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可以。”妇人连忙将他让进屋来,屋内灯火昏暗,当日的小女孩在榻上熟睡,地上放了数只木盆接着屋顶漏下的雨。穆玄英将铜钱放在了桌上,却见妇人揉了揉眼,拾起了桌上补了一半的衣裳。小女孩听到动静,翻了个身含糊呢喃道:“娘……我饿……”妇人过去哄了几声,又回了桌边继续补衣裳。
穆玄英道:“孩子的父亲……”
“瘟疫病死了。”妇人在灯下睁着昏花的眼穿针,抬头看看他,方道:“瞧我糊涂了,这就去给小少爷备下被褥。”
穆玄英望望室内,若是自己睡下,妇人少不得要带着小女孩去别处打地铺,忙起身道:“不忙,我去后院柴房便可。”说着不待妇人挽留,自行向后院而去,想了想,又出了门,将伞挂在矮墙上,捡了一颗石子,在旁划了一个大禹鼎形状。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九
如今食物匮乏,妇人家后院柴房中也并无多少木柴堆积,显是许久未曾开伙。穆玄英随便捡了一块没有漏水的地面半坐半卧着闭目休息,阿麻吕那颗药丸暂缓了热度与炎症,如今又不用再淋雨,已比适才好受了许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忽觉身体猛地被人一拉,还未反应过来,已听到夺的一声,睁开眼来,一支羽箭正插在自己适才躺着的位置。
这一支羽箭似号令一般,接着箭如雨般流水价射入柴房,拉着他的那人手中挽了外衣,将箭尽数揽去,放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那女子将你卖了,跟我走。”
一切变故尽在眨眼之间,穆玄英此刻方来得及辨认出莫雨,还没说话,便被他拉着出了门,前来围剿的数十官兵一见有人出现便将箭上弦,莫雨随手一甩,数十人被羽箭穿喉而过,手中箭再也无法出手。
那妇人抱着小女孩在后门处抖抖索索地看,莫雨目光一掠,穆玄英已知他心思,急道:“不要伤她!”话音未落,莫雨手中箭已甩出,穆玄英情急之下徒手去接,箭自他手掌擦过,右手登时鲜血淋漓。莫雨怒极扬手,手掌挥至穆玄英脸颊时终是放缓,只轻轻打了他一下。
“若不是我在安氏军中正巧听到他们派人前来搜查,你现在已经死了!”
妇人眼神呆滞,紧紧搂着女孩,也不知惊怕亦不知闪避,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穆玄英走近前去摸那女孩额头,方知小女孩已然停了呼吸。莫雨将他受伤的手握住,皱眉道:“走罢,什么人都可怜,怎么不可怜可怜你自己。”
“安禄山已派人逐家逐户下悬红,若遇浩气盟服色之人落单,向安氏军中通报,可获粮十石。”莫雨冷冷道,“如今十石粮早已价比黄金,也只有你这个傻子……”
穆玄英讪讪一笑,道:“她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乱世之中不过是想方设法自保。我既然比她多会一些武功,便也该比她多受一些难。”
“都因在浩气盟呆久了,沾染上那股叫做侠义的臭气。”莫雨拿着布条给他裹着伤的手狠狠一系,穆玄英吃痛地嘶了一声,听莫雨续道,“跟我走罢。”
穆玄英道:“稻香村,不是已经没有了吗。”莫雨淡淡道:“我们再找个。”
穆玄英笑道:“那我也去不了。”莫雨皱眉道:“为何不去,稻香村哪里不比这里好。”他顿了顿,因留恋而让自己的言语第一次带了过于丰富而甚至不像莫雨的感情,“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比在稻香村快乐的日子。”
穆玄英登时语塞,之前想说的许多话就此咽下,再也说不出口。
莫雨瞟了他一眼,嘲道:“也是,当年的傻毛毛如今已前程远大,亦是人人称颂的少侠……不需我保护了。”
穆玄英道:“小雨哥哥,前程我从未想过。少侠什么的……千百年之后,又有谁会知道穆玄英?毛毛的世界里曾经只有小雨哥哥相依为命,但是我遇到了一个人,从此之后我便想同这个人,做许多毛毛做不到的事。”
“小雨哥哥,你或许会觉得如今身怀绝技名扬天下亦不及当年稻香村的平静宁和,但是我遇到一个人,从此之后我便与他一样宁愿舍弃平静,背负一些沉重的,你看来是臭气的东西。”
“小雨哥哥……你待我很好,若是没有你,我早已死了,毛毛欠你一条命。你若要拿走,我绝无怨言,但你若不拿走,穆玄英这条命,尚有许多超出毛毛的责任要付。”
“盟主,便是此处找到了玄英带去的伞,还有这个记号。”
谢渊接过月弄痕递过的伞,看着瑟缩在一旁的妇人,尽力和颜悦色道:“这位夫人,可曾见过一个二十岁的少年,约有这般高,蓝衣……”
妇人喃喃道:“死了,死了……”
月弄痕双手颤了颤,向妇人柔声道:“夫人,你再仔细想想,那少年在……”
妇人格格笑道:“不就是这般高?肩膀上还流着血,昨夜睡在柴房……”
月弄痕并未发现妇人已然神志不清言语颠三倒四,听她说的肩伤与阿麻吕所言的穆玄英伤势相同,微觉眼前一阵晕眩,忍不住叫道:“盟主?”谢渊微微一顿,直起身来,平静道:“我们去看看……柴房。”月弄痕应了一声,却见谢渊转过头去,脸上在仍未停息的雨中有两道隐约的水痕。
今日小月说捡了一个小娃娃,只会哭。关我什么事,哭得我头疼,头疼我要发病,发病了说不定一把捏死他,小月快去哄好,哄不好?赶紧带走带走。
小月说要去采药,让我哄他。小娃儿真是麻烦,这么小的身体哪来那么多眼泪,会不会脱水?别哭了我去弄点水给你喝。
