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风云变幻史:万各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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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世纪中国农村风云变幻史:万各庄-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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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组长趁何福贵去厕所的空闲,站起身来,瞪着死羊眼,不满的看着台下的人们,拍着桌子喊叫道:“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台下的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和他对抗,反正该说的还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洪支书和几个村干部到下面去维持秩序,会场才慢慢安静下来。
  死羊眼掏出红皮语录本,翻开后朝台下大声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念完后合上语录本,叉着腰瞪着眼朝人群说:“听贫农做报告,认真不认真,是原则上的大问题,是路线上的大问题。我看得出,有人对何福贵很不满,这是不能容忍的。对贫下中农的不敬,就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对伟大领袖不忠,就是反革命。谁再敢扰乱会场,是贫下中农,我们扣他一天工分,是地主富农,我们马上对他批斗。”

万各庄 四(3)
死羊眼讲完话坐下来,支书和另外的两人回到台上坐好。阿庆嫂走上前来,斟茶倒水,并趁机对工作组长奉承几句。
  台下的秩序比刚才强多了。孩子们不再追赶,依偎到父母身边,年轻人不敢大声喧哗,可还有人交头接耳,有妇女还偷偷地做针线活,但不再敢明目张胆了。
  何福贵从厕所出来,边走边系着裤腰带。重新坐在主席台上时,一种掩饰不住的快意挂在脸上,不慌不忙地喝着水。
  人们在台下朝何福贵投以鄙视甚至是厌恶的目光,可何福贵仍洋洋得意地往下做报告:“解放前,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受地主富农们的剥削和压迫,……我本来有房子有地,由于地主富农的剥削和压迫,变得穷了下来,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只得卖地去房。那时,咱村能买得起房的,只有地主洪长发。我找到他门上,他当时还说不要,真是上赶的买卖不是买卖,实际上,他心里特别想要。在我危难之中,他给了我不多的几个钱,就要了我的房子,强迫我摁了手印。那房子是狠心的地主强占了我们贫下中农的。我对他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万各庄没了我的立足之地。看别人有暖屋热炕,有吃有穿,想到自己竟然混到了一个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一个无处可以藏身,无处可以安枕的地步,心里很是悲哀。万般无奈,我把仅有的铺盖搬进了村北的破庙。破庙年久失修,破落不堪,庙门连猪狗都挡不住。那床被子几年都没拆洗过,像铁板一样硬,伸到里面冰凉冰凉的。我孤苦伶仃,只能和庙里的龙王爷做伴儿,开始还挺害怕的,后来就习惯了。我真是度日如年,孤独难熬。
  “冬天,冷风嗖嗖往庙里灌,冻得浑身哆嗦,撒在龙王爷脚下的尿,立刻就结成冰。庙顶上的乌鸦‘呱——呱——’叫个不停,更让人觉得凄凉难忍。夏天,由于阳光的照射,庙里异常炎热,周围散发出一股股臭气,非常难闻。等到晚上,蛤蟆常常钻到肚皮底下,一摸肉乎乎的,让人浑身起层鸡皮疙瘩。蚊子成群结队地袭击我,身上咬得青一块红一块的。
  “我也去过附近的村扛过活,那些狠心的地主富农,有的嫌我吃得多,有的嫌我干不好活……我在一户地主家,最长干了五天,就被辞退了。以后,我不想再出卖劳动力,受地主富农的剥削和压迫。为了活着,我只能过着要饭讨生的日子,整天吃得凉一口热一口、饥一顿饱一顿的。那几年,我受够了风雨的欺凌,忍足了人们的白眼。衣服弄得七窟八眼,几乎遮不住羞处,面貌弄得瘦黑不堪,头发老长而且蓬乱,如坐牢的犯人一般。衣服上的虮子白花花的,虱子一抓一把把的,个儿大且肥。我深深体会到:乞儿的生活是如何地困苦,心灵是如何地悲哀,命运是如何地不幸……”
  晓民当时心情很沉重,很激动。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受苦受罪,要饭讨生,受剥削压迫,以前只从书本上电影里了解一些,但知之甚少。他聆听了何福贵“受苦受难”的亲身经历,从心里激起对旧社会的仇恨,对地主富农的仇恨,包括对车夫许盼牛的仇恨。
  晓民刷刷记到这里,抬起头朝四下张望,看到除了他们四位知青,在场的人对何福贵的报告都无动于衷。台上的人除了抽烟就是喝水,前排的学生把笔记本当摆设,窃窃私语,社员群众大都无精打采,甚至十分厌烦。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万各庄 四(4)
“要饭的那几年,我真正尝到了沦落飘零的痛苦,尝到了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人们都躲我远远的,孩子们都不靠近我,好像我有传染病。走个碰面,没人跟我打招呼,我跟人家打招呼,人家都不答不理的。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一条光棍,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你们说我是多么苦呀!我恨万恶的旧社会,恨地主富农们——他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他们是社会的寄生虫。
  “那年正月里,还没过十五,看富农分子许盼牛在沟上搂柴禾。我转了一圈儿,就溜进他家的门。他们家那时的日子挺好过的。满心希望要到个肉包子或是白面馒头吃,弄不好也会讨个粘糕豆包或丝糕什么的,我高声地朝屋里喊:‘大婶,给个饽饽吃吧!’
