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颤抖起来,一心想挣脱他的怀抱去看他的表情,却又贪恋这份温暖,生怕一旦挣脱,就再也不会有了。
“你以前与师父谈心时说,你母亲临逝前,说可惜她不能亲眼见到你长成一个英俊漂亮的小英雄,然而你相信母亲在天上也能看见你。你的父母,除了见你立业,定然也乐见你成家。”
“师父少年时刚入天策府,曾暗恋过一位天策女将。那时也觉得这一生都必然只会喜欢她一个人,然而到如今,却连她长什么样都已忘记了。少年时总会自以为初恋足以刻骨铭心,然而长大后,你便会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比你的个人绮念更值得魂牵梦萦之事。”
“玄英……自你束发以来,师父觉得你已有所担当,再不曾对你做过特别的要求与束缚。这次就当师父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莫要再纠缠于此事了。”
谢渊感觉得到怀中少年的颤抖,半晌之后,他听到穆玄英哽咽道:“是。”
谢渊缓缓吐出一口气,穆玄英从他怀中离开,抬起衣袖抹了抹脸,抬起头,笑道:“玄英魔怔了,分不清……分不清孺慕敬爱……与思恋的区别……师父不要笑话我。”
谢渊刚要说什么,穆玄英慌忙道:“折腾这一宿,天……天都快亮啦。师父你去把小齐叫醒,我……我先回营了。”
说着不等谢渊回答,转身便如落荒而逃一般地快步疾走,走出数丈,脚下一歪重重摔了一跤。他似乎想回头看看谢渊是不是还在看着自己,却又终究没有回头,迅速地爬起来拍拍衣上泥土,继续走。
谢渊原想出声留他,转念一想,让他一个人一会儿也并非坏事,便没有再说话,进屋去将小齐叫醒,给还懵懂着的孩子穿好衣物随便抹了把脸,带他回浩气营地去。
小齐趴在谢渊背上咕噜噜地打着瞌睡,谢渊恍惚中仿佛觉得自己背上的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孩子,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等回到营帐中时,东方发白,月弄痕等人已起身了。
他让司空仲平将小齐抱走继续睡,犹豫了一会,方向月弄痕道:“玄英如何了?”
月弄痕惊讶道:“盟主未曾找到玄英?”
“……玄英没有回来?”
这下月弄痕都瞪眼了:“玄英都不知道营地在何处,怎么回来?”
谢渊哑然,当时他也心神有些恍惚,竟然没有意识到穆玄英是根本不可能自己回来的。月弄痕急道:“这怎么办?”谢渊默然,许久方叹气道:“我再去找找……”
穆玄英毫无目的地前行,朝阳渐渐升起,照着远处的苍山十九峰,峰顶白雪皑皑,远望如一条玉龙也似,那便是四景中有名的苍山雪了。
他怔怔地望着连绵巍峨的苍山,心中不切实际地想,若是自己就这么在苍山中迷路,师父若是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想着想着心中忽地一酸,走了这许久,腿也酸了,缓缓蹲下来,认真地想了想,擦擦眼角,却并未再有泪了。
穆玄英低声喃喃道:“也许师父说得对。这世上原本……也有许多比情爱重要得多的事。”回去后,他仍是师父的徒弟,仍可以与师父朝夕相处。只是……他缓缓将脸埋进手掌中,只是心中仿佛总是缺了一块一般,再也补不好了。
“春水原无波,因风皱面,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忽而从背后传来,穆玄英回头,一个作僧侣打扮的老人向他双手合十,道:“此处少有人来,小施主若无甚大事,欣赏一会苍山雪景,便可以回去了。”
老人抬起头来,脸上一半是如少年般的平滑肌肤,一半却是骷髅一般的枯朽,整张脸煞是骇人,穆玄英微微一愕,不知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遭了毁容,然而他素来仁善,便尽量不表现出惊讶害怕以免伤了老人之心,向他微微一礼道:“晚辈冒昧,打扰大师清修,我这就回……”他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忘记问谢渊浩气营地扎于何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嗯,我一会就走。”过了一会,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微末的光芒,有些无奈地笑,腼腆道:“我可不能在这里走丢了,我从小就算只打个喷嚏师父都紧张得要命,若是找不到我,师父要伤心了。”
