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抵达了底楼大堂。
身边也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朝我们投过来,但总算还都是很节制地转瞬即逝的一瞥而已。
我把他送到大堂里的那一大圈沙发旁边,俯身看着他问:“就在这儿好吗?”嗯?背上好痒,真想挠一挠!
“嗯,我打电话叫Rosette下来接我。”他冲我晃了晃手机。
我本想摸摸他的脑袋的,但碍于人多眼杂、还是忍住了。“那我走咯!”
“小笛!”他拽了拽我的衣角,朝我勾勾手指。
我没好气地俯下身。嗯?背上更痒了!
“中午一起吃午饭好吗?”
“不了!”我悄悄挣开了他的手指,“好歹你也算是我老板!”
他呆了呆,眼里忽然浮现起一种失望和……别的什么东西,看得我心里有点堵得慌。“哦!”他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冲我摆了摆手道别。
我也冲他轻轻摆了一下手,浑身别扭不已地承载着他沉重的目光走开了。进电梯的时候我在想:何小笛呀何小笛,你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整天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午饭前我时不时地会拿出手机看一下、担心有什么电话没听到,每接起一个座机来电都会寻思会不会是小混蛋打来的。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公私分明、不会把个人心事带到工作里来的人,但现在看来我是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想当年和高不可攀分手的时候,我哭过、醉过,醉了再哭、哭着再喝过,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曾像今天或者上次和小混蛋再见那次这样魂不守舍过!
我有点不明白……或者说是想不通。我觉悟出我对小混蛋的感情非同一般,但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更加不理解怎么会发生的!我信日久生情、信从一而终、信近水楼台先得月、信千里姻缘一线牵,但是我不信一见钟情。我不管小混蛋是怎么钟情上我的,但是他之于我来说应该甚至都算不上熟人,我怎么会……他怎么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占据了我的脑子、突破了我的心防了呢?
是不是因为我寂寞太久了?不是吧!虽然我和高不可攀已分手一年多了,我也伤心过、想念过他,但是并没有因他而生起过寂寞感啊!也许是岁数大了、想要抓住青春的尾巴、再疯狂一把?不像啊!在147见面的那个晚上可以叫疯狂,可是事后的那许多牵挂和恋恋不舍和疯狂有点扯不上关系啊!
我困惑、也郁闷!都快三十的人了、也经历了几次感情的历练,怎么还像是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少年一样?
下班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朝分隔开两边办公区域的茶色玻璃门那儿瞟,最终还是摇摇头、收拾了东西走人了。
进家门之前,我又在楼下个到各处地四下踅摸,但是还是没有发现小混蛋的身影。到最后,我开始气我自己了:不是我叫他不要来的吗?不是我拒绝和他共进午餐的吗?早上抱他上车的时候我不是觉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的吗?现在还在这儿左顾右盼个什么劲儿啊?!
上了楼,我坐在八仙桌边好半天,都在反思自己的口是心非。
我想不通方致远对我的那种莫明其妙的信心哪儿来的?他怎么会以为我会不在乎他的残疾的呢?事实上,我分明是很在乎的!我无法想象每天都要抱他上车的场面,无法想象和他一起在公共场合出入的场面,更加无法想象带着他去见我的朋友、父母、亲戚……啊哟,想远了,不过,我还是继续想下去了。
要是!
要是我和他处下去了,首先面对的就是在酒店里出双入对。我的那些个同事们、领导们见了这样的场景会怎么想?一,诧异!二,怀疑我的动机!三,可能会为我不值……或者为他不值!四、五、六……肯定还有别的想法吧!
要是我熬过来了,肯定就得把他介绍给我那个小圈子里的朋友们。三个女孩,一个是我打中学起就要好的同学方婷婷、另两个是和我一起在酒店里工作过的前同事谢芳华和盛莉娜。她们见了方致远会有什么反应?婷婷是几个朋友中唯一知道我在高中时期的大大小小故事、包括后来和小潘的关系,她一定会以为我把方致远当成了小潘的影子,然后劝我别犯傻。芳华是我们几个里年纪最小、想法最简单的一个,她应该会从很纯洁的、爱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过她这关应该不难。而莉娜是我们之中最漂亮、最聪明、也是最实际的一个,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待方致远的出现,她都会高举反对的旗帜、很肯定而且坚定地劝我和他分手的!
要是我又挺过了朋友这一关,父母那儿我可就别指望咯!什么都别谈,光是方致远如此严重的残疾和无法自理的生活能力,我父母——天下任何一对父母——都会坚决予以否定的!
