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麻吕顿了顿,道:“虽然没怎么听明白,不过应当不是盟主怪你。”
穆玄英哑然:“先生怎么知道?”
阿麻吕:“感觉你只是因为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心虚而已。”
“……”
穆玄英终于忍俊不禁,笑道:“多谢你了。”过了一会,轻轻叹息了一声。
阿麻吕拔除了他身上的金针艾绒,取了一根似箫非箫的乐器来,置于唇边低低吹奏。这乐器音色浑厚苍茫,无端端让人想见起大雪初晴后的天空来。一段乐曲尽,阿麻吕道:“这是自天朝传于我故国扶桑的乐器,名唤尺八。”
穆玄英道:“吹的是什么曲子。”
阿麻吕道:“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穆玄英吐舌头道:“什么咕咕丝丝,听不懂。”
阿麻吕笑道:“是诗经中的句子……意思是将酒杯斟满了,以免总是忧伤。”
“说得好。”穆玄英全然忘了自己适才将这名句曲解成的“咕咕丝丝”,道,“这里有酒吗?”
“想喝酒?”熟悉语声传来,穆玄英抬头,眼眶微热,语声阻于喉头,细不可闻:“师父。”
“正好我也有些想喝。”谢渊安静了一会,“不过此地没有。”
“前几日为一位丐帮弟子针灸治疗膝盖,他送了我一葫芦猴儿酒。”阿麻吕笑道,“我不擅饮酒,原想用来浸蛇胆制药酒,此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谢盟主请了。”
谢渊叹了口气,道:“多谢了。”
阿麻吕躬身行了一礼出去,未几取了酒葫芦过来,并两只酒杯放于案上,微笑一下走了。谢渊倒转了酒葫芦,斟了两杯,手指一弹,将其中一杯置于穆玄英身旁的椅子扶手上。
穆玄英被松松绑着的手勉强摸到了酒杯,挣扎了一会还是放弃了,免得手上执不稳酒杯,若是洒了不免太过可惜。
谢渊已将杯中酒饮尽,转而又倒满,方缓缓道:“这几日便先在此休息,饮食针灸等一切照常罢了。”
穆玄英静静听着,并不回答,只问道:“今日营中出了何事?”
谢渊摇了摇头,烛影之下的英武男子终是显出了一点疲惫之色,穆玄英咬了咬唇,道:“师父,我马上就二十岁……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但是我……”他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心中郁结难当,偏偏有许多话又是不能同谢渊明说的。许久之后,他方低声喃喃:“即便是浩气盟中每日巡逻南屏的马前卒,为浩气所做之事也比我更多。”
谢渊拿着酒杯的手停顿一下,穆玄英续道:“师父,我并不在意自己身份,亦不在意在盟中所居何位,但是,玄英身为浩气盟中人,即便不是你的弟子,也要为浩气盟扛起一些什么……”
谢渊喝酒,饮罢道:“你扛不起。”
穆玄英双眼刺痛,喉头发堵,道:“……让我试试,也不成吗。”
谢渊看了看他,将酒杯放下,犹豫了一下,慢慢道:“今日营中有数名前来增援的江湖侠士遇害。伤者胸口受重创,是极厉害的邪派武功。”
穆玄英手指颤了颤。
“你私自前往安禄山军营之事,虽已有多人知晓,但是你在那处遇见恶人谷中人之事,应当还未有第三人看到。这几日你便在此不用露面……万一此事牵扯到你,我会向众侠士说明你这几日均在此未出门一步,绝没有机会与恶人谷里应外合谋害他人。”
穆玄英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难以言喻的挫败与自厌充满他所有的心绪,师父并没有说错,真的扛不起,甚至不用试就已知道。
“师父一生……光明磊落……”他一字一顿道,“今日也要为了我……虚言以对远道而来增援的侠义之士了吗。”
“师父相信你,然而万一这是敌人反间之计,有人怀疑起你,师父当要想方设法给大家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以免人心惶惶。”谢渊放下了酒杯,似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出口,摇了摇头。
穆玄英道:“我也要喝酒……师父来帮我扶一下杯子。”
谢渊走近,取了扶手上的酒杯,平缓凑到穆玄英唇边,穆玄英连带着被绑在一起的椅子站起,整个人行动不便又重又沉,还平白加了十数斤的木头重量,猝不及防将谢渊撞倒在地。
穆玄英手臂尚不能活动自如,兀自按住了谢渊的左臂,谢渊轻微皱眉,抬起右手来摸了摸他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
穆玄英觉出异样,回想适才谢渊倒酒饮酒均只用了一只手,姿势不便之下艰难地褪下了谢渊的左袖,手臂上是极深的一道箭伤,想是有一支羽箭将手臂对穿,拔除羽箭与上药均是极难极痛之事。
“安禄山麾下官军见我们之中也有人死于同一武功之下,更加笃定此人藏于浩气营帐之中,起了数波冲突,为一个懵懂走过的孤女挡了一箭。”谢渊叹息道,“师父或许真的是有些老了,身手不如以前。”
他抚着穆玄英头的右手轻轻颤抖,长久沉默之后终是说道:“安氏军官并不需要什么确凿证据,不过是想为这事寻个了结。若有万一,他们之中有人能认出你曾在安禄山军营外与莫雨见面,到时,若是不交你出去,浩气营地中尚有这许多的老弱妇幼,若是交你出去……”
穆玄英用鬓角感受着他手掌不易察觉的颤抖,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自他到浩气盟开始,他自稚幼而逐渐长大的眼睛与心中,这个如天神一般永不会被战胜,心智永不会胆怯和动摇的人,现在,是在害怕。
害怕会失去他。
穆玄英想着忽而有些好笑,他与谢渊的位置似乎忽然调换过来,他安静伏于谢渊胸口,低声安慰般道:“嗯,没关系。我想想办法。安禄山那边这般闹法,总有个目的,军师说,有本书上说,不如让他想做什么就做到什么,来看他究竟是何居心。”
他于拗口的兵法实在记不下来,这句是鬼谷子说的“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谢渊笑道:“孩子话,你可知如今安禄山麾下有多少可用之兵?”