  “等了好长工夫,屋门才开了,盼牛他妈出来了,满脑袋棉花绒子,手里拿着多半啦饼子,高粱面做的。见到这情景,我哪里肯接?心想,你们富足的日子过着,大正月里就没有馒头吃吗?谁能相信。想拿这个打发我呀!鸟门儿没有。不管她怎样解释,我也不肯接那饼子,也不走,只等给个肉包子吃。
  “正在这时,富农许盼牛背筐柴禾回来了,见我向他妈提要求,把柴禾往旁边一扔,气乎乎地走过来,劈手夺过他妈手里的饼子,狠狠地瞪我两眼说:‘不要?不要就拉倒。’
  “我当时想跟许盼牛明来,可又知不是他的对手,就蔫不叽地溜走了。心想,拉倒就拉倒,咱们走着瞧。我他妈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吗?”何福贵讲到这里,又改口说:“不对。”从兜里摸出个红皮本来,翻开后大声念道:“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斗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贫农怎么还识字?有文化?”晓民惊讶地问玲玲。
  玲玲摇摇头,满脸的疑惑。
  晓民心里就像罩上了一层疑云。在他当时的想象中,贫农是理所当然的穷人,穷人一般是没钱上学的,上不起学又怎能识字呢?
  “就在当年的麦熟,等富农分子许盼牛的麦子收割上场,晒干垛好后,我在天黑瞅了个空子,偷偷地从他家麦垛旁走过,放上一炷点燃的香,香中间捆三根洋火,香烧到洋火处就能呼地将麦子引燃起来。我站在远处,麦垛很快着了起来,烧了个他妈的净光。你看咱们谁合算?”
  何福贵讲到这里,跟支书说:“我拉肚子,还得跑趟厕所。”
  玲玲看何福贵跑远了,凑到晓民耳边,低声说:“他一定是昨天吃饺子撑的。”
  一位年轻教师很会见缝插针,从学生中间站起来举起语录本,领着学生高呼起口号:“向贫下中农学习!”“学习他们的反抗精神!”“打倒地主富农!”“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口号声在院子的上空久久回响。
  许盼牛站在那里,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
  何福贵从厕所出来,边走边系裤腰带。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用卫生球似的眼睛瞧他,可他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瞥一眼低头猫腰的“阶级敌人”们,坐在台上又继续做报告。“春雷一声震天响,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土改工作队开进了咱们村,平分工作开始了。那些房好地多的地主富农,还有那些上中农和中农,都胆了小,害了怕,装起穷来,有的甚至吓跑了。
  “我在工作队手里,成了一块香饽饽,有的贫农不敢斗争,胆小怕事,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个窟窿,有的抹不开面子,怕得罪人。我跟着工作组跑前颠后,敲锣打鼓,站岗放哨,封门抄家,翻腾东西。我什么也不怕,得罪人算什么?分东西为啥不要?不要白不要,不拿白不拿。当时我分了现在住得这处砖房,分了像腰窝油一样肥的几亩好地,分了牲畜农具,还有其他的零散东西。贫农当时最吃香,我就找上了媳妇。我尝到了新社会的甜头,走在街上,没人敢瞧不起我,有人还讨好我,甚至是巴结我。我那时是多么地扬眉吐气呀!要不媳妇常对我说:‘这一辈子要多搞几次平分,咱们就更好了。’

万各庄 四(5)
“新旧社会两重天。在万恶的旧社会,我过着要饭讨生的日子,吃得是残汤剩饭,穿得是破衣烂裳。新社会,我们整天吃白面,喝香油,隔三差五就改善一顿,不吃肉饺子就吃肉包子,一咬一流油。卖馃子卖烧饼的来了,别人都舍不得买,我们一买就吃了上顿还有下顿的,有钱就舍得花。俗话说,有钱不花,丢了白搭。人一辈子吃了喝了才是赚头。我不再穿破衣烂裳,媳妇比一般人穿得好,穿得时髦……这一切,都应该感谢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没有他老人家从苦海里把我解救出来,我何福贵就没有今天。谁敢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贫下中农决不答应,就把谁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砸烂他的狗头,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入社之前,咱们村也是一家一户的搞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富农们,小农经济思想严重的中农们,逐渐发起家来,粮食多了,牲口肥了,置了大车添了农具……像我这样的贫农,逐渐穷了起来,穷得几乎连稀的都快喝不上了……咱们村的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我不再像土改时吃香了……夜里做梦时,我都盼着搞土改闹平分,像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呀盼……我没能盼来搞土改的工作队,但盼来了区委的杨瑞华,他是下乡搞社会调查的,看到我这贫农吃不上饭,又要成为叫花子了,不但向上级申请了补助我的粮款,还把我做为一个典型,写了《如果不走集体化道路,贫农就会重吃二遍苦》的报告,汇报给上级,县上领导非常重视。