我觉得有点绝望了,同时也很庆幸事态还没发生到严峻的地步我就幡然醒悟了。
我想还是就这样吧!放过我自己,也放过小混蛋!
3…1
时间是……唉,太多人形容过“时间”这讨人厌的东西了。这两天我的感受和那些负面的描述非常贴合,觉得时间是我最大的敌人、尤其是在上班的时候。还有对面那扇一抬头就能看见的茶色玻璃电子门和门后那影影绰绰可见的晃动的身影,都像是个致命的漩涡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的目光、折磨着我。
我不得不赞叹我们酒店的布局。多好啊,两边各有一架员工电梯,好像料到总有一天我们这个楼面会分家一样、直接避免了我每次从车库搭电梯上来的时候会有的提心吊胆。远见卓识的设计,太……他妈的远见卓识了!
一晃,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邂逅小混蛋、没有邂逅Rosette、当然也没有邂逅堂哥加合伙人Edward!
这天下午,我奉命外出联系一位客户,这让我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糟糕的情绪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所以能从闷得死人、吵得死人的办公室里出来透口气让我兴高采烈。
客户拜访得很成功,人家很豪爽地答应了在我们酒店宴会厅里办圣诞、新年派对。我想之所以事情办得如此顺利是缘于我超好的心情。说实话,那接待我的人长得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却觉得他肯定很可爱,否则怎么能让我对他一直笑个不停呢?
从客户那儿出来的时候,我的脚步轻快而又自信。我相信我的抵抗能力恢复了!
驱车返回酒店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跳出来的号码让我吓了一跳:方致远!
咦,这个小混蛋什么时候在我的手机上动过手脚了?是那天晚上我洗澡的时候吗?我没注意。
我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犹豫着要不要接。
铃声响个不停,很有不屈不挠和誓不罢休的味道!
我接了。刚才的轻快和自信在瞬间全都被抛诸到了脑后!
“小笛,我病了!”他的声音里除了故作的委屈之外,听起来的确有点虚弱。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有种强烈的内疚感油然而生,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内疚些什么。
“病了好几天了,到现在还下不了床……你来看我好吗?”声音里又多了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我现在在外面,今天……有点忙。”我的喉咙被这样的谎言磨得有点干涩、冒烟,鼻尖上都有些冒汗了。
他很久都没出声、也不挂电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对着话筒吹气、吹得我都呼吸困难了。
即便是隔着电话,我的脑海里依旧可以清晰地浮现出他满脸失望的表情,就和那天我拒绝了他一起午饭的时候一样。我的内疚感更甚!
“怎么了?这么不舒服吗?”我实在忍不住了,“去医院了吗?”
他还是不说话,呼吸更加沉重了。
“说话呀!”我按耐不住地吼了一声。
“小笛……”他终于吭声了、饱受折磨的声音,“你真的、不想要我,是不是?”
我宁愿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一阵可疑的闷哼声和唏唏嗦嗦的噪声之后,电话突然挂断了。
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捏着电话,傻了!木然地跟着前车往前蹭了好一会儿,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什么交规不交规的、一拉方向盘、把车停在了高架的紧急停车带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明白了刚才那可疑的动静是什么了。他肯定是身体抽筋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大哭了起来、伤心得好像是我被他甩了一样。
哭罢起来,我把他的联系方式从通讯录里删除了。这是一种仪式、一种我痛下狠心的仪式!
我发觉自己真的有点贱!
接下去的两天,方致远没有再用任何方式联系过我。我担心得要命,可说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安静、太平地端坐在椅子上,假装自己的屁股被粘在上面了。
肯定有人会照顾他的!他堂哥不是在吗?家里不是还有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吗?还有司机呢!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我不敢去想他的脸和身体又瘦了一圈的形象,不敢去想他四肢痉挛、呼吸困难的景象,不敢去想自己看到他的惨状时是会失声痛哭还是会暴跳如雷……我更加不敢去回忆他歪到在我家床上睡着时的样子;他挑着眉、眼睛亮闪闪的看我时那种鬼鬼的表情;他趴在桌边、龇牙咧嘴地看着我啃牛排的表情;他在我房间里东摸西看时欣喜的样子……
我、不、敢、去、想、方致远!