他叹了口气,道:“那一半山河社稷图中载有大唐军力,如今天下兵马约为五十多万,安禄山现任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三镇兵力十八万,安禄山一人占据天下兵马的十中之三,如今又在长安郊外扎营。”
穆玄英许久未能言语,只听谢渊又叹了口气道:“天下将乱。”
穆玄英喃喃道:“师父你从看到那半张山河社稷图就知道了……从南诏回来,你是故意让我留在万花谷的。”
“天下若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万花谷与世隔绝,其中机关精巧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个好去处。”谢渊抚了抚他的黑发,有些出神。回神时看到穆玄英满脸不忿神色,方微笑道,“是师父错了。你幼年到浩气盟,之于师父已是失而复得,师父不敢有负与你父亲之约,只想让你……”
穆玄英道:“男儿生在天地间,若能守一时浩然正气,数年已足;若苟且庸碌而生,纵百龄高寿,又有何用处?”
谢渊怔了怔,叹道:“是这个道理。”说罢伸手为穆玄英除去捆绑绳索,手臂一动却微微一颤,微闭双眼。
穆玄英疑道:“师父怎么了?”
谢渊闭目略作调息,将他身上绳索除尽,眼睛扫向已半空的酒葫芦,道:“这酒不可再饮,此酒是万花医者所赠,其中古怪许是冲着他去的。”
“酒里有毒?”穆玄英霎时手足无措,急声道,“我立刻去找阿麻吕先生过来。”
阿麻吕所居营帐中已空无一人,穆玄英探了探被褥尚有余温,夜雨如磐,一片漆黑的夜幕下,仍是不住落于地的雨丝之中,夹杂了一根反射着灰暗火光的金针。
穆玄英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唤了一名守夜七星卫前去告知军师等人前去护卫盟主,他生怕掳走阿麻吕之人与恶人谷或与莫雨有关联,不敢惊动他人,自己取了纸伞与一盏气死风灯,循着地上散落的金针而出。
循着金针愈走愈荒凉,直至远远看到一簇火光,穆玄英低头吹熄了手中灯笼,闭了闭眼睛适应黑暗,屏息凝神向拿簇微弱火光靠近,只隐约见到三个官兵服色之人,被挟持的阿麻吕却不知是昏是醒。
夜雨仍是瓢泼而下,郊外树木枝桠枯萎,聚水而落,于规整的雨声之中滴答作响。穆玄英侧耳倾听,将自己呼吸声调至与水滴声相和,心中默数,数至第十息,手中纸伞混着劲风掷出,击灭对方手中灯火。三名官兵大惊,纷纷抽出腰刀谨慎以待,忽觉一道人影闪过,三人各出一刀一掌,却似均为打在实处,未见人,原本还在旁边的阿麻吕却凭空不见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大喊一声“鬼啊!”登时没命般逃了。
穆玄英一手携着阿麻吕,一手吊在最高的一根树枝上,眼见三名官兵跑远,一口气登时松懈,两手力气俱泄,同阿麻吕一起摔到地上。
阿麻吕蹦蹦跳跳地起来自己解了系在腿脚的绳索,取出口中布条,将穆玄英抱至树下放平,道:“伤在哪里?”
穆玄英有气无力道:“那边有灯和伞,先生先去点。”
他向来擅长外功而非内劲,如今不能妄动真气,只得以快取胜,在三名官兵进入黑暗、眼前尚一片漆黑的一瞬,救过阿麻吕,硬受了一刀一掌,借力跃起吊于树梢,方造就了三名官兵人影未见的错觉。
阿麻吕也不多话,在雨中撑伞点了灯,仔细查看他伤势,刀伤在右肩,尚不算太深,那硬受的一掌却是断了两根肋骨。
穆玄英呼吸急促,感觉到阿麻吕握着自己的手腕处一股柔和内力涌入,受外力一激,吐出一口淤血来。
阿麻吕歉意道:“我原本醒着,但是他们却似乎认定我睡死了,我便想将计就计,看他们挟持我来做什么,未料反害你受伤。”
穆玄英笑道:“唔……这种事我好像也做过……他们挟持你做什么?”