正因为有了我这样的贫农典型,才推动了入社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展。单干是独木桥,入社才是阳关道。入了社就是好,别看我不会耕耩锄刨,可每年不少挣工分,不少分粮食分柴禾……走农业合作化的道路真是太及时了,就像下了一场及时雨。入社前,媳妇跟我闹离婚,入了社,有地跟没地一个样,都能有饭吃,媳妇也就不再跟我闹了。假如不入社,要不像我这样的贫农,就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重新过上要饭讨生的日子,重新被人瞧不起,不像现在,吃得白白的,胖胖的,壮壮的……真是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对我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毛主席对我的恩情深。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得非常及时。咱们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田民生被揪了出来。解放后他就当村长当支书,单干时,我地里打下的粮食,自个儿都不够吃,他还非让我交公粮不可。他像地主一样心狠,根本不管我这贫农的死活。我不想交,他就让人把我捆在大树上。你们想想,这是什么阶级立场?这是长了谁的威风?灭了谁的志气?这纯粹是站在阶级敌人的立场上,大长了地主富农们的威风,大灭了我们贫下中农的志气。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只有把富农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顶风臭八十里,我们贫下中农才吃香……罚富农分子们的工分,补给了我这样的贫农……剥夺富农们的劳动果实,是非常符合情理的……我一次又一次尝到了新社会的甜头。”
  何福贵讲得满嘴流白沫子,头上都冒了汗。他抹了把汗水,又朝厕所方向跑去。从厕所回来,喝了杯水润润嗓子,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
  台下的人更加不耐烦起来,甚至有人溜出会场。支书第三次仰脸望望太阳,太阳早已移向正南方。他告诉何福贵:“晌午了,到此为止吧!”
  何福贵结束了他的报告。
  四位知青走在回集体户的街上,其他三位都说收获不小,受到了深刻教育。晓民沉默不语,心里打上了一个个问号,难道贫下中农在解放前都像何福贵一样,要饭逃生?解放以后,不走集体化的道路,就靠着卖地过日子,地卖光了,只能是又去要饭逃生吗?
  

万各庄 五(1)
下乡后第一天参加劳动时的情景,晓民至今记忆犹新。
  太阳升起老高了,村庄上空响起第二遍钟声。晓民下乡插队的多年,不管是夏天或冬天,还是农忙或农闲,每个生产队一般要敲四遍钟。早晨一遍,早饭和午饭后各一遍,这三遍是社员们集合出工的,晚上的一遍是召集社员们记工的信号,分菜分柴禾分粮食还要单独敲。时间一长每个生产队的钟声就能准确地分辨出来,有的宏亮,有的悠扬,有的尖利,有的沙哑……它是由钟的质量和所挂的位置决定的。
  晓民吃完早饭,像第一次进校门时一样兴奋,一样新鲜,急匆匆地朝第六生产队集合地点走去。张鹏、玲玲、周四爱分别朝一、四、八生产队走去。这是昨日听完忆苦思甜报告的下午,支书亲自安排的,并领着他们认识了各生产队集合地点和队长。不让他们在同一生产队劳动,支书说这是工作和革命的需要,有利于注视各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第六生产队社员们多少年如一日地在队部门前集合,等待队长分派农活儿。那是生产队房子与民房隔着一条东西道的丁字路口。民房座落于高出地面一米多的庄基上,生产队的房子在东西道北面,高出地面半米。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在这里形成一个上下坡,坡上是一条南北小街,六队的农户大都居住于此。在当时,全队共有二十二户人家,一百三十余口人,由谢、刘、何、田、许几个家族成员组成。社员们在坡上坡下等待分配农活儿,队长常在坡上清点人数,或是发号施令。
  集合的人都没来,只有敲过钟的队长蹲在西坡上,手里卷个喇叭筒,卷烟的纸皱巴巴的,两面都写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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