女同志握手的时间最长。握过手后,拿出一盒香烟,递给支书一支,并亲自为他点着了,然后自己才点燃一支,顺手把那盒烟装了起来,然后说:“听说你们来,高兴得我一宿都没睡好,为给你们接风洗尘,我专程去买东西,为了给你们买最好的酒喝,才没能赶上欢迎你们的场面,要不我早就迎接你们去了。”
阿庆嫂端进一盆洗脸水,拿进一条白毛巾,招呼他们说:“洗洗脸吧!城里人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