好不容易今天没哭,给了他个包子当奖励。
逗他玩拿了他的布娃娃顺手丢在旗杆上,哭得好凶。板着脸跟他说了一句别哭,哭得更凶了。小月说布娃娃是他娘留给他的?唔……那也没什么好哭的,我娘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呢。算了……哭这么厉害,偷偷给他拿下来好了。
布娃娃拿给他又给了他个包子,就笑了。小孩子真难理解,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小月说我也是小孩子……我怎么会跟他一样。这小娃娃看着乖巧,其实可奸诈了,别的小孩哭起来都闭着眼睛瞎嚎,他哭起来不停咽眼泪,还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看到你心软……
今天头又疼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病。小娃娃说自己叫毛毛,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字。我说我叫莫雨,他咧开嘴笑嘻嘻叫我小雨哥哥。
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那个福气会有个弟弟。在稻香村不过是喜欢这里安静又跟江湖没什么关系,没人认识我我也不想认识别人。忽然多个弟弟……真是麻烦,我又没惹你,哎别过来了,给你个包子一边玩去,跟你不熟啊,真是的。
还是发病了,肖家老不死的毒真是厉害。把毛毛吓到了吧。平时那么爱哭的,这次怎么没哭。乖了,过来摸摸头……傻毛毛。
一夜之间稻香村毁了。总觉得是因为我天生不祥才把这个村子带衰了。毛毛怎么不见了……小月也不见了。
头疼得不知道做了什么,还好醒过来的时候毛毛在旁边。走罢,不留在这里了。稻香村没了。
布娃娃不见了?以后再给你做个。包子……包子我们出去找地方买。
他问我他爹爹什么时候来接他。傻毛毛,你和我一样,也没有爹爹了。以后我们便一起相依为命,来,教你一招可以保命的招式。一般也用不上,有我在就行了。
我以前从没在意过钱。现在才知道没有钱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随便挖了几朵蘑菇,听说野蘑菇大多有毒,先尝了一口,嘴巴麻了半天,被毛毛问怎么脸肿了,有点丢脸,不能告诉他。
躲在厨余车里进别人的厨房偷了几个包子吃,毛毛人小藏得住。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我想想以后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发病,会不会认不得毛毛连他一起杀了。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如果我死了,毛毛一个人在世上多半也给人欺负。我死前杀了你罢,就这么说定了。
从没有这样过。天地之间我只能听到风声。毛毛就这么跳下去了。
王遗风说只有力量才是一切,但是有了力量也不会有毛毛了。毛毛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力量。
……不过毛毛跳下去,也是为了我。我还是活着罢,等报了仇再说。
今日恶人谷里几个没眼色的又来挑衅,似乎发病了,记不清楚。死了好些人……关我什么事,反正不是毛毛。
今天才听不灭烟说,原来毛毛去了浩气盟。
……怎么会去浩气盟呢。
算了,没死就好。我在恶人谷根基还不稳固,自己都可能保不住自己。等我稳固了地位,就来接你。恶人谷虽穷山恶水寸草不生,不过我俩一起也就可以了。
长大了。唔,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奸诈。委屈的时候睁大眼直勾勾看你,看到你心软。
不肯跟我走,定是跟着谢渊久了,沾上了侠义道的臭气。侠义道?逼你跳崖的就是侠义道,长大就忘了。
他本来是想怪我杀了人的是罢。可是他不知道,我杀人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小时候我让他偷包子就偷包子,让他踩人脚就踩人脚,什么都听我的,现在满口仁义道德,也不听我话……都是谢渊教坏的。
莫雨还是莫雨,毛毛却叫穆玄英了。
算谢渊有眼色,没告诉你血眼龙王是你杀父仇人的事。罢了,最后帮你一件事,替你料理掉。
料理掉萧沙后我去哪?也只能回恶人谷了。让我想想,回恶人谷后要做什么。我才二十五岁,往后若再活个四五十年,四五十年里什么都没有,将要何以为继。
“小雨哥哥……你待我很好,若是没有你,我早已死了,毛毛欠你一条命。你若要拿走,我绝无怨言,但你若不拿走,穆玄英这条命,尚有许多超出毛毛的责任要付。”
“不用了。”莫雨淡淡道,“这场浩劫尚不知过不过得去,别提命不命的。”
“肖家有一种药,毒死人之后尸身中毒性不散,随雨水河流入土,十年内当地寸草不生,人畜饮水即亡。浩气盟营地中出了几个看似以我的武功杀了的人,便是毒母。等浩气盟死完,将下毒一事嫁祸给恶人谷,江湖人士与朝廷军队一同围攻恶人谷,一石二鸟,从此两大阵营都烟消云散。”
穆玄英眼睛慢慢睁大:“所以安禄山派人掳走阿麻吕先生,是因为怕他看出这种毒?”