老人一笑,竟颇有些宝相庄严的意味,淡淡道:“小施主倒是心存仁厚……若是平日,老衲留你在此逗留也无妨,只是今日有不速之客造访,此处凶险,老衲也不便久留你。”
话音未落,一股阴冷劲风倏然袭到,老人脚下未动,身形只似虚影一般晃了一晃,避过这来势凌厉的一爪。来人站定于穆玄英面前,却正是莫雨。
穆玄英茫然道:“小雨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莫雨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向老人道:“枯荣大师,你年事已高,我不愿为难你,还望你珍惜自己数十年苦禅修下的佛德,勿再插手此事,速速放我师徒二人通行。”
枯荣大师道:“老衲本已不问世事,然而段氏终究与我天龙寺有极深渊源,如今段氏有难,我佛慈悲,老衲总不能袖手旁观。”
莫雨懒得多说,右手成爪,眼中已隐隐有一层嗜血之意,枯荣大师叹道:“施主,你一身戾气难除,长此以往,必然害人害己。不如现下悬崖勒马,潜心理气,方为上策。”
他一边说话一边闪身避过莫雨的攻击,语句却绝无短促断音,几如平常说话一般。僧人习武,大多重防大于攻,起源于佛家的好生之德,即便是生死相搏也不会下杀手,枯荣大师与莫雨交手几个回合,一招都未曾反击,然而莫雨却也未占得半分便宜。
莫雨一言不发,仍是连连抢攻,枯荣大师双手合十,道:“老衲得罪。”说罢宽大的僧袍衣袖仿佛被风充满一般鼓起,左手枯瘦食指微微一弹,一股如剑般的指力带着破空之声射出,莫雨于一刹之间抽出腰间佩剑,指力与剑身相撞,发出极刺耳的金铁之声。
莫雨手中剑被擦得滚烫,剑柄都已有些烫手,枯荣大师右手一指放出,那剑一触之下,剑身竟不堪重负般裂出蜘蛛网般的细纹。
一荣一枯,一火一冰。枯荣大师的修为显然已臻化境,方才两道劲气一热一冷,莫雨今日手中所持又是凡兵,竟抵挡不住冷热交替,就此损毁了。穆玄英低声道,“小雨哥哥,莫要两败俱伤,大师也并非恶徒……”
枯荣大师微笑合掌,望了望穆玄英,似是在赞赏他端方温良,然而端详他眉宇之间,脸上微露诧异之色,道:“三阳……”顿了顿,摇头道,“可惜。”又向莫雨合十:“施主,勿再相逼。”
莫雨不答,双眼却隐隐发红,穆玄英幼时便见过他此等情状,知他多半要疯病发作,急忙伸手按住他脉门,大声道:“小雨哥哥!”
莫雨仰头长啸,声如昆仑崩摧,方圆十里蛇虫鼠蚁均簌簌发抖,穆玄英身后树林中发出噗通数声,竟是山猴被震得站不住脚,自树上摔了下来。
枯荣大师眼中光华微露,颇有赞赏之意,不久便摇头:“戾气太重,刚极易折。”说罢双手结了个金刚印,双目微闭,如菩萨入定般再无声息。
莫雨啸声愈拔愈高,枯荣大师始终未有反应,直到莫雨气息稍收,双手金刚印一翻,腕上戴着的一串菩提随手势而断裂,菩提佛珠簌簌而落,在山石地面撞击出极微小的颗粒弹跳之声,然而那细微声音却如破入天际的一根极细铁线,虽纤细却能将苍穹都刺破的气势。
莫雨收声,手指轻微发抖,于枯荣大师的金刚佛印之下,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枯荣大师手指微抬,指间劲气擦过他脸颊,划出两道血痕。
穆玄英心知莫雨此刻已经五识封闭毫不知痛,一时情急出指点向他背后大穴,未料莫雨真气已布及全身,正是飞鸟落花不得沾染的境况,他手指还未触及,便被一道强劲之气震开,整条手臂都隐隐发麻。
穆玄英自小便重外功而轻内劲,如今又无趁手兵刃在手,一时当真毫无办法可想。枯荣大师指力一开始仍是轻轻擦于莫雨身周,暗含警告之意,然而莫雨愈加逼近,枯荣大师虽数十年苦禅,临想杀之境仍不免起了争胜之心,指力逐渐向莫雨双臂及肩膀靠近。
穆玄英眼见莫雨身上伤痕道道,枯荣大师指力即将袭向颈项胸口,然而莫雨强顶着金刚印往前走,已距枯荣大师不足两尺,只怕枯荣大师再下三指便要有生死之决,不由喊道:“大师手下留情!”
二人对决以来周遭静谧无声,枯荣大师原本已入物我两忘之境,如今听到他这一声大喊,忽而回神,望了望眼前年轻人已然嗜血而毫无清明之色的眼神,轻轻叹了一声,收了指力。
莫雨倏然抬头,嘴角溢出一点血来,他强破金刚印,终是受了极重内伤。他原已对外界毫无感知,如今忽觉枯荣大师指力已收,眼神忽变,右手以肉眼绝看不清的速度往老人胸口抓下!
嗤的一声轻响,莫雨右手下意识地收回,手掌中鲜血淋漓。他被剧痛稍微唤醒了一些神智,茫然望向枯荣大师背后。
枯荣大师微怔,口中宣了声佛号,曼声道:“施主……罪过。老衲原不想伤你,然而……”顿了顿,并不回头,却显然是向身后之人道,“段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
莫雨抬手擦去嘴角血,冷声道:“段俭魏……六脉神剑。”
段俭魏自枯荣大师身后走出:“枯荣大师心存仁厚,本不欲取你性命,然你不知进退苦苦相逼,便别怪本座下手无情!”