阿麻吕道:“似是说军营中起疫病,要带我去医人。因听说万花弟子除医术外武艺亦不容小觑,因此似乎是下了些什么药,我却没有发觉。”
那一葫芦猴儿酒的关窍想来阿麻吕也未曾想通,穆玄英也不再纠结,问道:“我们这边有无疫病?”
阿麻吕指出如风,连连点穴止血止痛,答道:“饥荒之年总有疫病,然而现今尚能控制。他们所说的军营中……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他顿了顿,道,“我金针为标记路途扔散了,如今不能为你施针止痛,只能徒手接骨,大约会有些疼痛,穆少侠多忍耐。”
大雨落于伤处,穆玄英闭眼点了点头。阿麻吕伸出手,道:“要不要同我聊些什么,不用将注意力尽数放于伤处。”
穆玄英道:“聊……聊什么。”
“你想聊什么?怎的一个人追来,也没有通知其余侠士?”
“我怕你这失踪同莫雨哥哥有关……他与浩气盟所属敌对……”
“这个莫雨哥哥,让你在他与浩气盟之间很是为难?”
“唔……有点,我害怕师父生气,害怕师父……伤心。”
“据说你是谢盟主一手带大,情分自然不同。”
“也不光光是……这情分。”半夜的雨与伤痛令穆玄英微微起烧,他呼出一口灼热的气,心神有些恍惚,道,“今年夏初亦曾前来长安赈灾……师父同守军商量合力赈灾之事,同长安守军们一齐……立于长安桥头。先生可曾感觉过,亘古以来并非只有星辰日月静默而孤独,有的人……即便身于熙攘之中,也似永远只一人在孤独坚守……”
阿麻吕聚精会神将他断骨接好,松了口气,灭了灯笼,将护着灯笼的伞举起遮住穆玄英。穆玄英痛得微微发抖,喃喃道:“我当时便想……我要站在师父身旁……陪着他才好……”
阿麻吕是个极好的聆听者,安静撑着伞,一边听穆玄英断断续续的絮叨,一边捡了几根树枝固定穆玄英肋下断骨,取了灯笼来,道:“只能先这样,试试能不能走。”
穆玄英脑中有些昏沉,勉力聚集起一些力气,闻言点了点头,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撑着慢慢站起,道:“我走不快,先生先行回营,那猴儿酒只怕有些问题,先生先去看看我师父……”
阿麻吕微有些错愕,显是未料到挟持他的官兵竟是将手脚动在猴儿酒中,随即便知不对,道:“那猴儿酒初到我手中时我曾闻过酒香,里面并无异样。若是在这之后才偷偷落的毒,那么……”
他与穆玄英对视一眼,穆玄英已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说明,浩气盟大营中已有内应。甚至于,今夜也是内应见阿麻吕案头酒葫芦消失,以为他已饮下酒,才通知官兵来劫人。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穆玄英额头微微发烫,努力保持着清醒,“不过是军中疫病,现今长安城中肆无忌惮的官兵多半是安禄山麾下,他们军中不会没有大夫,为何要大费周章掳先生过去?若是寻常大夫治不好的恶疾,那时疫的严重程度绝不会只有一两人所得,我们营中多少也会有些许征兆。”
阿麻吕点了点头,他不擅这些人心诡谲,原本并未多想。穆玄英朝他拱手道:“还请先生迅速回营……除我师父外,劳先生检查营中饮食水源可有异样之处。”阿麻吕心知若浩气盟大营中当真有内应则后患无穷,也不再拖泥带水,从贴身衣袋中取了一枚清热药丸塞进穆玄英口中,道:“那我先走。”
穆玄英眼望着他身影走远,半靠在背后树干上,于漆黑夜幕中闭起眼睛轻声喘息,大雨仍是不停,他也知道若是任凭自己在此受大半夜雨决计撑不到天亮,取了阿麻吕留给他的伞,缓步前进,良久终于见到一点灯火,前去敲了敲柴扉,一名农妇出来开门,看见他颇为意外,讶道:“小少爷?”原来正是当日于道旁鬻女的妇人。
穆玄英也愣了一下,方想起此处正是南出长安的必经之道,当日自万花谷来长安便是走的这条路。他摸了摸衣袋,将里面的数枚铜钱尽数取了出来,道:“叨扰了……还请大婶让我借宿一晚,柴房便可。”
“那怎么可以。”妇人连忙将他让进屋来,屋内灯火昏暗,当日的小女孩在榻上熟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