“如今大雨连绵,流毒无穷,带有此毒的尸身毒母只能焚烧,然而大雨连月的长安,又到何处去找干净木柴?”莫雨顿了顿,仿佛想做一次最后努力,道,“走罢,长安已不能呆了。”
“盟主!柴房中并没有……”月弄痕说到一半,只觉自己的声音都因紧张局促而断续发抖,静了静才能继续说,“并没有玄英……也没有血迹。”
谢渊握着长枪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一时之间甚至无法说话。月弄痕吩咐人分头去寻穆玄英,回头看看谢渊,竟生出一种错觉,那个从来英武挺拔的身形在那一瞬间几乎垮了下来。
注:
1、历史记载因大雨而饥荒的年份是天宝十三,安禄山起兵是天宝十四,这里面时间线有点问题,但是也改不了了只好含糊处理,文里写到这里,差不多已经是安史之乱开始时了。大雨饥荒杨国忠骗唐玄宗雨多不害稼,导致盛唐转衰,安禄山从而有了类似杀杨国忠“清君侧”的理由起兵,历史上是隔了一年的。
2、这一章里对莫雨写得比较多,主要是给莫雨毛毛的感情来个总结性的线索。相信我我其实真的是个恶人谷黑和莫雨黑(……),在我看来莫雨和毛毛到如今已经整个三观和抱负都不同,兄弟情仍在,但是终究不可能再并肩面对整个世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
“这瓶药是我与父亲精心制得,可以将毒尸一举清除,然而有一个弱处,便是需以人尸为引。此处村民毒发身亡后,尸体中的毒液随风雨而入江,渗入泥土,半年之后,此处寸草不生生机断绝,对岸的毒尸却也会因此得以一举剿灭。”
十年之前苍白羸弱女子于南屏风声中细细说的话又一次回荡于耳,穆玄英心中一凛。肖家的毒,这种毒,他甚至曾经拥有过。似要印证莫雨所说的话,雨中毫无预兆地落下一只幼雀,羽毛凌乱地僵死在地。莫雨凉凉看了一眼,道:“流毒已发,再无阻止可能。”
穆玄英道:“世上之物相生相克,有毒必有解法。”
莫雨看了他一眼,沉默许久,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似是想嘲他天真,最终仍是未能出口。穆玄英笑了笑道:“不过我倒有些奇怪,毒王父女岂非也是恶人谷中人,为何要行此毒计令恶人谷一夕倾覆?”
莫雨没有回答,此事说出来极为讽刺,即便他不想承认自己与肖家父女是一路人,然而恶人谷中人的心思,竟是只有恶人谷中人能够明白。十大恶人若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只见得到自己眼中之物……王遗风只见得文小月,肖药儿只见得以己毒术之精令人痛不欲生,莫雨眼中,亦只见得一人。
穆玄英见他不答便也不再纠缠,洒然一笑,道:“算啦……那我走了,莫雨哥哥再会。”莫雨微怔,却见他当真转过身,虽因负伤而身形并不灵便,却毫不犹豫地几个起落便走远了。
穆玄英边走边用牙齿咬开衣衫下摆,将肋下伤处另行加固,走向的位置却只有一个,便是安氏军营。毒王父女想必在安氏军中,师父之前中了无名之毒,现今又有这等流毒落于长安,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寻解毒之法,只能前去找施毒之人。幼时与肖天歌的寥寥数句对话让他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当日肖天歌诱他下毒毒害南屏村民,以使流毒剿灭毒尸,却从头至尾未对他下手。若肖天歌当真想令南屏山寸草不生,暗中对一个毫无防备的十岁幼童落毒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然而肖天歌直到掳他去恶人谷,都未曾伤他一丝一毫。也许……毒王父女觉得留他一命另有用处。
安氏军营虽只是简单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