穆玄英快走而与莫雨并肩,右手虚张,将莫雨碎裂的剑柄握于手中。段俭魏见他起手势,颇有兴趣道:“哦?剑圣门下?”
穆玄英全神戒备不答,段俭魏摇摇头,左手拇指一刺,少商剑气发出,莫雨双掌伸出意欲硬接,穆玄英抢身而上,以玄门真气灌注剑柄,横过而挡去这一下少商剑气,脚下却因极强的冲击力而倒退半步。
段俭魏“噫”了一声,道:“内力倒是道家玄门正宗。你是哪个。”
穆玄英一口真气强撑着不予回答,段俭魏道:“不说,算了。”话音刚落,右手小指一动,少冲剑出。
穆玄英手中剑柄发出一声“咯”,自中间裂出一道,脚下山石被踩出浅浅的印来。他轻吐了一口气,身形微微晃了晃,却又勉力站直。
段俭魏道:“你是中原来的?看来中原武林也并非没出人才。不过……”他中指刺出,那正是六脉神剑中力道最大的中冲剑。
一股雄浑剑气迎面袭来,穆玄英被冲得摇摇欲坠,双手酸软颤抖,竟险些握不住剑柄。他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目,正欲作最后一拼,却听“当”的一声,中冲剑气竟似撞上了极厚的屏障,雄浑剑气刹那消弭无形。
穆玄英讶然睁眼,面前竖着一杆熟悉的长枪,他眼眶一热,回头望过去,谢渊身影站在逆光处,高大而坚实,仿佛是他一生唯一可以放心依靠并永不会败的保护之神。
谢渊逆光处的脸看不清表情,穆玄英却感觉到他笑了一下,他掷出长枪后手中应当已无兵刃,此时却握着一把极宽大的重剑,正是他亲手为小徒弟铸造,穆玄英长大后却往往嫌重不爱随身携带的那把。
谢渊手一扬,穆玄英伸手将重剑抄在手中,重剑挽出山间风声,他按住自己胸口,大声道:“师父!”
段俭魏淡淡看了谢渊一眼,心知这并非易予人物,道:“何人?”
“浩气盟,谢渊。”
段俭魏眉微挑:“我神剑宫所犯何事,竟劳浩气盟主亲临?”
谢渊道:“山河社稷图。”
此次前来苍山洱海,只为那张记录了大唐军力分布的山河社稷图。这件事谢渊连穆玄英都未曾仔细阐明,只嘱天璇影暗中查探,此时说出,段俭魏神色不变:“那是何物?”
谢渊微笑摇头,道:“段将军不愿承认,谢某手中无铁证,也不能勉强于你。不过谢某只同段将军说一件事,意欲犯我大唐江山者,谢某手中长枪绝不轻饶!”
段俭魏轻咳一声,看向枯荣大师,枯荣大师闭目摇头,许久之后,苍老声音缓缓道:“我听说,浩气盟是中原武林正道侠士联合成立,是也不是?”
谢渊答道:“是。”
“自古侠以武犯禁,朝廷与武林互不干涉,想必中原武林亦是如此。”
谢渊又答:“是。”
枯荣大师睁开眼睛,双眼光华显露,咄咄道:“既是如此,谢盟主为何对李唐朝廷如此效忠?以江湖正道侠士的一番心血讨好李唐朝廷,莫非能谋一官半职?”
谢渊未答,穆玄英已气急道:“大师,我看你也是得道高僧,未料你如此是非不分——”
谢渊拦住穆玄英,却也并不着恼,淡淡道:“谢某效忠的,从来只是大唐江山,而非李唐朝廷。多年来,曲解浩气盟者,并非只有大师一个,谢某已习惯了。”
穆玄英眼中略热,忽而想起自己幼年时独自跑去南屏山,师父在父亲墓前抱着自己随口唱的那两句歌,喃喃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谢渊看着他温和一笑:“就是这句话。”
枯荣大师闭起眼,向段俭魏道:“段将军,老衲已尽力。”段俭魏嘴角紧绷,手指藏于袖中,只待暗中发出六脉剑气,枯荣大师道:“如今你已讨不得好去,收手罢。”
他站起身来,向谢渊双手合十,道:“还望谢盟主勿怪老衲口舌之罪。老衲独坐一甲子苦禅,金刚印法不说已登峰造极,却也自信已前无古人。这位施主,”,指了指莫雨,“心魔极大,虽于金刚印中强自前行,然而受佛法之涤,自身愈强,受心魔反噬之力愈大。”
莫雨神智渐复,微微闭目调息,不置一词。
“老衲受段将军所托而出关护我段氏安宁,原本不欲以金刚印惑人心神,适才无奈一试,竟是自取其辱。”枯荣大师缓缓道,“谢盟主恕老衲直言,若是盟主适才之言,有一句言不由衷,有半字冠冕堂皇,心中有半点以江湖正道之名为己谋求仕途之意,便已入金刚印法,从此神智竟失。”
穆玄英闻言,虽知谢渊安全无事,仍然忍不住伸手,握紧了谢渊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