每周五是我和婷婷她们几个聚会的固定的日子。这是自从我与高不可攀分手之后、朋友们自发组织起来的安慰联盟,渐渐的就成了习惯。一般情况下,我们总是先在不同的饭店吃饭、再到固定的酒吧喝酒。上个礼拜因为我心情太差,所以就找了个理由推托了,今天不行了。我一定要去、一定要找点别的事儿干干、一定要让我的脑袋休息一下……一定要学会忘记方致远!
因为芳华要加会儿班,所以晚餐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改到了七点半。
我决定到健身房去健身一小时。
健身是一件很不错的让人心无旁骛的体力活,在体力大量消耗的同时,脑袋已经因为缺血、缺氧而没空胡思乱想了。二十分钟跑步机、二十分钟器械、二十分钟爬楼机,这是我的固定节目表,但是今天我没有上爬楼机,我怕想到前些天背着方致远上楼的情景。于是我把今天的日程改成了三十分钟跑步机、三十分钟器械。效果很明显、也很有效。
冲了澡出来之后,我觉得神清气爽、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接下来的聚会了。头一次,觉得这样的聚会会是一种负担!
我恨你,方致远!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地硬生生闯入、让我的生活乱成了一团麻!
我更恨我自己!明明知道在没有准备好以前、不要牵扯进任何千丝万缕的关系当中去,可是不管我怎么好说歹说地劝自己,都无法再拯救自己了!
上车的时候婷婷打电话来催我,说她们已经到了指定的那家生意好得必须提前两个礼拜预订的川菜馆,就在等我一个呢。于是我急匆匆地驱车前往。
真的见到她们三个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的。这就是友情的力量吧!
事后想想,我当时大概表现得太过高兴了,把她们三个都给弄傻了。一上来就挨着个儿把她们狠狠搂了一番,搂到莉娜的时候还好好轻薄了她一下、恼得她直跳脚。
我说过,盛莉娜是我们当中最漂亮也是最聪明的一个,比我小一岁。天生小麦色的肌肤,加上窈窕、凹凸有致的身材、姣好的五官,和一头蓬松、有弹性的长波浪,为她赢得了黑美人、黑珍珠的雅号,当然还有大把、大把的追求者。她和我一样,出道很早。早年在东航飞国际航班,积累了丰厚的英语底子和阅人无数的经历。后来据说因为东航跌了一架飞机,她才辞去了这份工作,安心落地、到我们酒店前台工作了。外貌并非她最吸引人的地方……至少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而是她反应敏捷、心思缜密、头脑冷静,仿佛永远都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的个性。她于两年多前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二岁的美籍华人、然后就在家过起了housewife的日子。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但同时又都相信她的选择必然是最好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的确不错。
方婷婷和我同年,却是我们几个当中最稳重的一个。我们几个内部闹小矛盾、谁有事想不通都会由她出面来当和事佬和知心大姐姐。可她自己却在去年年底毫无征兆地与共同生活了六年之久的老公离婚了。我们谁都不知道她的婚姻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直到她办完手续的当天、邀了我们几个大吃大喝了一顿、随后又到钱柜疯到了凌晨三点、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才告诉我们。我们都傻了!她则笑嘻嘻地感慨:原来再深厚的感情都会被现实中的不完美一点点填满、填平,最终破裂。说完之后,她嚎啕大哭,把我们都吓坏了……她从未如此失控过!惊愕之余,我们另外三个都被她的痛哭感染到了,像叠罗汉一样抱着她、一起痛哭了一个多小时。
谢芳华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年二十六岁、单身且无固定男友,江西人。是个苦哈哈的孩子,童年岁月非常的不幸,可是却造就了她开朗、积极的性格,当然还有一个胖咚咚的身材。她的口头禅就是:但求好吃、好喝、好睡,此生足矣!她在莉娜辞职后没多久就转行去做了房产中介,凭着她甜美、憨直的外形以及良好的服务精神和素质,现在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对于莉娜和芳华的一个辞职、一个转行,我有点不理解和不服气。在酒店工作怎么了?怎么人人都觉得这是个靠不牢、不正经的职业呢?我就很正经啊?我是很正经的吧?
那家川菜馆的手艺的确名不虚传、算是对得起我们提前这么多日子的预订。
饭后本该去我们的固定据点、位于衡山路上的某酒吧的,可是席间莉娜就提议换别处,因为最近为了迎世博、那条路在大兴土木地修路、嘈杂得要命。芳华一听就马上举手建议去147,她一直对Summer很有意思。婷婷和莉娜立刻同意了。
我据理力争了一下子,但是被她们很果断地否决了。
我很郁闷,却又不好表现出来。明明想着法儿地